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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云夢谷

“如果你沿江西行,就一定會看見那座山峰。它不僅是千里江岸無數山峰中最高的一座,也是最美麗的一座。樣子就好像一位神女正低頭癡癡地望著江水。”船夫一邊搖櫓,一邊對荷衣道。

荷衣不由得仰起頭:“難道它就是傳說中的神女峰?”

船夫點頭:“就是它。我在這江上行了四十年船,看它也不止幾千遍了,但總也看不厭。因為每年里的每一天,或者每天的每一個時辰,它的表情都不一樣。”

“山也會有表情?”

“你看那山頂上的綠樹和紅花,豈不是她的發髻?樹有榮枯,花有開謝,一年四季她的發髻就會變換。山間的云霧,每個時辰都會從不同的位置漫出來。雨季來臨的時候,濃霧從山下就開始了,這豈不是她的裙子?還有山上那兩個凹洞,里面滿是鷹巢和蝙蝠,卻不是神女的雙眼是什么?有時你還會看見她在哭泣,因為黑鷹常常會從巢中俯沖下來,遠遠望去,就像一滴掉下來的眼淚。”

說完這話,仿佛四時美景畢現眼前,漁父低低地哼起了一首漁歌。荷衣心曠神怡地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輕輕地問道:“山的那邊是什么?”

“云夢谷。姑娘難道沒聽說過‘巫山云夢,神醫慕容’?”

“當然聽說過,我就是要去那個地方。”

“前面就是神農鎮。凡是要去云夢谷的人,都得先到神農鎮。”

江楓乍落,細雨如織。

時為正午,岸上人群涌動。荷衣不知不覺抬起頭,看見幾粒枯黃透明的海棠不知從何處蕩蕩悠悠地飄下來,在風中盤旋了幾圈,落在自己沾滿泥漬的裙子上。

腳下的街道完全陌生,卻又如此熟悉。

商肆一望無際,飄著花花綠綠的旗幔。青石板的路面十分寬敞,兩旁則是筆直清潔的馬道。街巷縱橫,閭檐相望,商旅輻湊,酒樓林立。行人裝束各異,多是風塵仆仆的外地人,耳邊叫賣之聲不絕,細聽下來,連小販的口音也各不相同。

一看到這樣熱鬧的一條街,她不由自主地高興了起來。

一個人心情居然與街道的熱鬧與否有關,這實在是一件稀奇的事。

在荷衣的世界里,街道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她茫然地立在碼頭上,正在想云夢谷該會在哪個方向,卻見一個滿面紅光的中年人徑直地向她走來。中年人穿著一件繡工講究的寶藍色長衫,有些矮胖,寬寬的腰帶上鑲著一排寶玉,看上去很精明、很富態,說話的聲音也很和氣:

“請問姑娘可姓楚?”

荷衣微微一怔:“閣下是?”

藍衣人很優雅地一揖,款款答道:“在下郭漆園,云夢谷的副總管。趙總管是初九接到姑娘的訊兒,我們算著若是當天就起程的話,今天或者明天就該到了。所幸神農鎮的碼頭并不多。”

素未謀面卻被一眼認出,荷衣有些驚訝:“每天從這里下船的客人那么多,郭先生何以知道我就是你要等的人呢?”

郭漆園淡淡一笑:“下船的人雖多,帶著兵器的女子并不多。姑娘手里的這柄魚鱗紫金劍式樣奇特、流傳頗久,兵器譜中排名第十,在下有幸曾在他人手中見過一次。”

果然眼力不凡。荷衣微微欠身,作出欽佩的表情。

郭漆園一拍手,一輛四馬并驅的馬車不知從何處奔了過來,卻正好在兩個人的面前驟然而止。馬是少有的駿馬,且訓練有素。郭漆園很客氣地替她拉開車門請她上車,然后一彎腰,跟著她坐了進去。

寬敞的車廂內陳設豪華,近乎奢侈。腳下墊著名貴的虎皮,坐墊和靠背松軟舒適,用的是清一色的真紅櫻桃天馬綿,上面繪滿瑞草云鶴、如意牡丹,均恣意奔放、栩栩如生。一只鶴形鹿角的香爐從車窗邊斜斜地伸出來,鹿角是縷空的,一縷暗香幽然蕩出。鶴嘴上銜著一盞琉璃蓮花燈,雖是白日尚未點燭,燈下垂著一排五色彩珠,隨著車身移動輕輕碰撞,滴滴噠噠,如潺潺流水一般悅耳動聽。而荷衣卻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靴子上滿是泥濘,身上有股濃得遮不住的馬汗味兒。

