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能夠治愈的，都是愿意自渡的人。

在痛苦面前，有人會選擇放棄，那些重要的不重要的，似乎都沒了什么差別，睜眼看白云流走，時光飛逝，直至生命盡頭。

而有的人，會從中找到力量，頑強地站立，之后無論多大的風浪，都已能風淡云輕。

江吳，畢竟還是玲明二人的故鄉。

即使時隔五年，二人回得這里，仍有不少鄉鄰能夠認出來。路上有人出得門張望，偶爾喚兩人小名，兄妹倆也笑著打招呼，有時耽擱幾分，無非問問彼此近況，諗熟些的還會拉幾人進屋稍坐，聊得也深入些。

待到了晚飯時，一行人便至一老婦家中下榻。這名老婦，玲妤喚她二姨，不過詳細詢問下得知彼此并無親屬關系，只是老一輩的交情在那兒，兩人跟著這么叫罷了。老婦家中只有她一人，見到玲妤和明霍時的激動以及言語略去不談，三個大男人大致收拾了床鋪，便出門采買些食材，以及黃紙、蠟燭等祭祀用品。

按照此地的規矩，活著的人不好在下午或者晚上上香，只能等明早才行。

出門采買時，明霍倒是帶著二人去他們的家看了看。廢棄的府邸，斷壁殘垣，青瓦上甚至長出了野草，太陽還未落山，但遠遠望去只覺得宅子里十分晦暗，看不太真切。明霍說，他家慘遭巨變后，房子本該歸官府回收，但那仙官在被制住前，卻在他家封了一只惡鬼。

“惡……惡鬼?”

秦二有些不可思議，站在高處，抻頭向院里張望，可總覺得眼前霧蒙蒙的，怎么也瞧不清楚。不過他倒是瞧見了偏倒在旁邊的一塊告示牌，用濃墨書寫著：此宅封存，兇煞聚集，切勿入內。

古怪的氣氛，再配上令人膽寒的告示，令得尋常人都會刻意回避這邊，至于他們曾經的那些鄰居，都早已想方設法搬離了這片區域。

“官府那邊不曾找人驅除兇煞?”

秦二問道。旁邊的裴文比較皮，撿了塊石子兒丟進去，石子兒先是在墻壁上彈了下，但卻沒有聽見落在院內的聲音。

“剛開始的動靜比較大，仙掌司出動的那批人也想把它封印，可一行人與那惡鬼斗法，卻難分高下，到了五六日后，折了兩名仙官，仙掌司便再也不管了。”明霍眼神有些空洞，這些年，這名漢子或許也想過復仇，但仙路難踏，已無人能了解他心中的那份痛苦。

本來聽說有惡鬼的存在時，秦二還打算有機會進宅子看一看。這種偏僻小縣城不比饒寧，人氣旺盛，尋常妖魅難以靠近，更有上清院這種修行宗派坐鎮。類似江吳的地方，倒是時不時出現一些精怪作妖，但一般問題都不大，那些新加入宗門的弟子正缺乏鍛煉，一旦聽聞有這些事發生，提劍捏符，跑得比誰都積極。

只是這江吳，這宅邸，可能是個例外。

折了兩名仙掌司的人手，那些初出茅廬的修士就得掂量掂量了。

按照流程，像這種本該回收官府的宅邸，出了這種事，該由官府出面，請仙掌司出面解決。仙掌司統管天下修士以及宗派，權力莫大，即便是折了人手在這里，也不該擱置不管，但現在讓人奇怪的是，這修行界最高的權力機構擺擺手說這事兒管不了了。

秦二心里固然有疑惑，但當著明霍的面也不好再問。等三人回了老婆婆的家里，秦二悄悄問及此事，才得知前因后果，不由得感嘆一句這江吳的官兒真是一群鬼才。

“最近幾年，江吳開客棧的人多了起來……”

僅此一句，他心里就已經明白了，這些人遲遲不肯鎮壓惡鬼，想的竟是以此坑錢，拉動當地經濟發展。如今，周圍十里八鄉的人，大概都知道了這里有只惡鬼，前來試圖挑戰的人絡繹不絕。有危險的地方，往往意味著也有收益，這江吳鬼宅，在那些修士眼中，收益最大的便是名氣。不管是誰，但凡收服了這惡鬼，名字少不得在眾人口中傳頌一番，有了名氣，便有更多的請求上門，這降妖除魔的資歷也就漲得快。

而江吳官府，正是看中了這一點，不將這宅子收回，不僅免了出資請人降妖的酬金，反而這些修士來了吃飯、睡覺、游玩等等一系列還帶動了經濟。這些年過去，似乎正兒八經來收妖伏鬼的反而沒幾個了，江吳官府還出資給鄉民修建了統一風格樣式的房屋，墻壁刷了白，儼然成為了一處旅游地。如今，江吳依靠旅游以及臨江的優勢，已隱隱有向周邊輻射擴張的趨勢。

