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謫居龍場
書名: 心即世界:王陽明傳作者名: 梁啟超等本章字數: 2842字更新時間: 2018-11-29 11:23:16
正德三年(1508),陽明三十七歲
陽明在路,辛苦數月,到得貴州,自處逐臣地位,所有上司,一概不敢拜見,徑去尋訪龍場地方。那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之中,滿地荊棘,是個蛇虺、魍魎、蠱毒、瘴癘的世界,山谷洞溪里面住的都是苗民,面上雕著花,言語和鳥鳴一般,身披獸皮,俗重鬼巫。間或有些中土人氏,卻多是亡命之徒。莫說那衣冠、宮室、文儀、揖讓,種種文化,一點沒有,連草屋都不見一所,依舊像個洪荒世界、太古時代。那劉瑾斷送陽明到此死地,料他萬無生還的了。
從前漢官看待苗民,常把他當作野獸,因此苗、漢兩族,意見很深,有時苗民反抗,漢官就帶兵入去,不知撫化,一味放火收捕,肆行殺傷,所以苗民一見漢官,如同仇敵;新官到任,更大家到蠱神面前,虔誠占卜,兆象不好,便放出蠱來,害他性命。當日陽明到得龍場,苗民聞信,又去叩問蠱神,虧得陽明僥幸,蠱神不協,苗民才慢慢走來親附。苗民見陽明帶著仆從、行李,休息在草樹之中,還沒有安身所在,便到山的東峰,找個石洞,請陽明安頓在內,老的、少的,常常閑著走來玩耍,見陽明待他們和愛溫恭,個個歡喜。陽明本來是個研究“心學”的大家,就趁此觀察苗民的性情,知他們同是人類,同具至性,而且那種質樸誠實的態度,斷不是機械變詐的文明人類能夠學到!因此住在蠻鄉,反較京華快活起來,便興了個開發文化的念頭。
石洞里面,陰濕異常,陽明居住不得,遂親自率同苗民,尋些黏土,教他們做成土坯,燒窯制磚,伐木架屋,造成一所房子,外面種些松竹卉藥,里面分起堂階奧室,把帶來的琴編圖史,陳列得整整齊齊,起個名兒叫作“何陋軒”。這一來,不但苗民看得有趣,連遠方的學者也都走來瞻仰。后來苗民歡喜,益發逐漸興工,在附近建筑了許多屋宇,叫什么“君子亭”啦、“賓陽堂”啦、“玩易窩”啦,陽明一一詳記其事。龍場地方,得有文化,自此為始。
那時劉瑾在京,看見貴州長官,奏陽明已經到驛,心中恨恨不已。陽明也料定他放心不下,自思得失榮辱,都能超脫,只有生死一念,還覺不能化除。就尋塊大石,琢成石槨,發誓道:“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坐,澄心默想,深究“靜一”功夫。如此好久,覺得胸中快活自然。隨身三個仆從,哪里有主人的功夫,辛苦數月,到此蠻荒,風土不合,個個臥病不起。陽明親自斬柴、取水、煮粥、燒湯,服侍仆從;又怕他們胸中憂悶不快,便在旁唱歌、詠詩,無奈他們懂不得詩歌,依然不悅;就改唱浙江的小調、雜曲,說些古今笑話,逗他們歡樂忘憂,果然疾病漸去,憂思念消。陽明因此嘆道:這等境地,叫圣人處此,也就沒得說了!