她坐得很泰然,臉上始終含著微笑。

郭漆園遞給她一杯茶,緩緩地道:“姑娘從西北趕過來,一路上一定非常勞乏。我們已在停云館替姑娘備好了的客房,連熱水和午飯都已準備妥當,姑娘一到即可沐浴更衣,用罷午飯,還可以好好地睡一個午覺。”

荷衣端起茶杯,喝下一大口,問道:“停云館?難到我們要去的地方不是云夢谷?”

郭漆園笑著解釋:“姑娘一向在北方行走,這大約是第一次到神農鎮罷?停云館是云夢谷接待客人的地方。”

話音剛落,馬車已停了下來。推開車門,一座頗有氣派的兩層院落高高地立在眼前。郭漆園告訴荷衣自己只負責接待客人,具體的事宜由趙總管負責。

“什么時候可以見到趙總管?”她問。

“很快。”

浴桶內的水溫剛好合適,里面居然還灑了一些花瓣。對于旅途疲憊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比洗一個熱水澡更讓人解乏的了。梳洗完畢,換過一套干凈的衣裳,便有一個紅衣女孩敲著房門送來了三碟小炒、一罐冬筍雞湯和一碗米飯。

荷衣很餓,想都沒想,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女孩子一旁看著她,先還抿嘴偷笑,最后終于禁不住“哧”地笑出聲來,似乎覺得不該笑,又忙掩住了口。

荷衣抬起頭:“你這小丫頭為什么要笑?難道從沒見人吃過飯?”

女孩愈發笑得狠了:“我笑姑娘是這幾天來的客人當中吃得最快的一個。別的客人吃飯的時候,都要先把三盤菜一一看過,請教菜名,再慢慢品嘗。因為這是神來閣孫掌柜的手藝,一般的人是吃不到的。就說姑娘剛才吃過的那碟‘松鼠鱖魚’就是神來閣一絕。做得出這味兒的,方園幾百里也就只有孫掌柜一個人而已。”

她這么一說,荷衣大覺尷尬,只恨不能把方才吃下的東西吐出來再吃一遍。至于究竟吃了些什么,壓根沒往心里去,只記得吃了一條魚,幾個蘑菇,如此而已。

荷衣只好笑道:“你小小年紀,對廚藝倒是知道得很多。”

女孩給她這么一夸,臉立即紅了起來,支吾了半天才道:“也沒有什么,我叫孫青。孫掌柜是我爹爹。”

荷衣道:“過幾年我再來的時候,也許已能吃到你做的松魚鱖魚了。”說罷,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你剛才說,這幾天里還有別的客人過來?”

“是啊。來的快走得也快,最短的只在這里待了一下午。可他們吃的第一頓飯都是我爹做的。”

“你知不知道一共來了多少人?”

“前前后后有十三個吧。我爹做了十三次松魚鱖魚,包括你,就是十四次。我爹說,谷里來了貴客趙總管才會請他親自下廚,他叫我好好招待你。”

荷衣聽罷,淡淡一笑:“能不能麻煩你帶個話給趙總管,問他什么時候可以見我?”

女孩子點點頭,撒腿跑了出去,一會兒功夫又回來道:“總管說,如果姑娘覺得方便,現在就可以了。”

她被孫青引至一間客廳,在那里,她第一次見到了云夢谷的總管趙謙和。他看上去五十來歲,身形高瘦,神態嚴肅,說話倒是很客氣:“楚姑娘請用茶。這是新到的‘鴉山茶’,比市面上的‘鳥嘴香’要好。姑娘若是喜歡,臨走的時候莫忘了帶上幾盒。我已叫人替姑娘準備好了。”

“吳僧漫說鴉山好,蜀叟休夸鳥嘴香。”這兩種茶之中的任何一種,市價都是驚人的昂貴,荷衣從未喝過,自然也說不出什么區別。只好謝了一聲,心中卻有些奇怪,不知為何初次見面趙謙和就提“走”字。

趙謙和接著道:“請姑娘來云夢是我們谷主有件事要托人辦理,具體是什么事等你見到他,自會交待。實不相瞞,在此之前,像姑娘您這樣的高手,谷主已經見過十幾位了,一個也沒看中。”

