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兒童成長心理學:兒童的人格形成及其培養
- (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
- 4777字
- 2019-01-10 16:57:52
CHAPTER II The Unity of Personality
第二章 人格的統一性
兒童的精神生活是精彩無比的,我們觸碰到的每一處都令人著迷。其中最令人驚嘆的也許是這一事實:要理解兒童生活中的某個單一事件,我們必須了解其生活的全部。每一個行為和動作似乎都是兒童生活和人格的一種表達,不了解隱藏于背后的兒童生活和人格的整體,我們就無法準確理解單個的事件和行為。我們將這種現象稱為人格的統一性。
人格統一性的發展(即把行為和表現整合成統一的模式)從很早就開始了。生活要求兒童用統一的模式對外界刺激作出回應,這種統一的模式不但構成了兒童性格的重要部分,也使得行為個體化,從而與其他兒童類似的行為區分開來。
大多數心理學流派都忽略了人格統一性這一事實;或者,即便沒有完全忽略它,也沒有給予它應有的重視。結果,我們經常發現,在心理學理論或精神病治療技巧中,人們把某一特定動作或表現單獨拿出來研究,似乎它是獨立的實體。這些單個動作或表現有時被稱為情結(complex),這一做法的前提假設是人們有可能把單個動作從個體的其他活動中分離出來。但這種分離是荒謬的,就如把一個音符從整首樂曲中分離出來,然后嘗試脫離組成樂曲的其他音符來理解這一音符的意義。不幸的是,這一分離過程雖然很有問題,卻被廣為傳播和應用。
個體心理學必須堅決反對這一錯誤做法,這一做法對于兒童教育尤為有害,我們以懲罰兒童為例來說明這種危害。當兒童做了一些招致懲罰的事情時,一般會發生什么呢?確實,在一定程度上,人們一般會考慮兒童的性格,但這經常會成為正確處理問題的不利因素,而不是有利因素。因為教師或父母對重復犯錯的兒童容易存在偏見,認為他們屢教不改,因而加重處罰。而在懲罰偶爾犯錯的兒童時,人們會考慮他平時的表現,給予其不那么嚴厲的懲罰。然而,這兩種情況都沒有找到問題的真正根源,因為我們沒有在理解兒童人格整體的基礎上來處理問題。我們正試圖把音符從樂曲整體中分離出來,并嘗試去理解它的意義。
當我們問兒童他為什么懶惰時,我們不能期望他了解最本質的關系(這是我們想知道的),也不能期望他告訴我們撒謊的原因。蘇格拉底對人性有著深刻的見解,他在幾千年前就告訴我們:“認識自己太難了!”這個問題即使對于心理學家也是很難的,既然這樣,我們又怎么能要求兒童回答這么復雜的問題呢!要想了解個體表達的意義,我們就必須理解其人格的統一性。這并不意味著要描述他做了什么、怎么做的,而是要了解兒童面臨任務時所持有的態度。
下面這個案例能說明了解兒童的整體生活有多么重要。一個13歲的男孩,他有一個妹妹。5年以前,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享受著家人所有的照顧。后來,妹妹出生了。以前家里所有人都會盡力滿足他的一切愿望,母親毫無疑問很寵愛他。因為爸爸是一位軍人,經常不在家,很自然,這個男孩和媽媽很親。男孩依賴性很強,也很固執,而媽媽性情溫和、善解人意,總是盡量滿足男孩的一切愿望,即使有些愿望稀奇古怪、不合常理。但是,男孩有時會做出粗野的、威脅性的行為,這令媽媽非常煩惱。媽媽和兒子的關系變得有點緊張,主要表現是男孩總是試圖欺壓媽媽,如命令她干這干那,嘲笑她。總而言之,只要有機會,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以令人討厭的方式使自己處于被關注的中心。
媽媽對兒子的行為感到非常苦惱。但除此之外男孩并無其他特別壞的表現,她妥協了,還是幫助他整理衣物、給他輔導功課。因此,男孩充分相信,不管他陷入什么麻煩,媽媽總是會幫助他渡過難關的。毫無疑問,他很聰明,也和其他大多數孩子一樣接受了良好的教育。8歲之前,他在學校的表現也不錯。但他8歲那年,妹妹出生了,家庭環境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使得他與父母的關系變得糟糕。他完全自暴自棄,對個人衛生也毫不在乎,甚至大小便都無法自控,這使媽媽抓狂。當媽媽沒有滿足他的愿望時,他就會撕扯媽媽的頭發。他總是掐媽媽的耳朵或抓她的手,不讓她有片刻安寧。他一直以這樣的方式與人相處,當妹妹長大一點,他又把這一行為模式更多地用到妹妹身上,妹妹很快就成為他攻擊的目標。雖然他還不至于對妹妹造成身體上的傷害,但他對妹妹的嫉妒之心已經非常明顯。他在行為方面的糟糕表現可以追溯到妹妹出生的時候,她的出生對家庭結構產生了影響。
