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

秦二推開窗，皎潔月色便如江水涌入進來，照得窗臺上的幻靈株更加流光溢彩。催發疏影笑迎賓，月夜猶思故里人。這樣安靜的夜里，只余柵欄里的蓄豬偶爾傳來的哼唧，他便想起了自己的另一個小名，秦小廝。

他都快忘了，自己還有小廝這個身份。

他也快忘了，自己承諾回去饒寧的時間到底是多久。

記憶，是一件很神奇的東西。由于人的自我保護機制，大腦自己會慢慢忘卻以前的事情，具體的種種宛如冰雪消融，最后只留下一個快樂或者憂傷的概念，以供懷念。春去夏來，轉眼就快有一年了，他還記得林姿曼淺淺的笑臉，可卻已不記得她因何而笑；他還記得她那身鮮紅色的衣衫，在青山綠水前格外耀眼，可已不記得她為何那么愛穿鮮艷的紅色；他還記得譚落落那肉嘟嘟的小臉蛋，捏起來有種發面團的手感，可已不記得她在書塾中坐第幾排第幾位。

他渴望修煉中遇到的種種奇異之景，可又奢望在林家酒肆中的那種生活方式能夠長存。

能夠同時擁有嗎？不能吧。

于是他轉身打開被褥上的行囊，里面裝著從古野帶回的禮品。顏色鮮艷的又顯得有些可愛的面具、裝在木盒子里星光點點的星星草、各種叫得上名或者叫不上名的胭脂，還有來自大蒼的只要有風就能叮叮當當轉個不停的風轉軸。他一個接著一個地拿起，又放下，確保它們都還存在，似乎只有這樣，他的心里才會稍稍平定些許。

他覺得自己是放不下這對母女了，可自己對她也不過是老板和員工的雇傭關系。

要不……這回去就把她娶了算了？

雖然她曾發誓永不再嫁，可對自己明顯是個例外，即便這是長久相處形成依戀產生的幻覺，他也認了。他深深地明白，女子和男子在對待感情這件事上是不同的。男子只需確定女子愛自己就夠，而女子即便有了前者，也常會陷入不安定的間歇性自我懷疑，她們需要那一紙契約來實現一錘定音。

想罷這件事，他順手又摸到了那把玄黑色的墨尺，拿起來，左右翻看。

毫無疑問，這是一件極為趁手的兵刃，無論是質地、長短亦或者重量，都恰到好處，仿佛是為秦二自己量身打造。說到量身打造，他甚至懷疑這根本就是老道士演的一場戲。先是假裝要死了，堵在在自己去找裴文的必經路上，然后假意要奪舍，在得知自己是千機府弟子后，又選擇放棄，最后因失血過多慘死當場。

因為或許他知道，若非有人想要謀害自己，他是不會拿走對方的東西的，那樣他要傳承衣缽的計劃就泡湯了。

老道士以一種奇怪而又決絕的手段，讓自己和裴文接受了他的衣缽，沒留下任何拒絕的機會。

他現在有點后悔只是隨意埋葬了老道，至少該留下塊石頭當做墓碑什么的，好歹也算半個師傅。

玄黑色的墨尺，在月光下顯露出幾分神秘。秦二拿著一端，將墨尺從空中劃過，空氣里傳出一聲風的嗚咽，溫度似乎都下降了許多。

接著，他將自己的神識灌注其中，而后，只覺腦子里“嗡”地一聲，他整個人“咻”地一聲從原地消失了。

玄墨尺重重地掉在木地板上。

……

滴答、滴答、滴答……

黑暗中，傳來雨滴墜落的聲音，空曠而遼遠。秦二望著那雨滴，在黑暗中，它們就像是從天而降的星，白得耀眼，匯聚成流，在地上與濃墨一起，形成了一個緩緩旋轉的太極圖。

他朝太極圖走過去，腳踩出嘩嘩的水聲。

隨著他的走動，世界開始明亮起來。地上的水墨開始流動，化成了山，化成了樹，化成了湖澤……最后化成了一座黑色的宮殿，佇立在蒼穹之上。

黑色的宮殿前盤坐著一人。

他沿著階梯向上，來到了那人面前，發現是一團黑影，沒有五官。他忽然覺得很悲傷，極致的悲傷宛如一只手攥住了心臟，他流淚了。

因為在那一瞬間，黑影幻出了五官，那是他自己。

“這里是諸天的另一面。”忽然，有人來到他的身旁。秦二掛著眼淚側頭看了看，是那名老道，只不過是淡藍色的虛影。

“你不是已經死了么。”秦二微感詫異。

“是的，我死了，所以在這里，我又活了過來?！崩系蓝紫律?，像撫摸孩子一樣撫摸他的頭?！澳阋姷侥莻€太極圖了嗎？這世上有白天，就有黑夜，有大地，也有長空……有正在活著的你，當然也就有正處于死亡的你。”

“聽起來像個神棍?！彼氩敛裂蹨I，可眼淚就是止不住。

“當你開心的時候，不要忘記，另一個你正在替你悲傷，當你悲傷的時候，另一個你正笑得很放肆。所以……”老道嘆氣說：“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強者，首先要成為一個廢物?！?