“谷主所托之事,一定十分棘手。”荷衣爽然一笑,“如果他也沒看中我,來此一趟,能品嘗到本地的新茶也不枉此行。”

“哪能讓姑娘你白跑?就算是這樣,謝銀是一定少不了的。”聽她這么一說,趙謙和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倘若谷主選中了你,我們會先付給你三千兩訂金,事成之后再加七千,一共是一萬兩銀子。”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何況還是荷衣一只倒霉的困鳥,千辛萬苦地替一位出了事的官爺押送一批細軟到安肅,接貨的人怕是“贓銀”,死活不接,她只得原路押回去。正趕上朝廷派人抄家,差點逮進牢去。掙的銀子還不夠路費的。所以一聽見“訂金”兩字,她眼睛驀然一亮,數日萎靡一掃而光。

趙謙和道:“谷主下午正好有空,姑娘若是休息好了,就請隨我入谷。”

馬車在一個崎嶇的山道上行了很久,進入大門之后,又走了半個多時辰,才緩緩地停下來。荷衣定睛一看,已到了一處院落,院門緊閉,上書的“竹梧院”三字。

推門而入,但見院內荷香撲鼻、竹影沁心、鳥聲聒碎、林風蕩漾。游廊縱橫,直與遠處大湖邊的曲橋水榭相接。舉目遙望,那大湖碧波浩蕩,似與江河相通,沿岸垂柳拂拂,花影橫斜。而山巒隱于大湖兩側,其中又似有數不清的流泉飛瀑、奇石怪澗。景色雖美,卻幽靜得不見一個人影。

廊上的大理石磚鑲著銅邊,光可鑒人,一塵不染。兩旁坐欄上的扶手均用素綢纏裹。院落清雅卻暗藏奢華,令人驚嘆。

見荷衣舉目四顧,一臉的好奇之色,趙謙和微笑:“這是谷主住的地方。院子很大,房間很多,卻只住著谷主一個人。平時除了我們幾個總管可以有事入稟之外,任何人不能擅入。谷主原本從不在自己的院子里會客,昨晚有個棘手的病人,他忙了一通宵,大約是累了。”

兩人沿著游廊走到一個房間的門口,趙謙和停下來:“姑娘稍候,我先去通報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出來道:“楚姑娘,請進。”自己則守在門外,沒有跟進去。

那是一間寬敞的書房。門上懸著絳紗珠簾,三面的窗子都半開著,淡綠色的窗簾在風中微微飄動。墻角處擺著一個四尺來高的錦漆花罇,內插幾株不知名姓的紫花。地毯是猩紅的,柔軟如發、履之無聲。靠北墻之處有一個巨大的紅木長案,案上整齊堆著幾卷書籍紙箋。

書案的后面坐著一個白衣男子,看上去十分年輕,只有二十來歲。但他不該穿這種純白的衣裳,因為他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好像一直住在山洞里,皮膚從沒有被陽光曬過。蒼白瘦削的臉上有一雙漆黑的眸子。

那是個英俊而矜持的男人,筆直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漠,目光奇特而空洞,看人的時候卻含著一種說不出的壓力。他明明注視著你,卻讓你覺得他的心其實離你很遠很遠。看見荷衣進來,他沒有起身相迎,似乎也不打算向她問候。而這屋子里,也沒有一把多余的椅子。

荷衣就這么站著給人審視,滋味當然不好受。看來江湖傳言不假,國手無敵自然恃才放曠。聽說病人在慕容無風面前無論病得有多嚴重,他都擺出一幅高深莫測、俯瞰眾生的“釋迦牟尼”臉。年少成名,必是天才,天才的脾氣總有些怪。所以她迎上他寒冰似的目光,彎起嘴角,笑了笑,道:“你好。慕容先生。我姓楚,叫楚荷衣,是個跑江湖的,外號叫‘獨行鏢’。”

慕容無風的表情絲毫不變,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迅速越過了她的臉,停留在遠方的某一點上。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道:“我對于江湖上的事情,一向不大明白。”他的聲音出奇地低沉,低沉得近乎柔弱,說話的速度也很慢,似乎每說一個字都很費力,“什么是‘獨行鏢’?”

“就是押鏢,只不過是單干而已。”她笑了,“實際上我經常干的事情是替人押送棺材。”

“押送棺材?”他皺起了眉頭,“這也是一種職業?”

