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佯狂避禍
- 心即世界:王陽明傳
- 梁啟超等
- 2388字
- 2018-11-29 11:23:16
正德二年(1507),陽明三十六歲
陽明囚禁獄中,不覺冬盡春回,外邊氣候雖然大變,監里卻是無冬無夏。他依舊玩易詠詩,一班同志常來探望,陽明和他們講道論學,毫沒有那種憂愁悲苦的罪犯樣兒。一天,有詔書下來,把陽明貶謫到貴州省修文縣龍場地方,去做個小小驛丞。
陽明當日奉旨出得監來,領了文書,帶些銀兩,準備出京,友人都來送行,賦詩贈答,極為繾綣。看他詩中的意思,雖免不了離別家國,遠投蠻荒的苦趣,獨有提倡中國古代圣賢哲理一層,心腸熱烈,一刻不忘,所以向同道的一再囑托。出得京城,一路南行。太監劉瑾,知道陽明是當代數一數二的一個名士,性情又公正不屈,而且世代簪纓,廣有交游,將來萬一得勢,那還了得。看他廷杖不死,監禁又不死,怕他貶到邊方,或者也不至于死,便打定主意,密派幾名心腹刺客,隨后追跟,就便行事,結果了性命,好斷絕后患!偏遇陽明,聰明絕世,知道劉瑾慣用這等暗殺手段,當年司禮中官王岳,剛直嫉邪,惱動劉瑾,發充南京凈水軍,派人半路追殺,便是個前車之鑒,暗想我這番南去,他如何肯輕輕放過。因此一路之上,小心提防,那班刺客,一來不得其便,二來知道陽明武藝了得,怎敢造次動手。
如此一面南進,一面追跟,行到浙江錢塘江邊,在常人心里,必定以為已到家鄉穩可無事,盡好放心行宿。偏偏陽明的識見,高出常人,料定必有人追他,又料定我越近家鄉,那追我的人,心里越是發急,旱道之上,可以曲折躲避,到此江岸,是有一定渡口,倘若錯過這最后機會,待我渡過江去,益發不易行事,奉命而來,怎好空手而回?非舍命追尋、出手硬做不可。想到這里,陽明益覺危險,便站在江岸,四野里看個仔細,不見一人,急把衣冠除下,隨手取出紙筆,胡亂寫了一首投江自盡的絕命詩,和衣冠一起,安放江岸,急忙從斜刺里鉆入路草叢中,蛇行而遁。不一刻,那班刺客,果然追到,狂奔大索,不見陽明蹤跡,大家慌做一團。有個眼快的,瞧見江岸一堆衣冠,認得是陽明之物,并且有詩為證。這班粗魯的人,哪里會透進一層著想。大家確信陽明投江自盡,沒有疑義,便收拾衣冠、詩稿,回京復命去了。
陽明在蘆葦中鉆行一程,恰巧一只商船,從江上駛將下來,乃高聲喊住,搭上商船。起初,監禁獄中,只指望赦歸田里,安居陽明洞中,躬耕養親,茍全性命;及今奉詔謫赴龍場,自想這等荒煙蠻瘴的邊方,去了必無生理,決計抱定出世主義,浪游名山,尋訪異人。當日那船乘風破浪地出了錢塘江口,在大海中駛行一程,停泊舟山群島,陽明上去盤桓一番。回船再行,忽然颶風大作,那船隨風飄動,做不得主,如此一天一夜,船才近岸。上去問時,已是福建地方,陽明舍去熱鬧城市,徑向武夷山中走來,行了幾十里路程,天色已晚,見山中有座寺院,上前叩問求宿。寺里和尚,開門看時,見他背囊沉重,料定有些銀兩,暗想臨近有座野廟,是個老虎窩兒,我不留他,別無去處,定到野廟投宿,落了虎口,那背囊里的銀兩,是我穩得的了!想罷,竟閉門不納。陽明沒法,翻身便走,果然著了那和尚的道兒!陽明尋到野廟,困乏已極,便倚著香案,沉沉睡去,剛到夜半,忽聞廊下大吼一聲,山鳴谷應,林木颼颼作響!陽明張目看時,廊下一只斑毛大虎,繞著回廊,只是發吼,卻不進來。陽明暗想,我陽明子歷盡艱險,那生死問題,看得稀松,你要吃便吃,大命所在,決難勉強,依舊閉目靜睡。
次早,那和尚欣然走來,準備來取這筆意外之財,踏進廟門,往里一張,那昨夜投宿之人,倚著香案,安然熟睡,不覺大吃一驚!上前喚醒,嘆口氣道:“公真非常人哪!要不是那樣!入了虎穴!哪里便會沒事呢!”說罷,叩問姓名。陽明說出來歷,和尚驚嘆不止,遂請到寺中,竭誠款待,并引入內室,見一異人。禮畢,異人抽出一詩。陽明看時,中有兩句道:“二十年前曾見君,今來消息我先聞!”讀到這里,頓時回想到當年江西鐵柱觀所遇道士,恍然大悟。便與異人道:“目下朝廷閹官當國,正人君子,個個遁世,我也決意匿跡深山,不愿奉詔了。”異人正色道:“這樣做去,必有大禍。你父親在南京做禮部尚書時,也曾得罪劉瑾,弄到免官歸去;加上你在京里那番舉動,一門怨毒,深到極處。路上假托投江,瞞得劉瑾的刺客,恐未必瞞得劉瑾;也許劉瑾確信你投江,卻信不得你必死;便捉拿你父親,誣他個縱子遠遁,抗違圣旨的罪狀,便怎樣應付?此禍還小,你名重朝野,如果從此匿跡,也許有那不逞之徒,假托你的名兒,出來鼓動人心號召。黨羽干起叛逆的舉動,那時朝廷尋究汝家,不到滅門赤族,怎肯罷休?所以今日的事,為禍為福,全在你這一出一入哩。”陽明昕罷,深然異人之言,決定回越省親,然后到驛,便提起筆來,高詠一律,題在壁上道:
肩輿飛度萬峰云,回首滄波月下聞。
海上真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諳路,精舍千年始及門。
歸去高堂慰垂白,細探更擬在春分。
陽明當日別了異人,從武夷山而回。十二月里,才拜別親友,收拾起行,直向貴州進發,一路之上,遍游名勝,飽看山水,遇著學者前來請益,隨地講說圣學。無奈那時士林中積習已深,一班學者,大都慕著陽明的大名,借著問學做進見之路,聽些話頭,出來裝個幌子,實在真心感發的,百無一二。只有他的妹婿徐愛,聞道興起,所以后來很深明陽明學說。
武夷山拜見異人一回事,照陽明門人錢德洪所著《年譜》演述。倘使拿湛甘泉所撰的《陽明先生墓志銘》細細一看,就知道這些怪異的事,完全為避世之計,憑空虛造。
湛甘泉《陽明先生墓志銘》中有一段道:
人或告曰:陽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詩曰:“海上真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聞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為之作詩,有云:“佯狂欲浮海,說夢癡人前。”及后數年,會于滁,乃吐實。彼夸虛執有以為神奇者,烏足以知公志哉!
甘泉子和陽明子的交情極深,自然見得到陽明的用意;陽明處世,雖然很有用權的地方,斷不肯欺騙道義之友,所以拿實情相告;甘泉子又極不愿世人相信陽明有這些虛偽神怪之事,所以特地替他表明。這是我們應該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