需要特別強調的是,當兒童的行為變得越來越壞,或者出現了某些令人不愉快的現象時,我們不能只考慮這種情況是從何時開始的,也應考察這一情況產生的原因。“原因”用在這里有點勉強,因為人們無法理解為什么妹妹的出生會是哥哥變成問題兒童的原因。然而,這種情況卻經常發生。事實上哥哥對待妹妹出生的態度有問題。這里的因果關系并不是嚴格的物理學意義上的因果關系,我們可以說,當石頭落地的時候,它肯定是按一定的方向和速度在運動,但我們不能說,因為弟弟或妹妹降生了,所以哥哥就必須變壞。但個體心理學的調查表明,在心理的“落地”中,嚴格意義上的因果關系并不適用,因為個體所犯的錯誤,無論大小,都會影響其將來的發展。
毫無疑問,在人類心理發展過程中總是會出現一些錯誤,這些錯誤及其所導致的后果會相互印證,并在失敗或錯誤的傾向中暴露出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心理的目標設置活動,目標的設置包含判斷,也就是說,包含了犯錯誤的可能性。這種目標的設置或決定從很早就開始了。一般來說,兒童在2歲或3歲的時候就開始給自己確定超越的目標,這一目標永遠無法達到,而個體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奮斗,追求這一目標。然而,雖然所有人在確立目標時都可能作出錯誤的判斷,但這對于兒童來說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兒童會將這一目標具體到他的行為和整個生活安排中,這樣,兒童就會一直為達成這個目標而奮斗。
因此,現在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以下兩點特別重要:(1)牢記兒童的發展是由個體對事物個人的、獨特的解讀而非事物本身所決定的;(2)認識到當兒童接觸新的、困難的情境時,其行為表現總是與其個人特有的錯誤相關。我們知道,情境能否給兒童留下深刻或獨特的印象并不取決于客觀事實或環境(如在上面的案例中,客觀事實是妹妹的出生),關鍵是兒童如何看待這些事實。就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駁斥因果理論,這一理論認為,必然聯系存在于客觀事實與其絕對意義之間,而不存在于對事實的錯誤觀念之間。
我們精神生活真正的精彩之處在于,是我們對事實的觀念決定了我們行動的方向,而不是事實本身。這一點特別重要,因為我們對所有活動的控制和人格的建構都是以此為基礎的。愷撒登陸埃及的故事很能說明主觀觀念在人類行動中的重要作用。愷撒登陸的時候被絆倒了,摔在地上。羅馬士兵認為這是一個不祥的征兆。雖然羅馬士兵非常勇敢,但如果不是愷撒在摔倒后馬上用手抓了兩把沙子站起來,并大聲喊道“非洲,你是我的”,他們也早就打道回府了。從這件事情上我們可以看到,現實的構造產生的因果影響是多么微不足道;有組織的、有良好整合能力的人格能塑造和決定現實對人的影響。同樣的情況在大眾心理與常識推理的關系中也可以看到:如果某種從眾的心理狀態讓位于常識推理,不是因為情境會引發、決定某種大眾心理或常識推理,而是因為兩者都是自發的、自然的觀點。一般來說,人們只有在實踐了錯誤的觀點之后才會形成某種常識。
我們回到那個男孩的故事。男孩很快就發現他處境堪憂。人們不再喜歡他,他在學校沒有進步,但他的行為方式仍然沒有改變。他不斷地騷擾別人,這種行為完全成為他人格特征的表現形式。那么,會有什么后果呢?只要他騷擾別人,就會馬上受到懲罰。他父母要么收到他糟糕的成績單,要么接到投訴信。最后,他被學校勸退,因為他不適合學校生活。