“嗯!”

“他們說你的武功不錯。三個月前飛魚塘的劉寨主還來過這里,三個月后他的魚鱗紫金劍就已到了你的手上。”他看著她腰上的劍,慢慢地說道。

荷衣道:“武功么馬馬虎虎,我和劉寨主素昧平生,這劍卻他送給我的。”

“他為什么要把這么名貴的寶劍送給你?”

“因為他發誓此生不再用劍。”

“金盆洗手了?”

“可以這么說吧。他在我手下敗了一招,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可我偏偏是個女人,他認為敗在女人的劍下是奇恥大辱。”

“難怪謝總管一定要請你,他曾經很佩服劉寨主的劍法。”這話聽起來很像是恭維,但他臉上的神情卻連一點恭維的意思都沒有,語氣中反而含著譏誚。

“我對劉寨主也很佩服。我其實對他那樣子的男人都很佩服。”

“哦?”

“他們敗在了女人的手下,卻還是照樣看不起女人。這種氣度,我想不佩服都不行。”

慕容無風愣了愣,道:“我好像對你方才的話有點肅然起敬。”

“不敢當。”

慕容無風拿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他寫字的手居然是左手。

然后他把紙條遞到她面前:“拿著這張字條,你可以到趙總管那里去領三千兩訂金。我現在還有幾個病人要瞧,晚上子時二刻你再到我這里來。我會詳細告訴你要做的事情。”

荷衣拿著字條,不禁疑惑:“子時二刻?半夜?”

“有困難?”

“你是指……就我一個人,夜半三更,單獨……見你?”

他明白她的意思,一抹冷笑浮到唇邊:“你可以帶你的劍。”

常在江湖走,不得不多心。荷衣打量了他一眼,雖覺他的要求與禮不合,但他只是個臉色蒼白的書生而已。躊躇間,慕容無風的語氣已經不耐煩了:“你還有事嗎?”

“……沒有了。”

“你住在哪里?”

“停云館。”

“搬到聽濤水榭,這樣你今天就用不著出谷了。”說完這句話,他的眼睛就盯在了門口上。那意思雖沒有說出來,荷衣卻明白是“送客”兩字。

荷衣從慕容無風的書房里出來的時候,趙謙和仍守在門口。

“怎么樣?”他問。

“成了。這是他的字條。”

趙謙和喜道:“太好了!這事總算是定了!”

荷衣道:“谷主說,請趙總管在聽濤水榭里找一間客房,這樣我就不必回到停云館了。”

趙謙和一愣:“聽濤水榭?你住在那里?”

“怎么?那里不好?”

“沒什么不好,聽濤水榭就在竹梧院內。”

水榭就在湖邊,亭榭與游廊相接,房子里自然又是一種別開生面的精致。荷衣一向對住處不甚留意,江湖兒女,在哪里都住不久,若是戀上了某個住處,仇家找上門,便成了災難。她將衣物略微收拾了一下,往熏籠里添了一把紅羅香炭,便走出水榭,在走廊上憑欄而坐。

面前是百畝殘荷,夕陽正慢慢沉入湖底。遠處水天相接,飛鷗點點。暮色四合時,晚霞在天邊斂起了最后一道紅色,空氣中忽然充滿了水草與荷花的香味。

趙謙和把她叫出去吃了一頓沉悶的晚飯,談笑間,天已經黑了。荷衣踱回自己的房間,覺得四周出奇地安靜。無邊的夜空似已與遠處的群山溶成了一體。隱隱傳來的濤聲與蛙聲驅人入睡,而偶爾一聲夜鳥的長鳴,又把人從夢境中逐出。荷衣在水榭旁邊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午夜才慢慢起身,來到慕容無風的住處。

慕容無風已經坐在那里等著她了。這一次是他先發話:“你來了。”

荷衣點點頭。

書房里不知什么時候已多了一把椅子。慕容無風指了指它,道:“請坐。”

荷衣便坐了下來,靜靜地等著他吩咐。

“這幾天休息得好么?”他問。

荷衣愣了一下,一時間還不能習慣這個冷面郎君的噓寒問暖。只得回道:“好。”

“這么說來,你現在一定很有精神?”

“谷主現在就有事情要吩咐?”

他點點頭,突然從桌后拿出了一個長長的東西遞給她。荷衣接過一看,是把鐵鏟。

“我知道你的江湖經驗很豐富,不知道你有沒有盜墓的經驗?”

