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裴文抱著秦二砍來的柴禾，一捆接一捆地放于墻角。在得知這些客棧中，有大部分都是用玲妤和明霍的痛苦換來的時候，他便連最后的不安都消失殆盡。這一路上，玲妤和明霍待他都還不錯，特別是玲姑娘，琴曲好聽，廚藝也不賴——他有些想念桌上的那盆酸菜魚了。

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少年的小小心里都宛如明鏡。秦二對他好，在最困難的時候讓他進入林家，從此餓不著冷不著，所以他愿意拿命去守護秦哥。玲姑娘和明大哥也不錯，在得知他是流民時也沒有絲毫看不起，路上挺照顧他。

若能處理完這件事，解決掉宅邸里的禍患，讓玲姑娘和明大哥取出宗祠里的牌位，也就解開了他們的心結。他覺著這事便具有了意義。

待附近客棧四周的柴禾都堆放完畢，裴文等了一會兒，眼看時辰差不多了，便用火折點燃了那些柴禾。其實柴禾離樓體尚有些距離，即便風吹，火苗也是難以燎到的，他二人也并非是真想一把火燒了這些客棧，不過是為了將聲勢造大，引得那些住店的修士全都出來罷了。

火勢漸起，不多時已濃煙滾滾。

他躲到稍高些的地方觀察局勢，說是看秦哥演戲的，沒個好位置怎么行?他倒是有些后悔凈顧著給秦哥準備衣裳去了，自己倒忘記披上厚棉衣，也該將桌上的餅子稍上一兩個，否則現在也不必餓著肚子。

“起火了……起火了！”

先是一兩個人在叫喚，不多時其他地方也有人呼喊起來，亂糟糟的，夾雜著濃煙與眾人的驚駭，盡管火勢不大，可依舊把附近客棧里的人給驚了出來，站在樓外，對著起火的地方竊竊私語。

他聽到有人在喊“哪兒來的賊人，竟如此大膽”，撇嘴，嘀咕一句“饒寧來的”。但終歸不敢大聲說出來，因為借著火光，他見到那人右手伸出，掌中浮現出幽藍色的冰棱，隨著一聲輕叱，冰棱飛出，霎時間便把火堆給滅了。應是修士無疑。

“秦哥怎么還不出來……”裴文有些著急，四周的其他客棧雖然看不清楚，但仍有各色光芒自黑夜中升起，眼見動靜越來越小，計劃就要失敗時，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朝廢宅望去，身子隨即以奇怪的姿勢趴在藏身的石頭上。

“我的天爺啊……那、那是誰啊?”

聚集在客棧外的人也見到了這一幕，紛紛驚駭莫名。只見一人躍到了那廢棄宅邸的屋頂，全身冒著熊熊烈火（危險動作，細娃兒切勿模仿）。

天哪，這是誰被燒著了?也太慘了吧?

眾人正這樣想著，哪知卻聽見那火人兒發出一串狂笑：

“哇哈哈哈，今夜我火云邪神在此，腳下宵小，速速現身受死！”

最后的喝叱鏗鏘有力，震耳欲聾，廢宅中便陡然有了反應。厲鬼歇斯底里地嚎叫，沉重的鐵鏈聲回蕩在夜里，隨即一團黑影猛地自宅中沖天而起，帶著恐怖的氣勢落在屋頂上，與那全身火光的人形成對峙。

月夜下，一方黑氣沖天，雙眸泛紫，另一方渾身浴火，霸氣非凡，宛如戰神再臨。

“秦哥?”裴文有些難以置信，慌不擇路地從高處滾落下來，往廢宅那邊跑去，一邊跑一邊帶著哭腔說道：

“不是這樣的啊……你給我說的不是這樣子啊……”

眾人皆被這一幕震撼，倒是沒有注意到奔跑中的裴文。眼見裴文就要沖過來，秦二轉頭瞪了他一眼，然后心一狠，猛地向那黑影撲去，大聲喊道：

“妖孽受死！”

“吼！”黑影震怒。

“秦哥！”裴文瘋了，他見到秦二和那黑影對撞了一記，而后雙雙落入宅院，接著塵煙四起，整個大地都在跟著顫抖?！扒馗?，秦哥！”叫了幾聲沒有反應，他猛地沖向那位能幻化冰棱的修士，喊道：“救救我秦哥！你們、你們這些仙官怎么不上啊?！”

那位修士任由他推搡，腳下卻紋絲不動，只是皺眉朝遠處的其他修士望去。

他并非傻子，那人身上分明就是火，沒有絲毫元氣波動……火云邪神?名號倒是挺響……但他有些不解，凡人渾身浴火，那種痛苦如何能夠忍受?還能喝叱出來，甚至敢和那黑影動手?

