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五年(1520),陽明四十九歲
許泰等雖然班師東下,心中懷恨不已。到得南都,便商議偽造詔書,召陽明引見,安排半途要殺。張永聞知,急差幕士錢秉直,報知陽明。許泰等見陽明屢召不到,料定不敢出江西一步,正好藉此誣他謀反,就齊奏正德,說陽明在江西必反。正德因問:“怎么可以驗得?”許泰等奏說皇上倘傳旨召見,他必不到。正德即下詔,召陽明面見,張永又急令錢秉直告知實情。陽明得旨,立刻東下,行到蕪湖,許泰等聞知,大失所望,深恐坐著“誣奏”之罪,火速從中阻止。陽明在蕪湖留待半月,一腔孤忠,四面讒口,落得進退兩難,便換上綸巾野服,入九華山中,得一草庵,終日默坐。張永聞知,又乘機面奏正德,力言:“王守仁實是忠臣,今因許泰等和他爭功,已棄官入山,安心修道去了!”正德即差人入山探視,據實回報,正德嘆道:“王守仁是個道學人,召他便到,怎樣會反呢?”因傳旨,命陽明回江西視事。
江西當兵殘之余,宗室、人民,凋敝不堪;官府衙門,居民房屋,十九燒毀。陽明勤勞安撫,竭力賑恤,奏免租稅;又把城中沒官的房屋,連宸濠所筑違制宮室,以及革毀一應衙門,或修或改,變做公廨;宸濠占奪民間田地、山塘、房屋,也奏請給還原主執業,其余依照市價,變賣銀兩入官。從此,南昌各屬百姓,愛陽明如父母,家家畫像,歲歲報祀,和南贛一樣。
當年宸濠謀為不軌,攬結名士,收羅幕府,凡江西官吏有些才能的,禮遇極隆,屈志結納,好廣植黨羽。他知道陽明名重朝野,用兵神奇,暗想若得此人,大事可成,即令劉養正前往游說。當日劉養正奉命而行,到得贛州,拜見陽明,便開口道:“如今寧王尊師重道,有湯武之資,想從公講明正學,公愿賜教么?”陽明笑道:“殿下能舍去王爵么?”劉養正聞言,知道陽明不上此船,留住兩日,只得別去。陽明自思宸濠來意誠與不誠,倒要借此試探一番,便命門人冀元亨前往,佯與講學。
那冀元亨,表字惟乾,湖廣武陵人氏,也曾中過舉人。他的學問,以“務實不欺為主”,而“謹于一念”。陽明愛他忠信可托,命教授公子正憲,因而有此一行。冀元亨到得南昌,徑投寧府,坐與宸濠論學。宸濠是個良心失陷的人,忽聽一番道學話頭,心中以為迂腐不堪,便大笑道:“好好一個人,難道就癡到這樣么?”說罷拂袖而入。冀元亨也就出府回贛,備細說知,并且斷定宸濠必反。陽明大驚道:“禍根種于此了!”急派人從山僻小道,護送元亨回鄉。
待得許泰等在南昌和陽明尋釁不遂,沒法出氣,打聽得陽明曾叫冀元亨到寧王府講學,正好借此坐實陽明“私通宸濠”之罪,遂火速派差,將冀元亨捉到,肆行拷打,元亨竟沒有半句阿順話兒,只得嚴禁獄中。元亨妻子李氏和兩個女兒,處著這等環境,毫不恐懼。李氏曾對人說:“我夫尊師講學,豈肯做叛逆的事么?”長日帶著女兒,績麻不息,閑著就讀書歌詩。冀元亨監禁獄中,對待同監囚犯,和兄弟一般,見他們苦痛涕泣,就把淺易明白的學問,提起精神,多方講說。一班囚犯竟歡喜聽講,不但把苦痛忘掉,還漸漸知道遷善改過。當時,各科道交章論辯,陽明也咨部白冤,然直到世宗嘉靖登基,才下詔釋放元亨。誰知冀元亨在獄中早已得病,詔書下后五日,竟病死獄中。陸澄、應典一班同門聞知,備棺收殮,訃告同志。陽明聞訃,設位慟哭,厚恤家屬。過后提及,還哀痛不止。
那年,陽明巡撫江西,政務雖然忙碌,四方學者,前來請益,依舊講說不倦。泰州王銀,古冠古服,手執木簡詩稿,昂然而來,謁見陽明。陽明遙見大異,降階相迎。禮畢,王銀巍然上坐。陽明問道:“你這冠兒叫作什么?”王銀說:“有虞氏冠。”又問道:“你這衣服叫作什么?”王銀說:“老萊子服。”陽明跟緊一步問道:“你學老萊子么?”王銀答應一個“是”字,陽明再跟緊一步問道:“你學老萊子,止不過學著他穿的衣服,還沒有學他那‘上堂詐跌,掩面啼哭’罷?”王銀聽到這里,頓時心海中起了個浪花,臉上也就變了顏色,覺得身居上座,老大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慢慢兒移到側首一邊。陽明知道他已經心動,便把“致知格物”的學說,和他細講一番。王銀起立大悟道:“我們的學問,專在外面裝飾做作;先生的學問,是精刻在心里的。”就此,他的有虞氏冠也不戴了,老萊子服也不穿了,恭恭敬敬,執著弟子之禮,投拜陽明門下。陽明便把他的名改作“艮”,表字改作“汝止”。
中國有一等人,稍微有些知識,便大模大樣,不肯移樽就教,對著知識不如他的,常把兩只眼睛一直,鼻子里哼一哼,冷冷地說道:“我和他們‘對牛彈琴’啊!”社會上多了這等人,那教育前途,還有希望么?請看陽明先生,他上自士大夫,下至苗民、囚徒、盜賊,只要是人類,無所不行其教育,而且經著他一番教育,沒有不感興鼓舞的。所以陽明純粹是教育家,那治軍行政,只算他的余事。
一天,左右來報說:“外面有個啞子,叫作楊茂,是吉安府泰和縣人氏,定要求見問學。”陽明高高興興地答應了。楊茂進見,連連叩頭,陽明做個手勢,問他可識字。楊茂點頭,表示識得。陽明便用字和他問答道:
陽明: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聽是非,你心還能知是非否?
楊茂:知是非。
陽明:如此,你口雖不如人,你耳雖不如人,你心還與人一般。
(楊茂首肯,拱謝。)
陽明: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個圣賢的心。口雖不能言,耳雖不能聽,也是個不能言、不能聽的圣賢心。若不存天理,是個禽獸的心。口雖能言,耳雖能聽,也只是個能言能聽的禽獸。
(楊茂扣胸,指天。)
陽明:你如今,于父母,但盡你心的孝;于兄長,但盡你心的敬;于鄉黨、鄰里、宗族、親戚,但盡你心的謙和恭順。見人怠慢,不要嗔怪;見人財利,不要貪圖,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一‘非’的心,縱使外面人說你‘是’,也不須聽;說你‘不是’,也不須聽。
(楊茂首肯,拜謝。)
陽明: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閑是非;你耳不能聽是非,省了多少閑是非。凡說是非,便生是非,生煩惱;聽是非,便添是非,添煩惱。你口不能說,你耳不能聽,省了多少閑是非,省了多少閑煩惱。你比別人倒快活自在了許多。
(楊茂扣胸,指天躄地。)
陽明:我如今教你,但終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說;但終日聽你的心,不消耳里聽。
(楊茂頓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