荷衣馬上道:“雖然跑江湖和盜墓是兩種行業,盜墓應該不會太難。只不過干這個,似乎……似乎……”

“似乎什么?”

荷衣道:“似乎有點缺德。”

“所以當然不能在白天干,一定要選在半夜。沒人看見,就不會心虛。”他說這話時臉一點也不紅,好像這是個很明白的道理,“這墓就在谷中,附近沒有守墓人。對你來說,小事一樁。”

荷衣想了想,不禁反問:“既然這么容易,你為什么不自己去挖呢?”

聽見這句話,慕容無風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她,表情十分奇怪。過了片刻才慢慢地道:“你這是第一次來神農鎮?”

荷衣點點頭。

他想了想,淡淡地道:“我本想自己挖的。可惜我是個殘廢,我的腿不能動。”荷衣的臉立即紅了。這顯然是這里人盡皆知的事情,而她卻偏偏不知道。那張巨大的書案正好擋住了他的下半身,她完全沒有發覺。

“好吧,我……我來挖。”

——三千兩銀子,就挖一個墓,荷衣覺得,這跟天上掉下來一塊金餅子差不多。

“具體地點在哪里?我這就去!”

“我帶你去。”

他坐在一張精巧的輪椅上,雙手一撥椅上的輪環,從書案后退出身子,便從容不迫地來到她面前。他的雙腿隱于衣袍之下,十分消瘦,一望而知萎廢多年。除了兩條腿以外,他身上的其它地方看上去都和正常人完全一樣。荷衣的心中不禁微微嘆息:這樣的人能夠名蜚天下,一定付出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代價。

“不用不用!”荷衣連連擺手,“告訴我你想找什么?我膽大,一個人去就行。找到了給你帶回來就好!”

“我想找的東西……”他遲疑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措辭,“你不方便帶回來。”

荷衣還想理論幾句,發現慕容無風擺出一副拒絕商量的神態,只好住嘴。

院內闃無人聲,夜靜得可怕。

走廊上每隔數步便掛著一個淺碧的絹燈,憧憧的燭影將院內的幾株刺桐映入山墻的白壁,夜風忽起,樹影婆娑,墻上的人影也跟著跳動起來。

兩個人一言不發地沿著長廊向西走了約半個時辰,一路上慕容無風一直獨自驅動輪椅在前引路。看得出他有些疲憊,動作并不輕快。荷衣一直跟在他身后,助他一臂是舉手之勞,她卻連問都沒問。

他是個高傲的人。高傲的人通常不會喜歡別人的幫助。

路的盡頭突然出現了一道陡坡,游廊雖是沿坡而上,卻不再是光滑的平道而是一級一級的臺階。慕容無風從椅后抽出一雙紅木拐杖放在脅下,靠著它站了起來。他好像很久沒有站起來過,猛地直起身時,嘴唇都有些發白。

荷衣在一旁道:“難道我們要翻過這個山坡?”

慕容無風點點頭:“對面就是墓地。”

荷衣忍不住道:“你是說……你自己也要過去?”

“難道我不能過去?”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荷衣連忙閉嘴。

他上臺階的樣子實在是很困難,任何人看見了都會覺得難過。好不易上了兩級臺階,已累得滿頭是汗。荷衣看著他,問:“要不要我幫忙?”

他搖頭。

“這樣好嗎?你告訴我是哪個墓,我先去挖,如果墓很深的話,可要挖好一陣子呢。”荷衣實在沒性子陪著他慢吞吞地走,照這種走法,就算是把墓挖好了再回來,他興許還在山坡的這一頭。

“寫著‘慕容慧’的那個就是。”他說。

荷衣愣住,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半晌,滿臉通紅,吞吞吐吐:“我……不怎么識字。”說罷縮肩垂頭,拿眼偷偷地瞧他。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第二排,右手第一個。”

“我去了。”她身子輕輕一縱,在空中翻了個跟斗,一掠三丈,頓時在他眼前消失了。

夜霧彌漫,墓地一直延申到遠方。里面似乎立著數不清的墳頭和墓碑。幽幽鱗火,無聲閃動,越發襯著四周靜得可怕。

墓地顯然已修建多年。青石板的地面上早已有了裂紋,幾叢雜草從裂縫中探出頭來。荷衣很快找到那個墓,心里計算著棺木的大小,在地上劃了一個大致的方位。

她總算曾給人押過棺材,見過別人挖墓。揮起鐵鏟干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已觸到了棺蓋。等她返回到山坡,慕容無風果然還在山的這一頭,她將輪椅抬過山坡,放到了山下。返身正想扶他快些走過臺階,慕容無風的身子忽然一抖,手抓著胸口,吃力地喘息了起來。她頓感手足無措,緊張地問道:“怎么啦?犯病了?”

