第4章 章四 貴人
- 道叩長生
- 恣也
- 3286字
- 2019-02-20 23:49:23
芳回巷深處,自周氏酒樓被封后,那棟酒肆就顯得更為孤寂。門前一棵上了歲月的樟樹,屋后柵欄相圍,育有雞仔六七,灰磚青瓦,雨打芭蕉。布幡斜插,其上“酒”字瀟然恣意,不知為何人所寫。
正午的日頭,由樹影一團逐漸拉長時,時節已入了秋。
雖說酒肆的生意大多傍晚時分要好一些,但其實現在比不得以前了。按秦二所說,要讓酒肆的生意徹底好起來,得等到人們的記憶都消蝕了才行——那都兩三年之后了——如今只是拉回來一些老主顧。
繼那日算是隱晦地表白后,林姿曼便越發勤快起來,做事倒像妻子的模樣了。只因那日秦二是這樣回答她的:
“若有可能,我必風光娶你進門。若無可能,我也不想因為我,而誤你終生。”
這固然是拖延之法,實際上只是無根之萍,但這已經讓她滿足了。她知道,他并沒有嫌棄過自己。這個念頭一日里要在腦海里過上三四遍,每次都覺得內心安定,以往那種無依無靠、時刻如履薄冰的孤苦感,終于消失不見。
秦小廝還是那個秦小廝,但老板娘卻不像是老板娘了。
秦二手里拿著一本《元氣初感篇》在看,不停擦擦掃掃的林姿曼在視線后晃來晃去。
“都說有些瘋子,連鐵杵都能磨成針……我見你終有一天會把這些家伙事兒都給擦沒了……”
“……都說有些瘋子,不撞南墻不回頭……我見你終有一天頭都會被撞掉了……”
“嘶,你這小婦人……”他放下書籍,卻見林姿曼扮了個鬼臉,不由得沒了脾氣,無語地搖了搖頭。“新出的幾個品類大抵已經成熟,味道、色澤以及質地都還尚可,過得幾日,你便貼上名號擺上去吧……這一季度……這三四個月還是很重要的,咱們得把名號打出去……等得天氣再冷一些,下了雪,這紅紅火火的生意也就不必等到三五年后了。”
“你又有什么法子了?”林姿曼聞言停下動作,有些欣喜,但過了一會兒卻顯得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秦二,要不……還是算了?我總覺得這樣子就差不多了,再大……再大些,我便忙不過來,而且……很可能再惹上像上次那樣的事情。”
看來上次的事情確實給她心里留下了陰影。這個女子心思其實挺單純,覺得要不是因為自己,在外面拋頭露面,周少莊主也就不會看上,也就不會有酒樓,繼而把那上清院仙官的死,都歸咎于自己的一份責任。
就沒見過這么單純的人,單純到顯得有些傻。
“上次是我思慮不周……這回自是不會再讓悲劇重演。有我在,你大可放心。”
為了解決林姿曼的顧慮,秦二便承擔起了在外面拋頭露面的角色。平日里,早起圍著饒寧城里跑一圈,順便把小譚譚送去私塾,之后去市場上買些新鮮的肉食蔬菜。回來后打一套拳,看看酒庫的庫存如何,若差得多了,便去酒莊差人運一車回來,若不差,那么一下午的時間要么在實驗新酒方,要么在琢磨天地元氣。待到下午臨近傍晚的時分,便要去接小譚譚了。這時候得備一小壇燒刀子,那先生是從遼東來的,就好這口,無論收與不收,帶著總是有備無患的。
就這樣,在各家酒莊談判席上一輪又一輪的交鋒中,在不停更新換代的酒品新方里,林家酒肆的名聲越來越大。人們都說,只要站在那芳回巷的口子處,待得風吹出來,便能聞見酒香。
這當然是唬人的,因為芳回巷的風口并不往外吹。
除此之外,人們提得最多的,是一個人名,秦二,秦小廝。
“話說這秦二,秦小廝,毛鬣乖張,生得是虎背熊腰,單掌能撼大樹,雙腿能斗鯨鯊……”
“你這……呵呵越說越離譜了,‘單掌撼大樹,雙腿斗鯨鯊’……這不成仙官了嘛?哪兒還能做小廝?”說話之人容貌清秀,聲音亦如黃鸝,偏生一副男人打扮,把桌兒上的瓷茶杯子骨碌過來骨碌過去,卻并不喝。
“咳……這個……這個不重要……”講書之人自是閱人無數,瞧得此人這番打扮,舉手投足間又透露著貴氣,不好得罪。話鋒一轉,繼續往下說道:
“那日,他前往酒莊之中,洽談生意,卻不料酒莊之人開的是鬼門關,擺的是鴻門宴,緣是因為那周氏酒樓一事,那門房懷恨在心,遂攛掇周氏公子趁機刁難……”
貴人聽到這里,起身便走。
“哎哎哎?你不聽啦?”身旁一人立即跟上,末了順手扔下一塊角銀。
茶館門外,白雪已覆蓋了厚厚一層。街角處,一株不知品種的樹光禿禿地立在那里,樹腳放著一破爛舢板,橫立著,大約也擋不了多少風。上面是破布,只余一小洞,洞里沒有光線。
不用查看,她就已知里面住著人。
“年年黍米欲豐人,豐人只豐稻草人。”這句話,她已不知聽了多少遍。年年大豐收,然而年年依舊在餓死人。這是因何緣由?每每想起,她都覺得背脊發涼,這秋季剛過沒多久,饒寧城里便已出現了流民。
“聽聞一斤糧食才產清酒六兩,靳弟可曾聽過?”
