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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企關系、雙向尋租與中國的外資奇跡本文曾發表于《社會學研究》2015年第5期。

經濟社會學研究 第三輯

第21~51頁

?SSAP,2016

耿曙 陳瑋耿曙,上海財經大學公共經濟與管理學院常任軌副教授,電子郵箱:skeng 0731@163. com;陳瑋,上海財經大學公共經濟與管理學院博士,電子郵箱:mcdull chenwei@163. com。

摘要:中國究竟如何創造出外資奇跡?根據筆者調查,中國吸收的制造業外資中,相當比例是受各地政府的優惠政策吸引。但地方政府為何如此熱衷招商?關鍵在政府與外資間的“雙向尋租”活動。這種活動既有傳統尋租的企業逢迎政府,也有政府逢迎企業的“反向尋租”活動。筆者認為,正是這樣的反向尋租,一方面遏制了尋租活動的過分猖獗,另一方面誘使地方政府提供大量優惠,換取外資企業的投資落地。中國的外資奇跡就這樣被制造出來了。本文聚焦在“招商引資”過程中的政企互動,說明地方政府與外資企業的激勵機制、行為及其后果。通過上述分析,筆者希望對中國如何參與國際生產提供一個制度層面的解釋。

關鍵詞:政企關系 外資 地方政府 招商引資 尋租

一 招商引資在中國

根據一般看法,中國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其持續高速增長與參與全球生產有關(Zweig,2002; Steinfeld,2010)。證據之一是此時中國的經濟產值中,出口占有很高比例。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1995~2013年,中國出口總額占GDP比重平均達到25%,最高年份可達35%,最低也有20%左右。數據來源:http://data.stats.gov.cn,獲取時間:2014年10月23日。再進一步看,中國出口中外資創造的比例又出奇得高。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05~2013年,外資企業投資出口比例占出口總額比例平均達55%,最高接近60%,在某些戰略意義更高的產業(如光電產業)中,這個比例更曾經逼近8成。數據來源:http://data.stats.gov.cn,獲取時間:2014年10月23日。相關議題也可參看芬斯特拉、魏尚進(2013)的第12、13章。這說明中國過去1/4世紀的經濟奇跡,很大程度得歸功于成功的招商引資。這個招商的過程,啟動于20世紀90年代,在中國加入WTO(2001年)之后,外資流入直線上升。中國不但成為發展中國家的翹楚(參見圖1),也是全球數一數二的外資吸收國。

圖1 1999~2013年主要發展中國家FDI流量比較(單位:百萬美元)

數據來源:UNCTAD(2014), http://unctadstat.unctad.org/wds/ReportFolders/reportFolders.aspx,獲取時間:2014年10月23日。

外資對中國既然如此關鍵,中國引資又如此成功,有關中國吸收外資的整體情況,崔新?。?008)提供了一個極清晰的圖像。不免讓人進一步追問:中國如何吸引如此大量的外資?此即本文希望回答的問題。筆者根據多年來針對沿海外資的田野調查發現,中國吸收的制造業外資中,極大比例是被政府優惠政策所吸引,而后者又與央地關系和政企互動有關(Li & Zhou,2005;張軍、周黎安,2008; Xu,2011)。具體而言,由于中國經濟的央地分權結構,加上政府體制的晉升考核,落實到具體的招商/投資過程中,引發了地方政府與外資企業間的雙向尋租活動。此一過程既包括傳統意義的企業逢迎政府(Buchanan, Tollison and Tullock eds. ,1980),也出現了政府扮演“尋租者”(rent-seekers),外資類似“設租者”(rent-setters),政府逢迎企業的反向尋租活動。根據作者考察,正是這樣的反向尋租,一方面遏制(傳統)尋租的過分猖獗,另一方面則誘使政府提供補貼,換取外資落地的好處。進一步看,既然地方政府競相爭取,外資企業自能在投資談判中,逼迫政府提供超額補貼。因此,正是雙向尋租式的政企互動,尤其反向尋租,誘使地方政府提供補貼,吸引來巨額外資。

為了說明上述過程,本文后續內容將安排如下。第二節針對中國吸收外資問題,檢討了“市場驅動”(self-directed/market-driven)與“政府招募”(government-attracted/state-led)兩類解釋,同時聚焦于微觀層面的政企互動。第三節將根據作者自2002年以來針對臺資、港資為主的外商持續進行的調研,說明“反向尋租”如何形成,特別是在“招商引資”過程中,地方政府與外資企業的激勵、行為及其后果。第四節則進一步探討,“反向尋租”的結構如何進一步誘發政府與政府間的競爭、政府與企業間的博弈,使得政府最終落入“自我強化”(self-reinforcing)的陷阱,進一步擴大對外資的競逐與補貼。結論則希望以本研究為起點,對中國如何參與國際生產提供一個歷史制度層面的解釋。

