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醒來的時候，仍舊好長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好像……還活著？

他躺在地上，看見的是湛藍色的天空，周圍的纖草隨風搖曳，撓得脖子有些發癢。

老道已經離開了，不知去往何處，他能察覺到體內洶涌澎湃的力量，宛如大江大河，亦如陡峭寒冷的雪山之巔。這股力量無疑是前所未有的，他覺得只要自己稍微動一動，就能讓身下的地皮抖上幾抖。

可他卻不敢動。他就像是一貧如洗的乞丐，突然萬貫金銀從天而降砸在臉上，除了發蒙，還是發蒙。他不知道該怎么辦，該拿著這筆錢做什么呢？他四肢僵硬，思維發散。他甚至覺得，要真是萬貫金銀就好了，對于錢財，尚且還知道該怎么花，首先要買很多吃的……呃，不不，這么多錢了，應該直接把風味軒給買下來！讓里面的廚子天天做不重樣的吃！還有成片成片的姑娘，饒寧城煙花巷里的姑娘個個水靈得很，去過的人都說好，那鐵定也是好的。

可這不是錢財，而是不知道該如何使用的該死的力量！

他又想罵人了，臭老道，你給什么不好非要給修為，給修為也就罷了，為什么不傳幾招高深的術法？這就像有人給了一個小屁孩一柄絕世無雙的寶劍，卻不教給他劍招……難道只能用來削果皮？

他很郁悶，郁悶的時候，耳邊聽到了嘈雜的呼喊聲，應該是那幾個模樣怪異的修士。

啊……煩不煩吶……我很郁悶啊，讓我好好地安靜一下不好嗎……

“東西交出來，我可以饒你不死！”不遠處的聲音十分尖銳，如同金屬摩擦。裴文煩躁地捂住耳朵，可那些聲音仍不可遏制地傳進來。

“想要幻靈株？哼，你們雖自詡為修士，可也脫胎自凡族，千百年來，無非是仗著擁有九天幻靈樹才得以立足，可是……憑什么？憑什么只許你們擁有這一切，我們卻不可以？！什么‘狡詐’、‘殘忍’都是騙鬼的話！你們人族遠比我們殘忍百倍！百倍！”

“師兄，別跟他廢話了！”另一道聲音說：“這里離江吳太近，我擔心拖久了會有變故?！?

“聽聽……”第三個人語氣淡然：“聽到了么，我們打算殺了你，可我們為什么要殺你？因為你搶了本屬于我們的東西，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能夠站在地表之上，而你們卻不可以?！?

“真可笑！這幻靈株雖不是我們的，可原本也不屬于你們！”

幾人大聲呵斥間，劇烈的打斗波動已經傳了出來。

裴文躺在草地里，看著視野中的野草在狂暴的元氣中左右搖擺，而他則如同漂浮在江水上一樣自在。

狂暴的元氣已傷不了他分毫，他甚至懶得抬頭去瞧上一眼。他只是覺得有點煩，這群人打擾了他想安靜一會兒的愿望。

畢竟，他還沒有想通這是怎么一回事。沒有拜師禮，就莫名其妙繼承了別人的半個衣缽，成了別人的徒弟，他甚至忘記了問老道士叫什么名字，而他說的西嶺茅廬又在什么地方。

“能不能別吵了啊？”他終于不悅地從草地里抬起頭來，朝左邊山坡上酣戰的幾人喊道：

“你們怎么比我都還暴躁？那東西不是你的不是他的給我不就好了嗎？至于這么吵嗎？”

裴文覺得自個兒有必要勸下架，否則這里一時半刻恐怕安靜不了了。

于是他站起身，來到幾人身旁。

那三人連同那名落單的魯番都呆呆地看著他。

“搶嘛玩意兒呢？”裴文繞著幾人上看下看，四處打量，卻也沒看見方才幾人口中的“幻靈株”。倒是在每人的腰間發現了一枚錦袋，雖然樣式各不相同，但裴文卻認得，這是芥子須彌袋，修士們拿來儲物用的，秦哥身上就有這么一個，能裝很多東西，老神奇了。

“這樣吧，把你們的袋子都留下，人可以走了?！迸嵛牟荒蜔┑負]揮手，不知道為什么，他那股愣頭青的氣勢如今變成了某種王霸之氣，說起話來剛勁十足，給人的感覺就是“你們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可能就會產生很恐怖的后果”。

“師兄！”另兩位修士看向一人。

那人看著裴文，吞了口唾沫。

“摘袋子?！比寺榱锏卣马殢洿瑏G在地上。

“撤。”那人一揮手，三人便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風刮過山崗時，帶來他們不時的爭吵聲。

“師兄，你怎么不動手啊？我的意思是動手，不是摘袋子??！”

“閉嘴，沒發現你看不穿他的修為嗎？”

“哦，也是。”

“那咱們回去怎么交代？”

“嗯……找個地方，咱們三個互揍一番，回去后就說打不過那魯番好了?！?