這樣一來，人人得益，似乎皆大歡喜。

也就更少有人提及收回宅邸這件事了。

“也不錯的……”玲妤不知何時從內廚出了來，手里捧著粗陶碗盛滿的魚湯。

“至少還有一個可供瞻仰的去處……呼……”她袖手輕甩，大概被燙著了。“父親母親叔叔伯伯們……他們離去時魂飛魄散，肉身化作齏粉歸于天地……留得遺址在這里，見到那些熟悉的院落，尚且還能回想起昔日繞于膝前的時候。若宅邸沒了，記憶沒了著落，再過個三五十年，我可能什么都忘了……秦公子，記憶……也像這些食物一樣呢，擱得太久，就壞掉了。”

秦二怔怔地望著她：“可、可只要府邸還在，你們難免就會被外面那些人拿來說辭，那些好的不好的，有來由沒來由的，就似臟水一下潑你身上，這份委屈，你和你哥也能咽得下?”

“秦公子……”他只在她臉上看到淺淺的笑，“我們能堵住他們的嘴么……”

“呃……”

唉！秦二重重地嘆氣，也不知是跟自己置氣還是什么，一拍大腿站起身來，走到外面吹風。他站在屋外，朝下方的大江望去，星夜下，月如玉盤掛于山腰，冷風吹得一陣，冷靜下來，他才恍然醒悟。自己如此堅持，又為的什么呢?逼迫玲妤和明霍再次站出來和官府斗么？他倆不是沒試過，如今看開的模樣，何嘗不是無奈的選擇，若非是怕了那些人的指指點點，二人何必背井離鄉，甚至改名換姓。

若我能除得此妖……

念頭方起，秦二就皺起了眉，陷入沉思，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大概是在盤算什么。正職仙官都不行的事，自己……真能做到么？他此時還沒食用顧行遲給的幻靈果，所以連踏上仙路的毛頭小子都還算不上。

某些事情，若不細想，只是晃眼一看，的確容易毫無頭緒。但用心琢磨，便如抽絲剝繭，在黑暗中硬鑿出道光來。他要做的，只不過把這道光給無限放大而已。

于是，待菜已上桌，就等吃飯時，玲妤眾人才發現秦二不見了蹤影。

“秦哥！秦哥——”

裴文扯著嗓子喊，但黑夜中哪有秦二的影子。他又繞著房屋，舉起火把找了幾圈，每一圈都比上一次的范圍要大，找了小半時辰，他才焦急地無功而返。但他追隨秦二的時日畢竟要長一些，多多少少也了解了一些秦哥的脾性。腳踏上門檻的一瞬間，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逝，他急忙轉身，朝廢宅的方向走去。

期間走錯了好幾次，他初來乍到，只記得廢宅的大概方向，加上又是夜晚，心里急躁，害怕秦哥一時腦熱沖進那鬼宅子里去。

“哎喲。”直到他被蹲著的人給絆倒，他才停了下來。

“噓。”蹲著的黑影朝他做了個手勢，又拿起掉落在地上的火把在臉前照了一下，他才看見那是秦哥。

“秦哥，你蹲這兒做啥呢，玲姑娘和明大哥在等咱吃飯呢。”裴文一骨碌爬起來，小聲說道，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方飄去，心里一驚，哎呀，這不是那鬼宅嗎。

“我累了，坐這兒歇一歇，結果卻被你這望著腦袋走路的家伙給踢了一腳……先別說話，巡夜的官兵來了！”秦二迅速拉了裴文，在旁邊的小巷里隱蔽，待一隊官兵走后，二人方才出來。

“嘿，秦哥，你這又打算做啥呢，我……我覺得有些刺激！”

裴文搓手問道。自從上次驛館破掉俞寬老賊的殺局后，他就有些愛上了干這種事，反正他心里明白，跟著秦哥總是沒錯的，若真有性命危險，秦哥也絕對不會叫他去做。不危及生命，又讓心跳加速的事，裴文便喜歡這種感覺，以前是街頭打架，現在是跟著秦哥瞎混。

“想不想看出戲？你秦哥我親自演的。”秦二笑著問道。“不過你最好得做好心理準備，免得待會兒嚇著你。”

“這、這么恐怖的嗎……”

裴文雖這樣說，耳朵卻已經附了過來。

“你先去給我弄套干凈衣裳，然后……”

今晚的天氣時好時壞，雖有星光，可大多數時候都被烏云遮掩，所以路算不得好走。秦二只得摸索著向下行去，到了江邊，尋得一淤泥潭，看了左右無人，便開始寬衣解帶，隨后……

跳進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