他雙唇發紫,呼吸困難,根本無法說話。她只好一把按住他的脈門,想用真氣助他調理內息。一試方知此人心脈極弱,無法承受過強的真氣。自己內力稍吐,他即心跳如狂。一時間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用力握住他的手,仿佛這樣可以分擔一些他的痛苦。

喘息良久,那一口氣終于緩了下來。他這才騰出手,從懷里掏出個烏木小瓶,用牙咬開瓶塞,一仰頭,吞下幾粒藥丸。荷衣怔怔地看著他,不禁皺起了眉頭。晚飯與趙謙和交談,她曾幾番打聽慕容無風的境況,趙謙和三緘其口,只是說谷主生性好強卻先天體弱,不耐車馬之勞,所以從未出過遠門。原來,他竟患有如此嚴重的心疾。

休息了近一柱香的功夫,慕容無風臉上的紫色方逐漸消褪。

荷衣擔心地看著他:“這墓你還想看嗎?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他還是不能說話,過了片刻,才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我沒事。”

“你的心臟……好像不大對勁。”她遲疑著道。

“我的心臟沒什么不對勁。”他冷冷地道。

聽了這句話,荷衣只好苦笑:這個人無論自己身上有多么不對勁,都統統不承認。

兩人一起來到墓邊,荷衣撬開棺蓋、點燃火折向棺內照去:

那是一俱女尸,雖還罩著衣物,肌肉早已腐爛殆盡。頭骨的那一部分連著一大卷長發,挽髻的金釵散落在一旁。臉上還有一些干枯的肌肉。她看上去臨死的時候十分痛苦,嘴驚恐地大開著,好像正在呼救。

荷衣回過頭,悄悄地瞥了慕容無風一眼。

他默默地看著棺中的一切,目中含著痛楚。過了片刻,似乎發現了什么,臉上露出憤怒的神色,雙手青筋畢現,身子也跟著微微顫抖,半晌方平靜下來。

荷衣喃喃地道:“你方才說她叫慕容慧……她也姓慕容?是你的親戚?”

“她是我的母親。”沉默了一下,慕容無風道,“我母親因生我難產而亡,我其實并沒有見過她。”

“所以你讓我打開她的墓,只為了想看看她?”

“這中間當然還有更復雜的情況。”

“再沒有比和母親同一個姓更讓人覺得復雜的了。”荷衣淡淡地加了一句。

他顯然并不喜歡這句搶白,臉色變了變,卻又懶得爭吵:“你說得對。我的確不知道誰是我的父親。不但我不知道,我周圍的人也全都不知道。”

“因此你要我替你調查這件事。”

他點點頭。

“可是這些事都是發生在你出生之前。對你而言,它們根本不存在,幾乎等于根本沒有發生過。”

“人對于和自己不相關的事,總是想得比較開,”他冷冷地看著她,“何況,你剛才的問題也不像是個想掙錢的人提出來的。”

荷衣笑了:“我只是談談我的看法,聽不聽由你。我一向以為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無風的手指忽然攥緊,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只想知道真相。無論什么樣的真相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怕他過于激動,她連忙息事寧人:“不管一個人生前是多么可愛,死后的樣子都十分可怕。如果我是你,就決不讓這種印象進入我的腦子。”

“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她苦笑。

“你現在可以把棺材合上了。”他說。

“你已經看完了?”

“這人不是我的母親。”

她瞪大眼,吃驚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怎么看得出?”

“我母親擅長丹青,我的屋里有好幾幅她的自畫像。如果畫像逼真的話,她去世之后的骨骸就不該是這種樣子。”

“難道你只用看看骨骸就知道這個人生前的長相?”

“莫忘了我是個大夫,死人見得多了。各種死人的骨頭我都曾仔細摸過。”

楚荷衣只聽得脊背發涼:“那么你平時看人的時候,究竟看見的是人還是他的骨頭?”

