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塵埃落定時，已快到了凌晨四點。驛館終于安靜下來，細微鼾聲在空氣中回蕩，白雪輕輕飄落，似也怕驚擾熟睡的生靈。只留有幾盞琉璃罩住的燈，在孤獨，又固執地照亮黑夜。

他披了件大衣，進門時帶了些許風霜，不過轉瞬間便已被炭火的炙熱給消融。似乎沒有什么是永存的，這天地萬物，總要流轉。

“老先生已經歇息？”

秦二輕聲問道，男子正在推關隔間的門。那把刀已解下，被他端正地置于柜子上，纏繞的布帶也很好地收攏在一起，一切都森嚴有度。

“嗯……回來后老師看了你的記錄，還說了些話，方才睡下。”男子說話不急不緩，看著隔門時，眼中閃躍著屋內炭火的光芒。

“那我……那我明日再來。”

秦二欲起身離去。已決定不再和俞家同行，所以早一日晚一日，也沒什么差別。鎮西司自是還要去的，只是此次前去，卻是為了解開心頭的疑惑，以及，順便看看酈陽各地的風景，全當散心罷了。

“小兄弟，且慢。”男子左手虛抬，臉上笑容春風和煦。因害怕吵到老人睡覺，所以說話聲很是輕小。

“老師臨睡前，托我向你說幾句話。”因氣溫驟降，青年男子不得不守著火爐，偶爾加塊炭。“老師曾是我朝的國子祭酒，不過……如今他已辭官，打算繞道饒寧，回家鄉朝奉。”朝奉離這里已不是太遠，馬車大概再走個三五日便能到。朝奉幅員遼闊，經濟發達，比饒寧還富庶三分，算是附近幾個州縣的經濟中心。

國子祭酒，是管理最高學府的長官，權勢不可謂不大。教導出的學生遍布五湖四海，其中不乏成為中流砥柱為國效力者。對于這個時代的官場，秦二也沒怎么研究過，到此時，他連酈陽王朝的圣皇是誰都不知道呢。不過那些名動天下的強大修行者名字，他倒是聽過不少，什么李夢主、顧行遲、明月夜、二十四空蟬等等，這些人的事跡多在民間口頭傳頌。

“那您是……”秦二試探著問道，他能覺察到對方的不俗，舉手投足間皆有氣度。

青年男子看著他，微微一笑：

“姓名實在不重要，你又何必記得我?”

“哈、哈哈哈……”秦二忍不住了，雖是初次見面，可氛圍很是寬松，于是他才得以不顧禮節。這句話是他之前對撫琴女子說過的。“看來，老先生早已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秦二說道。

“老師看人很準。”男子點頭站起身來，在行囊里翻找，不多時拿出一個長方形的木盒。擺放于案，雙手搭在木盒上，繼續說道：

“你能臨危不懼，以少勝多，才是老師決定出手相助的原因。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可某些地方已經暗流涌動，國子監那群人整日鉆研為官之道，人浮于事，遲早會出事。而邊境的東西南北四大鎮司也暗地里各有動作，黃蟻蛀木，國之奈何?不達天聽，棟梁若何?某些事，得未雨綢繆，提前準備……”

暗流涌動、國子監不行、四大鎮司貪腐，秦二蹙眉，提煉出了這幾個關鍵點。

“要打仗了?”他試探著問道。

青年男子點頭。秦二神情有些寂寥，屋內燈火晦暗，布幡外，細雪飄飛，已落了厚厚一層。“這些都是你們這些人的事，我一介凡人，既不是朝官，也不食仙祿，阻止不了什么……頂多就是打起來的時候，參軍，多殺一兩名敵人吧。”其實在骨子里，秦二依舊沒能融入這個時代，他更像是一名旁觀者、游覽者，最多也就是個參與者，可他沒想過建設，倒是有元氣革命的想法，但那不過是為了解決心中的乏悶，而并非真心實意造福蒼生。

他從來不覺得發生了那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后，自己就是什么救世主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這里，靈魂卻在異國他鄉。

“戰火蔓延之下，沒有生靈能夠幸免。”

青年男子搖頭，似乎對他的回答有些失望。沉默了一會兒，方才將手中的木盒推到秦二的面前，開口說道：

“你我認知不合，剩下的話，我就不必再說。不過……這拿出來的禮，我也不想再收回去，權當見面吧。”