陽明在這難患之中,依舊靜默思道,一心要參透那《大學》上“格物”之說,不但日里思索,連睡夢中都在那里著想。一天,睡到半夜,忽然大呼大跳起來,把左右仆從,一齊驚醒。原來陽明經過好騎射、好任俠、好辭章、好神仙、好佛氏等變遷,到此居夷處困,胸中完全大中至正,才能夠把這“格物”之說,悟個徹底,當下心中恍然道:
是了!是了!圣人之道,從我們自己的心中求去,完全滿足。從前枝枝節節地去推求事物的原理,真是大誤,哪知“格”就是“正”的意思,正其不正,便歸于正心以外沒有“物”,心上發一念孝親便是“物”。淺近說來:人能“為善去惡”,就是“格物功夫”;“物格”而后“致知”,“知”是心的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知孝,見兄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倘若“良知”勃發,更沒有私意障礙,就可以充足他的惻隱之心,惻隱之心充足到極點,就是“仁”了。在常人不能夠每有私意障礙,所以要用“致知格物”一段功夫,去勝私復“理”。到心的“良知”沒有障礙,能夠充塞流行,便是“致知”。“致知”就“意誠”了。把心這樣推上去,可以直到“治國”、“平天下”。
陽明想到這里,胸中爽快異常,樂得在睡夢中大跳大呼起來。隨即又把五經里各種學說,一一會合證明,處處貫通。陽明的哲學根據,從此立定;以后對著學者講,只發揮“致良知”三個字。他說:“我們成天到晚把這‘致良知’三個字,常常念著,所作所為,就沒有不從良知上發現的了。”
驛丞官小俸微,龍場地方,又感貧苦;苗民雖然愛戴,卻沒有余力能夠前來供養。所以陽明居此,弄得時時絕糧斷炊,他自己打著個“君子固窮”的主義,自然不動聲色;那些仆從,挨餓不過,就形狀難堪了。陽明沒法,出去畫塊山中平坦地土,覺得肥厚可種,辦些農具,親率仆從,打算耕種度日。無奈一片荊棘,沒法下手,他也學著苗民,在山原上放起火來,燒成一片焦土,然后翻土下種,這叫作“火耕”,一來那蓁莽荊棘、毒蛇害蟲,省得斬伐驅除;二來還可借它的灰燼,充做肥料。當日仿習起來,果然徐稷豐登,蔬蕷甘美,不但主仆們飽食有余,還可借此提倡農政。
陽明在龍場開辟荒穢,大啟文明,聲名一天大似一天,四方有志之士,多有不辭勞苦,遠來請益的。那日,正和許多苗民閑話,忽報思州太守差人來驛,陽明命他進見。那班差人竟大模大樣踱進里面,把陽明全不放在眼里。苗民見著,已覺不悅。差人進來回話,驕慢不堪,竟當堂把陽明羞辱起來。苗民一聽,比羞辱自己還覺難受,惱動性子,發一聲喊,圍住思州公差,打個結實。那公差舍命奔竄而回,稟明太守,說陽明率同苗民,有意侮辱本府。太守聽罷,拍案大怒,立刻面稟副憲毛應奎,定要嚴治陽明侮辱公差之罪。虧得毛副憲心重賢士,當下竭力勸解,一面命太守回府,一面派人到龍場曉諭禍福,令陽明親到太守府謝罪。這樣的和事佬,也就不易相遇了。誰知陽明主見,全重在氣節,立刻提起筆來,修書一封,回復毛公道:
昨承遣人喻以禍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請謝,此非道誼深情,決不至此,感激之至,言無可容。但差人至龍場陵侮,此自差人挾勢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龍場諸夷與之爭斗,此自諸夷憤恨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則太府固未嘗辱某,某亦未嘗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請謝乎?跪拜之禮,亦小官常分,不足以為辱,然亦不當無故而行之。不當行而行,與當行而不行,其為取辱一也。廢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禮義而已,又棄此而不守,禍莫大焉。凡禍福利害之說,某亦嘗講之。君子以忠信為利,禮義為福。茍忠信禮義之不存,雖祿之萬鐘,爵以王侯之貴,君子猶謂之禍與害;如其忠信禮義之所在,雖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為福也,況于流離竄逐之微乎?某之居此,蓋瘴癘蠱毒之與處,魑魅魍魎之與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嘗以動其中者,誠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終身之憂也。太府茍欲加害,而在我誠有以取之,則不可謂無憾;使吾無有以取之而橫罹焉,則亦瘴癘而已爾,蠱毒而已爾,魑魅魍魎而已爾,吾豈以是動吾心哉?執事之諭,雖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勵,不敢茍有所隳墮,則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頓首以謝。
毛公得書,閱畢,即付與思州太守觀看。太守讀罷,頓時慚服。宣慰使安公,深慕陽明為人,特差人前來,供給使用,饋送來米、肉,一連又送金帛、鞍馬過來。陽明只受了兩石米和些柴炭雞鵝,其余一概璧還。后來安宣慰為著“減驛”以及“酋長阿賈阿扎叛亂宋氏”諸事,陽明一一替他說明利害,才得保安眼前,提防后患,這也是安宣慰能夠給交正人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