聽聞修行到了某一境界，倒是能夠壓制自身的元氣波動，但畢竟只是聽說……

大部分人恐怕都是如他這般想法，所以站在原地沒有出手。一時間，廢宅內響動震天，站在外面能見到，里面的磚墻一面接一面地垮塌，惡鬼的嘶吼聲充斥耳膜。宅邸外的空地上，倒是顯得比較安靜，除了裴文焦急的大罵，凡人都在遠處驚駭瞧著，而那些修士則是在等，真是奇怪，到了此時，他們仍舊未察覺到有元氣波動。

時間緩慢流逝，在某一時刻，宅內卻陡然一靜，繼而傳出一聲狂笑：

“哈哈，孽畜，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聽到這句話，那些修士全都臉色一變。無論這說話之人是修士也好，是凡人也罷，能存活到現在已足以證明其實力。說到底，這惡鬼遲遲不能降服，終歸是大家都怕這功勞全被某一家拿了去，所以互相制肘，但其實大家心里都清楚，這惡鬼的名聲只是被炒出來的，真正的本事倒算不得太大。

此時，眼見功勞就要被那火云邪神一人拿去，眾人哪還坐得住，紛紛祭出法器。

“凌霄洞玉靈子，前來助陣！”

“卷簾門甄南鎖，前來助陣！”

“上清院，南無陳，道友莫慌！”

院內，被那黑影追得狼狽不堪的秦二靠在墻壁上喘氣，“哈、哈……一群傻子……”，哪兒是孽畜的死期，若再耽擱一會兒，恐怕就是他秦二的死期了，若非他賴于長期鍛煉出來的身手，恐怕在他與那黑影對撞時便已經身亡。之后落入院中，秦二便一直在以地形和那黑影周旋，至始至終，他也就只和黑影拼了一記而已。

但即便如此，那一記的威勢也被錯估了。

那惡鬼身上的黑氣帶有極強的腐蝕性，只是一觸之下，他的雙手就開始冒青煙。萬幸的是，在來之前他把顧行遲給的忠魂巾給戴上了，青煙冒起的瞬間便被忠魂巾壓制下去，沒有造成過多的傷害。

他背靠墻壁，見到五六道光芒躍了進來，與那黑影纏斗在一起，聽見有人在罵“無量天尊，貧道居然被坑了”，便嗤了一聲，扶墻偷溜而走。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只需引得這些修士同時出手，便算得上大功告成，之后，是誰殺死的，利益怎么分配，那都無關緊要。

“還是不習慣做這種事啊……”

江邊，他齜牙咧嘴地脫掉燒焦后黏在身上的衣物，而后撲騰進水里，等著身上已干殼的淤泥逐漸脫落。雖有淤泥阻隔火苗，可全身的衣物燃起來后溫度非常高，渾身都有一種被燙熟了的感覺。此時被冰冷的江水一激，秦二舒爽得差點兒叫出來。過了一會兒，他見裴文還未過來尋自己，便把目光投向了先前藏于江邊的木盒。盒子里是那顆幻靈果，是萬一重傷后秦二留給自己的后路。

要不……就趁今夜?

在江水中浮沉，目光朝上方的宅邸望去。那里各種法寶的光芒次第閃爍，心里羨慕得緊?！斑@也算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了……”秦二自嘲地笑笑。他遲遲未食幻靈果，只因還未突破心里的屏障，雖期待成為修行者，可機會擺在面前時，他卻覺得有些害怕。

從此以后，自己就不再是凡人了啊……會成什么樣呢……

人總是對未知充滿恐懼，秦二也不例外。但，好不容易來一次，不做回修士，豈不遺憾?這樣想著，他打開了木盒，將幻靈果一口咬下，嗯……還挺甜，口感不錯。他初時尚能感受，不多時便只覺得整個世界被拉扯得變了形，那岸上的燈火離自己越來越遠，聲音也越來越遠。

星辰……日月……風中悅動的精靈……藍色光芒組成的細線，像是棋盤……未知生物的鱗片……深海中傳出的低語……有人嗎……那人拄劍站在破敗的宮殿前，好熟悉啊，我原本該認識他嗎……奇怪的人……

最終，他見到天空睜開了一只眼睛，眼眸中無絲毫感情，只有六道輪回，在如磨盤般緩緩轉動。

啊——

難以想象的痛苦在下一秒傳遍全身，他的整個人，整個神識，都似被拉扯進了六道石磨中。擠壓、破碎、重組，時間在這一刻變得極為緩慢，而鉆心之痛則被無限延長。在此期間，他曾數次被疼暈過去，但用不了多久又被疼醒過來。有人伸進他的體內，在抽他的筋，有人在高舉鐵錘，將他的意識一遍遍捶打淬煉。有人在抽他的血，虛弱感讓他快要死掉，有人將他置于荒古，看日月星辰從頭頂滑過，生命的寂寥幾乎將它吞噬。

等裴文托著干凈衣物，來到約定的地點時，只看到了一些剝落的泥土干殼，以及江邊被打開過的空木盒。

秦哥——

聲音順著江面傳開去，空空蕩蕩，裴文呆呆地望著江水。今夜的江面特別亮，星星似乎墜進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