他抽開盒子，霎時間，五彩斑斕的光芒從木盒內散射而出，一股濃郁的清香盈室。待華光散去，秦二才見到其本體，乃是一顆玲瓏剔透，拳頭大小的果子。

“修行中人，最喜九天幻靈樹，只因此種樹木能強有力地吸取天地元氣，結出能增強修士實力的幻靈果，那些強大的宗門，都因九天幻靈樹才得以存活……”青年男子說道：“這顆幻靈果，本是我機緣巧合之下得到，如今也算是因緣贈緣，你服下它，便能踏上修習路。除此之外……”

他從盒子里拿出一根紅巾，雙手托呈，神態恭敬：

“這是忠魂巾，本為千機府的入門信物，若他日你的想法有所改變，可持此物前往萬里黃沙，見此物，他們必不會為難你。”

“你……究竟是誰?”秦二眉頭深蹙，這一切恍如夢境，不可思議。

青年男子搖頭笑了出來：

“我不過是邊境的一名小卒，名喚——顧——行——遲……”

從老人房間里出來，秦二的腦子里還是嗡嗡地。只有懷里抱著的木盒，傳來的真實觸感，才提醒著他方才發生的不是夢境。此行，他收獲了幻靈果一顆，吃了便能結束長達三年的痛苦折磨，踏上夢寐以求的修行路。獲得了加入千機府的信物，雖然他對此沒什么興趣，可終歸是多了個選擇的余地。除此之外，顧行遲還對他說了條信息，俞氏斗米鋪其實是鎮西司在饒寧的據點，背地里做些販賣品級武器的勾當，大概要不了多久便會被軍部連根鏟除，算是解決了一大隱患。

對于品級武器，秦二倒是有所了解。普通的，金銀質、鐵質、鋼質、銅質，這些尋常人便能使用的這些材質，皆是不入品級，能入品的，是指那些能夠承受元氣沖撞，甚至巧妙運用元氣的武器。品級的劃分比較簡單，大體也就天、地、玄、黃四種，不過品級得有專業的鑒定師鑒定才行，從外觀上倒是看不出有何差別。

聽聞天級武器，在元氣運用上不會感到有絲毫的阻礙，甚至其中刻有陣法，注入一絲元氣便能發揮出成倍的威力。不過，這種品級武器造價十分昂貴，即便是黃品初階，也非尋常修士用得起。

“那秦小廝可曾來過？”屋內隔間里傳來老人的聲音。

顧行遲聞言放下手里的兵書，看了眼窗外，天剛蒙蒙亮。側身答道：“是，學生有負老師所托，他……不肯加入千機府。”

“昨夜，我翻閱了饒寧的典籍，竟還真讓我找到了有關他的記載。十二歲在饒寧入戶冊，不過家里沒有人，在林家酒肆做小廝，性格隨和淡然，卻在做生意方面很有一套……你昨晚可曾見過他的手段?”

顧行遲回想，自己書寫案冊時聽到的以及見到的，那名少年伶牙俐齒，揪住俞寬的弱點就不撒手，直到要足了好處，不禁莞爾。

“倒是見識過了。”

“可覺得有何不妥?”

顧行遲沉默思索了一番。“倒是未見有不妥之處，敢強敢弱，能屈能伸，只是抖落出俞家的秘密有些欠缺考慮，雖然兩人已不再同行，可方向大致是差不多的，若俞寬出手時，他還未領悟修行，只怕……”

這時，老人已穿戴整齊，推門出來，于是顧行遲起身去端了早點，兩人邊吃邊聊。

“這個秦小廝，看似淡然，對什么都不在乎，其實是心有猛虎，不跡表面。年僅十四五歲，可身體健壯，出手不凡，又擅謀略，以弱勝強，身處險境也能臨危不亂……這樣的年輕人，如你這般，畢竟還是太少了，千機府那群小子只會打仗。籍冊里描述他曾試過進上清院，上清院……他終會明白的，似他這種思維敏捷，行事風格異于常人的人，就算去到上清院那種迂腐之地也待不長久……”

因為不再急著趕路，秦二和裴文便想多睡一些。等得屋外雪化時再起，才發現隔壁的老人已經啟程，于是某些還想詢問的話，便再沒機會說了。

臨近中午，二人才收拾了行裝，準備離開驛館。

這時，玲妤和那名臉部有刑刺的漢子一同走了過來。

“公子這是要去往何處？”女子問道。話是這樣開始的，之后女子又說他們已經在這里待了許久，名聲逐漸敗壞，往后恐也不會有多少生意。反正左右并無固定去處，便想和秦二結伴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秦二略過她，視線落在身后的大漢身上，發現兩人連包裹都已整理好，大概是鐵了心要離開這里了。離開也好，新的地方，新的環境，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古野。”

他平吐兩字，那是鎮西司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