她身旁的男子替她撐著傘,目光也在那樹腳的破布舢板間停留了一會兒,隨即就移開了。“這……釀酒的事情我也不太懂……姐,外面這么冷,你拉著我出來干嘛呀?”
聽他這么說,她深吸了幾口氣。冷風如刀,她猛地咳嗽起來。靳白嚇住了,連忙伸手去拍她的后背,卻被她橫了一眼。
“女子……咳……終究無法執掌家業,今后這些都是你的責任……你說,我拉你出來是干什么?!”
最后一句話幾為嚴厲了,少年靳白低頭沒有說話。她搖了搖頭:“酒終究是酒,擋不了饑餓,再加上這其中工序繁雜,恐浪費頗多……那么……就從這里開始,從周家開始,還有那個秦小廝……”
靳如霜微躬著身子往前走,撐傘的靳白朝身后遠處跟著的馬車打了個手勢,便有一人送錦貂而來。只是靳如霜說什么也不愿披上,反而指著路上不時出現的凍得瑟瑟發抖的流民,告誡他說為官者當恤民,今次你錦衣玉食,車馬隨身,所出政令必浮于表面,不通透,不徹達。
“這……”靳白眨巴眼。“姐,這要是連自個兒都凍壞了,那政令是好是壞都沒了呀!”
靳如霜覺得他說得有理,但扔拒絕披上。無奈,靳白只好自己披上了。
走了幾條街,他倆忽見一小孩,身穿一白絨褂,抱著酒一壇在路上飛奔。那孩子被凍出了鼻涕,雙手也呈現出凍傷之色,然而腳步飛快,抱著酒壇的雙手也顯得異常平穩。
那小孩顯然也是屬流民之列的,因為他面黃肌瘦,身上除了那件白絨褂是嶄新的外,內襯、褲管、鞋幫,都既臟又破。
這有些不同尋常。姐弟倆不禁停下腳步,視線追隨小孩而去。只見小孩往前跑了一段路,大約是到了地方,便停了下來,左右張望,不多時敲響了其中一家門戶。
“張先生,您的外賣到了。”
說得是什么囫圇話?姐弟倆面面相覷,有些聽不懂,看看那開門之人,莫非是書香門第?只是后面那半截是什么意思?
待看到那開門之人提了酒,又給了銀兩,他倆便連這“先生”之身份都不能確定了。
古怪得緊。
“看樣子,倒像是商人……”靳如霜呢喃,說的自然不是開門的人。“快快,我們跟上去瞧瞧。”眼見小孩越跑越遠之時。
馬車停在芳回巷口,車轍深深地嵌在雪地里。那小孩正往巷口深處趕。
“噫,好香呀!”
靳白突然猛吸一口氣,“嗯,真香!”,連忙撥開簾子,瞧見路旁的物什,像發現新奇的玩意兒一般大喊道:“姐,你快看,快看!”
道路兩旁堆滿了酒壇子,不少酒壇子已經破碎了,香氣便是從它們上面散發而來。
如此糟踐,靳如霜自沒什么好臉色,還沒來得及喊車夫開走,靳白就一貓身下了車,過會兒興奮地大叫道:
“是酒糟,姐,是釀酒后的殘渣……奇才啊!真是奇才!姐,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去見見了!”
靳如霜的臉色這才稍微緩和了一絲,隨即有些無奈。
“同你說了多少次,喜怒形于色,官場上是要吃虧的……什么時候你才能沉穩些……”
“是是是……這個……姐姐說的都對!”
林家酒肆。
入了冬以來,可把秦二和林姿曼兩人給忙壞了。一方面,賴于新方子,名氣打了出去,買酒吃酒的人絡繹不絕。每日里記賬、出庫、上酒等等幾乎都由林姿曼一人過手。另一方面,酒的庫存消耗極快,秦二便要三天兩頭地在外面跑,簽單,驗酒,差運等等,幾乎也是他一個人。
前幾日,他跑步時發現城里的流民如同往年一般多了起來,便將之前的想法和林姿曼商量了一下,覺得可行,便托裁縫鋪子制了十幾件白絨卜褂,之后在城中找了一些看起來腿腳利索腦袋靈光的流民孩童,做起了這送貨上門的營生。
平時這幫孩子就蹲守在秦二指定的各個街口巷頭,若附近有人想買林家的酒,只消與他們說一聲,他們便會飛奔而來,拿了酒又飛奔而去。
同樣按單計工錢,同時晌午的時候管一頓醬菜白粥。
這日,秦二正蹲在水池邊擇菜洗肉,近來這些小子活兒干得不錯,他準備給它們做青菜肉粥。
人未出,聲先至。遠遠地,他便瞧見有車馬在風雪中朝這邊駛來,馬兒打著響鼻,車子壓在白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