“師兄你真機智！”

三名修士漸行漸遠，留下裴文和那名魯番互相對峙。裴文收起幾人的錦袋，撓著后腦勺看著他。如今再看這名魯番，已經沒有初見時那種滲人的寒意了，只是覺得對方有些丑。那慘白的皮膚像是在水里泡了許久的尸體，佝僂的背脊，尖銳修長的指甲，一雙眼睛就像綠豆似的，泛著狡黠的光。

“你可真丑。”裴文覺得這句話憋在心里是對自己的不公平。

對方沉默。

唉……

一聲嘆息。這聲嘆息如同從地底深淵中吹出，裴文看見冰霜自魯番腳下起，逐漸蔓延而過，不多時就凝上了眉梢。他眼皮抖了抖，冰渣便簌簌地往下掉。

“你說得不錯，”冰霜消失之后，那名魯番面色凄苦?！叭祟愂沁@世上最美好的精靈，擁有最美的酮體與最接近神明的智慧，任何種族，都無法和你們媲美?！?

“我覺得是你們沒有做好護理?！迸嵛挠行┩樗郧霸陴垖幊堑臅r候，他也曾被周圍的人看不起，那種排斥帶來的孤獨感讓人心生恐懼，所以他才像個刺猬一樣，將柔軟的自己包裹進尖銳的外殼里?！白o理，護理你懂嗎？呃……我覺得你可能不懂，這是老大告訴我的，我也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

他回憶著在千機府說起魯番時，秦二的口吻：

“看看你那慘白的肌膚，你那稀疏耷拉的頭發，還有佝僂的背脊，一看就是太陽曬少了，缺乏維生素D……嗯……好像是這樣說的，哎，別問我，維生素D是啥我也不知道……還有長指甲也不剪剪，沒人喜歡留長指甲的人，因為里面容易藏納細菌，不干凈，細菌什么的我也不懂，你可以理解為臟東西……”

裴文是個話癆。在褪去那股怕意后，他能拉著這名魯番滔滔不絕講上大半個時辰，畢竟他還只是個半大孩子，見到另一個物種難免有些好奇與興奮。

他的神情宛如一個傳教士，而秦二就是他的教。

“你說……你們當中要出現一個‘王’？就像酈陽的圣皇以及大蒼的君主那樣？”

裴文皺眉問道。難以想象，他能拉著本該是死敵人人喊打的魯番坐在山坡上聊天。

這一幕是奇怪的。一個十來歲，留著短發的少年，身邊坐著一位模樣滲人，肌膚慘白的的怪物。

“那他們是不會放過你們的，你們在隴宣殺了人，還試圖攻城略地，他們會像消滅老鼠一樣消滅你們?！?

……

秦二找到裴文的時候，他正坐在山崗上，像個老僧一般望著遠方，手里還抓著一株流光溢彩的樹苗。

“這么說，你把它放了？”回去的路上，秦二一邊檢查收獲的物品，一邊問。

三只錦袋，里面并沒有多少東西，除了一些低級術法書冊外，還有一些用起來不那么趁手的武器。他隨便翻了翻，就把它們扔給了裴文。那株幻靈株樹苗自不必多說，是難得的寶貝，雖然它只有一尺來長，屬于幼苗，可慢慢培養總是有希望。修行界的人都說，有了九天幻靈樹，才有開宗立派的資本，目前他雖還沒有這想法，但以后或許會有用得著的地方。

“他們只是想要活下去。”裴文經過老道士傳功后，性情似乎發生了一些改變?！霸陔]宣他們也沒有隨便殺人，死的都是軍隊和官員?！?

秦二翻看著手里的那個黃布包，那是從死去的老道士身上扒拉下來的。

他從里面翻出了一根大約有小臂長短的玄黑色墨尺，入手微涼，略微顯沉，大概是某種武器。除此之外，包里還有一副羊皮卷，用麻繩仔細地纏繞著，秦二打開，發現上面標注的是地圖，老道士用紅色和黑色的筆圈住了幾個地方，看上去就像是這些地方埋藏了什么寶藏。

“這東西……有點燙手啊！”

秦二收起羊皮卷，將墨尺拿在手中——他覺得這不知用何材料鑄造的長尺十分趁手。他看著裴文，笑著說：“那么，現在你可是咱們當中最厲害的了，有沒有什么打算吶？”

“打算？什么打算？”裴文撓頭，“當然還是跟著秦哥你啊，那老道士都說了，秦哥你不在命軌之上！雖然我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應該就是說您以后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讓我做你的頭號小弟吧！”裴文右手捏拳，將自己的胸膛錘得咚咚直響。

他想過了，在最困難的時候遇見了秦哥，相當于救了自己一命，這份恩情無論如何也是還不完的。更何況……秦二待他不錯，他從未想過要離開。

秦二聽了他的豪言壯語，卻并未搭話，只是無聲地笑了笑。

這是屬于裴文的機緣，相當于給他自己開了一扇門。在這扇門里，有另一個廣闊的天地，以前這小子一直生活在饒寧城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所以尚且迷茫，這才總是跟著自己。

但如今他有了不俗的實力，可以自己出去闖蕩了，早晚會有屬于自己的想法。試問哪個好男兒不是志在四方呢？不過好在秦二也從未想過要束縛他，即使裴文口口聲聲說是自己的小弟，可他卻不這么認為。

你要來，我歡迎，并且拿你當兄弟。你要走，我也不強求，并祝你前程似錦。

活過一世后，他真是看淡了許多，變得沒以前那么固執了。

一路邊聽裴文說起方才的事，一路前行。不多時，三人已望見了前方山谷里的村莊，心里總算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