“一個人在一種行業里干得久了,看人的樣子多少有些不同。”

“難道你真是神醫?真的這么神?”荷衣心想,以慕容無風病怏怏的樣子,完全擔當不了神醫的重任啊。

“當然不是,”他的回答很干脆,“我只是個運氣比較好的大夫而已。”

說話的時候荷衣已把墳墓恢復成了原來的樣子。

回去的路上,慕容無風一直沉默不語。

夜霧中的一切都顯得淡而潮濕。每次發病之后,由于身體過于虛弱,他會產生各種幻覺。次日醒來,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可是這一回,身邊的人影卻是那樣的真實。他可以聞到她的棉布花裙透出的薄荷芬芳。

那是個四肢纖長,身材矮小的女人,健壯得尤如一只小鹿。黑色的緊身衣下露出小巧的足踝。發尾上的一道紫紅的絲帶是她唯一的飾物。

除了腰間的寶劍,她的身上并無其它鋒利之處。

那是她么?

趙謙和曾經說過,這女人出道三年,頭一年比劍六十七場;第二年,四十五場;第三年,二十九場。目前在劍榜上排名第九,是近七十年中第一位走入前十名的女劍客。她拒絕名門大派的收攬,一直以押鏢為業。據說,生意并不景氣,經常入不敷出。

“這么有名又這么窮的女人,在江湖上絕對找不出第二個。”

他面似無動于衷,其實充滿好奇。為此,他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了所有的申請者。想到這里,他的臉忽然有些發紅,忽然覺得自己很荒唐。

寂靜的廊上晨霧彌漫,月光清冷,如浸水中。

兩人之間只剩下了周而復始的轆轆輪聲。

他知道這刺耳的車輪聲將會伴隨自己的一生,那是一道無從更改的傷心。每思及此,憤怒便在心底悄然聚集,如水塘中的蚊蚋一般迅速孳長。在這種時候,他只有加倍沉默。仿佛只能如此,才能將這危險的情緒按捺消化。

他行進緩慢,好像推動一塊巨石一樣推動著自己。

正在此時,不知何處傳來暗器破空之聲!

荷衣的身子“倏”地彈出三丈,在半空中已抽出了劍。“咯”的一聲,暗器擊在劍鋒上,爆出一串火花!

未及多想,一柄鋒利的長劍已抵到她的面前,荷衣順勢一挑,驚險避開。來者穿著黑衣,臉上裹著黑巾,在漆黑的夜色中只看得見一雙冷酷的眼睛。若不是荷衣的劍及時擋住,他早已洞穿了慕容無風的咽喉。

黑衣人一擊不中,身子平平的滑了出去,扭身一刺,劍鋒指向荷衣的心臟。沒人想得到他的身子可以扭成這么低的角度,也沒人想得到他那一劍刺出的方向,對荷衣來說,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荷衣的整個身子似乎正往那劍尖上撲去。眼見劍鋒觸到胸口,她的劍突然脫手,突然朝著黑衣人的咽喉飛去。黑衣人只好回劍自護,而荷衣的身子卻好像劍穗般跟著劍飛了過去,手已霎間抓住了飛出去的劍,突然凌空一卷,身子倒懸著沖了下來!

她這一招的變化和速度無人可以想象。黑衣人在地上連滾三圈,才逃開了這致命的一擊,肩上卻還是中了一劍。等到荷衣的劍一團光影般地追上來時他已飛身一縱,消失在夜色之中。

荷衣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無風:“你沒事罷?”

他搖頭:“你不追過去?看看究竟是誰?”

“我怎么知道只來了一個人?我若追過去,你怎么辦?”

“他……是來找我的?”

“不是找你,難道是找我?”

“你是跑江湖的,我又不是!”

荷衣一時啞然。隔行如隔山,方才那幾劍的兇險,說是絕處逢生也不為過。這慕容無風卻完全沒看出個道道來。

“你以為剛才我在跟他玩躲貓兒是吧?”見他一副不領情的情子,她快氣得背過氣去,“知不知道若是沒有我,你已經沒命了?!!”

“不至于。”

“你——”

荷衣氣乎乎地往前走,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下月初三,我要去趟峨眉山,有人約我比劍。”

“告訴他你沒空。”

“為什么?”

“因為你已經收了我的銀子。在這段時間里,你只能替我干事。”

荷衣想爭辯幾句,又覺得他說得有理,只好道:“約我的人是賀回,你覺得,我能拒絕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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