“這么說來，我想要長生的話，就要先成為一個短命鬼？”秦二左右看看，“你這里有紙巾嗎？我這次是真覺得很悲傷?！?

老道愣了愣，想了會兒，忽然笑了。

“你也可以不要長生，你可以做個混吃等死，游手好閑的廢物，那樣御神刀便是最接近神的刀，這樣想想，人生不很美妙嗎？”

“御神刀？”

“對，它的名字。翻轉諸天，御神以刀。”

“可它不是刀，它只是一張尺，你要說它本來是教尺我還能信?！鼻囟奈从X得自己的淚腺這么發達，從這里出去后身體恐怕要缺水了。

“天吶！”老道士狂暴了，抓住自己的頭發跳起來?！拔以诤湍阏f什么？！教尺！御神刀哎小朋友！很出名的好么，我要是把它制成刀，那不人人都能看出來了么！就你這微薄修為，別人來搶你不就嗝屁了么？！”

“可你說它很強，因為我很廢……這么強的話，還怕別人來搶么？我拿它打死來搶的人不就好了么，對吧？”秦二覺得這老道士還挺有趣，于是便笑了，然后他就看見那團黑影在哭。

“但是你還沒認主！它還不屬于你！現在它只是一根燒火棍！”老道士張牙舞爪地大聲吼。“它可是一只活靈，活靈！它是神器好么！你就拿著它，拿著它，給我敲爆別夢寒的頭！”

“你好暴躁，一點也不像是個修行之人?！鼻囟b牙咧嘴地笑，他要一直保持這個姿勢，否則又要哭了?！斑?？別夢寒是誰？‘一壺濁酒盡馀歡，今宵別夢寒’，哦……你的老相好??？”

老道士的上嘴唇與下嘴唇緊緊地黏在一起，半晌過后，沒脾氣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咱們還是來聊聊怎么讓御神刀認主好吧？”

“……好?！?

江吳郊外的某處村莊，村莊里的某個不起眼的房屋，二樓。

黃豆般的油燈在夜風中搖搖晃晃，將房間里映得鬼影重重。這里已經安靜了許久，一柄漆黑如墨的長尺正孤單地躺在地上。

忽然間，空氣中泛出如水的波紋，一圈連著一圈。不多時，一道人影便顯現了出來，他先是怔怔地站立半晌，而后才彎腰拾起地上的玄墨尺。

“御神刀……”

他心念微動，尺上的黑墨便開始流動起來，從一端溢出，黑氣在空氣中逐漸幻化，一道和他一模一樣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只是渾身漆黑，比非洲人還要非洲人。

再看手上的御神刀，已經變成了如白玉一般的潔白色澤，看起來很是舒服。

“咳……秦黑娃？”秦二板著臉問，覺得這名字特別適合他。

“主人?！鼻睾谕薮饝?，態度恭謹，如同絕對服從命令的下屬。

去看看裴文那小子在做什么——他在腦海中下達了指令，并且扔給了他一件自己平時穿的衣裳。

于是，黑娃便穿上他的衣衫，下了樓。

而他則躺回床上，愜意地閉上雙目?，F在，秦黑娃的眼就是他的眼，秦黑娃的嘴就是他的口，秦黑娃的手……自然還是可以由他操控。如同老道士說的那樣，御神刀是只活靈，活靈便擁有自己的意識，即使是秦二不用意識侵入，它仍然能夠自己活動。

而御神刀的本體，那根玄墨尺，更像是戒尺。它存在的唯一作用，便是懲戒里面的靈，擁有絕對的至高無上的權威。

要是秦黑娃不聽話的話，他可以拿著玄墨尺打它，那樣它能感覺到痛楚。

而按照老道士的說法，要想御神刀更強大，則需要更多的實力強大的靈。

靈，便是死去的亡魂陰魄。秦二覺得，這真是符合老道士捉妖驅鬼的作風，如今連同自己也成了半個道士。

“你想想看，要是有兩個曠古的絕世高手對決，而你剛好就在旁邊，他們恰好死了一個，于是你立即沖上前去，祭出御神刀……”

“等等等等……絕世高手對決的時候我怎么會在？我在的話先死的會是我吧？”

“不要怕，我的好徒兒，為師再傳授你一套上古絕學，能夠藏匿行跡，神鬼難覺！”

“好吧，看你這么熱心的份上，我覺得要是拒絕你會是一種罪過?！?

“嗯……那你可要聽好了，這套絕學……就在西嶺山上！自個兒找去吧！”

“……無恥！”

想起這些的時候，秦二心里難免出現情緒波動，于是黑娃出門時差點兒絆著門檻摔一跤，把他給嚇了一跳。于是他趕忙凝神聚氣，操控著黑娃偷偷摸摸地朝裴文住的人家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