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六年(1511),陽明四十歲
陽明從上年十二月升授南京刑部主事,到今年正月,改調吏部主事,留居北京。他一身拿治學問做第一件大事,而且他的治學態度,和當時學者不同,因為自己能夠特具一種見識,無論哪一家學說,定要拿出自己的真識見研究,斷不肯偏信一家,也不肯對于當時人所崇奉的學說,絕對不懷疑。所以能夠卓然獨立,自成一家。
中國當南宋時代,有兩位大儒,并生南方,一個叫作朱熹,一個叫作陸九淵。朱子主張“道問學”,陸子主張“尊德性”;朱子主“敬”,陸子主“靜”。兩家門弟子,不把師門精義,切實發揮,竟各分門戶,紛紛是朱非陸、是陸非朱,鬧個不休,到得今日,還聽見這種論調,徒費筆舌,毫無實益。在陽明時代,世人多有說他袒護陸子,其實陽明還是本自己的真識見去采用兩家精華,成就自己學說,并沒有什么偏袒。不過當時學者,偏信朱子已久,似乎不好提到陸子,倘若偶爾提及,就要說他是陸子的信徒,這都是學者先存主觀,遂犯這個病根。
那時有個王與庵,讀了陸子的書,心中頗覺契合;還有一位徐成之,是專信朱子學說的。兩下因此辯論起來,不得解決,徐成之便寫信請問陽明,陽明覆他一封信道:
……是朱非陸,天下之論定久矣,久則難變也。雖微吾兄之爭,與庵亦豈能遽行其說乎?……今二兄之論,乃若出于求勝者,求勝則是動于氣也。動于氣,則于義理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論乎?……昔者子思之論學,蓋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問學”之一語。即如二兄之辯,一以“尊德性”為主,一以“道問學”為事,則是二者固皆未免于一偏,而是非之論,尚未有所定也,烏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為乎?……夫論學而務以求勝,豈所謂“尊德性”乎?豈所謂“道問學”乎?……姑務養心息辯,毋遽。
細看信中,實含有兩種意思:第一種,教治學問的,先要涵養自己德性,斷不可棄實務名,去紛紛議論古人學說的是非;第二種,是說朱陸各有精華,學者應當采取精華,去成就自己學問。倘哪一家學說里確有短處,他自然會淘汰,學者反去提出,便覺多事。當下徐成之讀了陽明覆信,倒說陽明漫為含糊兩解,好像暗中幫助王與庵似的,便再寫信去責問陽明。陽明又覆他一信道:
……仆嘗以為君子論事,當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動于“有我”,則此心已陷于邪僻,雖所論盡合于理,既已亡其本矣……
與庵是象山,而謂其專以“尊德性”為主。今觀《象山文集》所載,未嘗不教其徒“讀書窮理”,而自謂理會文字,頗與人異者,則其意實欲體之于身。其亟所稱述以誨人者,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曰“克己復禮”,曰“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是數言者,孔子、孟軻之言也,烏在其為空虛者哉?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于《系辭》;“覺悟”之說,雖有同于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于幾微毫忽之間而已。亦何必諱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異,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與庵之是象山,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謂其專以“道問學”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于須臾之頃也”。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嘗不以“尊德性”為事,而又烏在其為支離乎?獨其平日汲汲于訓解,雖韓文、楚辭、陰符、參同之屬,亦必于之注釋考辯,而論者遂疑玩物。又其心慮恐學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必先之以“格致”而無不明,然后有以實之于誠正而無所謬。世之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煩,而失之愈遠,至有弊力終身,苦其難而卒無所入,而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后世學者之弊,而當時晦庵之自為,則亦豈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猶未盡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盡其所以是,則其所疑而非者,亦豈必盡其所以非乎?……夫君子之論學,要在得之于心,眾皆以為是,茍求之于心而為會焉,未敢以為是也;眾皆以為非,茍求之于心而有契焉,未敢以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之于天之理也,無間于天人,無分于古今,茍盡吾心以求焉,則不中不遠矣。學也者,求以盡吾心者也,也是故“尊德性而道問學”,尊者,尊此者也;學者,學此者也。不得于心,而惟外信于人以為學,烏在其為學也已?……
夫學術者,今古圣賢之學術,天下之所公共,非吾三人所私有也。天下之學術,當為天下公言之,而獨為與庵也哉!……
看他第二封信,不但第一封信里的兩種意思,表得明明白白;不但徐、王二人沒有探索到朱陸根源,徒為意氣之爭,益發可以征明陽明治學的態度。這種治學的態度,在中國從前的學者里面,很少很少,在今日一班學者,大可取法。他以學術為公,只知道求之于心,不問他朱子、陸子,連當時學者所諱言的佛學,也倡言吸收,門戶之見、教派之分,一律打破。在這專制時代,又范圍在這朱子勢力圈內,又處這士習頑固的環境,他公然發表這種言論,晴天霹靂!膽子多么大啊!
那年二月,陽明做會試同考官。吏部郎中方獻夫,位在陽明之上,聽得陽明論學,深自感悔,遂執贄投拜門下。又在京師和湛若水、黃綰三人,訂終身之盟。三人辦公余暇,必會在一起,講論圣賢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