對于這樣一種解決方式,男孩可能是最開心的人,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他的這一態度又一次說明了他行為方式的邏輯一致性。這種態度當然是不對的,但一旦他這樣認為,就會一直表現出來。他最根本的錯誤在于,他一直想讓自己成為他人注意的中心。如果說他應該為任何錯誤而受到懲罰的話,就是他的觀念、目標設置出現了錯誤。由于這一錯誤的觀念,他總是想方設法讓媽媽關注他。也是因為這一錯誤觀念,他感覺自己以前像國王,獨裁統治了8年,然后突然從王位上被趕下來,被廢黜了。在他被趕下王位之前,他是媽媽的唯一,媽媽也是他的唯一。然后,妹妹出生了,他極力抗爭,想要奪回自己丟失的王位,這是他犯的第二個錯誤。但我們必須承認,他這樣做并不是天生邪惡或惡毒。當兒童遇到他沒有準備好的情境,在抗爭的過程中又沒有得到有效的指導時,他就可能變得邪惡。例如,一個孩子只習慣待在所有人都全心全意為他服務的環境中,但突然之間,事情完全顛倒過來了——孩子上學了。在學校,老師要照顧很多孩子,必須把注意力分配給很多的人,當兒童要求過多的關注時,老師就會很煩躁。這種情境對于被溺愛的兒童是相當危險的,但在開始的時候兒童絕不是邪惡殘酷或不可救藥的。
可以料想,這個男孩的個人生存模式和學校所要求的生存模式之間產生了沖突。簡單說,這種沖突是男孩個人人格目標和學校生活設定的目標之間的分歧,這兩個目標所指的方向截然不同。但是,兒童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是由目標所決定的,可以說,除非生活目標發生方向性的改變,否則,他的整個生活系統都會保持不變。加上學校期待每個兒童都有正常的生存模式,因此,沖突在所難免。然而,在這一過程中,學校既沒有認識、體諒這一情境中兒童的心理事實,也沒有試圖從根源上避免沖突的發生。
我們知道,這個男孩生活中最強烈的愿望是讓媽媽為他服務,并且只為他一個人服務,他所有的行為都是被這一愿望所驅動的。在這一心理模式的驅動下,所有的事情都有可能聚集到這一點:我必須控制媽媽,我必須是唯一占有她的人。但是,人們對他有別的要求:如自己獨立工作、自己完成學校功課、自己整理物品等。這就好比突然間要把一匹興奮的賽馬硬拽去拉馬車一樣。
這個男孩在這種情況下的表現當然還不是最嚴重的,即使這樣,當我們知道事情的真正原因之后,我們會對男孩的處境深表同情。學校懲罰男孩不會有任何效果,那只會使他更加堅信,學校不是他應該待的地方。如果學校開除他,或要求父母帶他離開,那他就離自己的目標更近了。他這一錯誤的知覺模式就像一個陷阱,讓他感覺到自己已經實現了目標,因為他確實感覺已經把媽媽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了——媽媽必須又全心全意地關注他一個人,而這正是他想要的。
了解了事情的真實情況之后,我們就必須承認,針對男孩的某一個或兩個錯誤來懲罰他是毫無意義的。例如,他忘記了帶課本——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這樣,他媽媽就必須為他做事情了。所以,這不是單個的事件,而是整體人格的一部分。如果我們知道這個男孩所有的行為都是他人格整體的一致性表現,我們立馬就明白男孩只是在根據他的生活方式行動。同時,他能根據人格來行動的邏輯一致性也證明他在學校不盡如人意的表現并不是因為他意志薄弱,因為一個意志薄弱的人是不可能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的。
這一復雜案例還能帶給我們其他的啟示。事實上,我們都會在某種程度上遇到跟男孩相類似的情況。我們自己的模式,即我們自己對生活的解讀,和社會現有傳統不可能完全一致。過去,人們都把社會傳統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現在我們已經意識到,人類社會習俗和傳統并不是神圣的或固定不變的,它們都處于發展的過程之中,而促進這一發展過程的是社會中個體的抗爭。社會習俗和傳統是為個體而存在的,而不是相反,即個體應該為社會習俗而存在,應該完全順應社會。個體得到拯救的關鍵在于個體具有社會意識,但社會意識并不意味著強迫個體適應統一的社會模式。
從這樣的角度(社會意識拯救個體,但并不強迫個體適應統一的社會模式)來考察個體與社會的關系是個體心理學的基本宗旨,這一宗旨對學校系統及如何對待不適應學校的兒童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學校應該學會將兒童看成是具有鮮明個性的人,看成是有待培養和發展價值的人;同時,在判斷特定事件時要具有心理洞察能力,不把這些特定事件看成是孤立的,而是看成人格的統一表現,是整首樂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