二 中國如何創造外資奇跡?對立的分析視角

針對中國如何吸收大量外資的問題,學界的解釋大概可分兩類:市場解釋與政府解釋,針對相關研究,仍缺乏理論層面的文獻綜述,羅長遠、張軍(2008)雖非綜述性質,仍可以參考。當然也有不少表面強調政府角色,本質仍為市場解釋的研究。我們在此一并回顧,考察它們對分析外資流入的長處與不足。

(一)外資流入的市場解釋

首先為解除管制觀點,這是標準的市場解釋。最典型的代表為楊開忠、陶然、劉明興的論點(2003)。他們認為改革開放后的經濟變遷導因于國家逐步退出,市場發揮作用。依此邏輯,外資之所以流入中國,為的是追逐要素與市場優勢,政府只消高抬貴手,外資自然絡繹于途。與此類似的觀點,可以參考較具代表性、類似研究手冊的勃蘭特、羅斯基編著的《偉大的中國經濟轉型》(2009)當中由李·布蘭施泰特(Lee Branstetter)與尼古拉斯·拉迪(Nickolas Lardy)兩位所撰寫的,討論中國外資外貿的《擁抱全球化》一文(第540-583頁),其中完全未曾提及招商引資。此外,一份流傳很廣的研究報告則特別強調,吸引外資的關鍵在投資環境,地方政府(以稅收減免為主)的優惠政策,并“沒有吸引到大量外商直接投資”(世界銀行東亞與太平洋減貧與經濟管理局,2007: 58-59)。但進一步看,在中國改革的背景下,市場的空間都得來自政府創造,不論其有意或無意。強調“刻意創造”者如林毅夫、蔡昉、李周(1999),他們認為中國的高速增長,關鍵在政府調整策略,主動順應市場,開發比較優勢(廉價勞工),外資因此逐利而來(張軍,2008: 188~194)。側重“無意后果”者如黃亞生(Huang,2003),他認為由于政府重點保護國企、因而弱化民企,一旦門戶開放,兩者都難匹敵,外資因此長驅直入,紛紛投資中國。

上述解除管制雖為主流,卻存在下述三項疑問。首先,即便已有所放松,管制在中國卻仍然無所不在,自律市場仍遠弱于其他國家,為何能夠得到外資如此的青睞?其次,若因中國內資普遍孱弱,外資因此紛紛投入,他們首應搶占國內市場,而非拓展制造外銷,制造業一向為外資投入的主要對象,一般占有七成以上的比例,產品也多半為出口導向。畢竟論及出口的擴張,內資與外資間并無競爭關系。最后,根據作者調查,地方政府的積極作為,往往是外資助力而非阻力,因此市場解釋似顯捉襟見肘。因此后續討論,都更側重政府——尤其地方政府——作為。

財政聯邦是另一個較為典型的觀點。此觀點雖強調地方政府,卻視其為市場代理(agent),行為取決于類似市場結構的財政分權。代表學者如蒙蒂諾拉、錢穎一和溫加斯特(Montinola, Qian & Weingast,1995),他們強調“中國式的財政聯邦制”——中央政府維護競爭秩序,地方政府為擴大財政收入,只能參與類似市場競爭的區域競爭,自我改進效率,因而誘發經濟(尤其非國有部門)蓬勃發展。與之契合的兩類研究,一類側重內部治理,如戴慕珍(Oi, 1992)強調政府為創造財政收入,組建“地方發展國家”(local developmental state),對外招商引資,對內扶持產業。另一類則強調適應環境,如陶然等(2009)說明為能回應作為央地互動框架的“分稅制”,地方乃結合土地開發與對外招商,發展出“收入最大化”的方案。

地方政府作為財政聯邦框架下的“行動者”,其行為與民營/私營企業類似,均反映成本-收益,爭取外資也是“將本求利”,所以財政聯邦觀點的本質仍為市場解釋,也因此難免面臨類似質疑。首先,如果招商引資目的在增加財政收入,為何偏好“稅負減免”作為招商手段?畢竟,今日的減讓未必保證未來的回收,且手段或將戕害目的,不免讓人存疑。其次,地方若意在財政收入,未必非得依賴外資,因外資享受各種優惠,利稅貢獻有限,加上較難任意汲取。但少見地方政府招募內資,可見招商似非只為財政收入,外資指標本身就是政績。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問題,地方政府的招商,究竟基于經濟目的還是政治考量?若是前者,招多招少視自身需要而定,招商引資應有上限;若是后者,招商意在展現政績,那么數量既與需要無關,更得較同儕出色,地方政府間常會不計成果、層層加碼,彼此激烈競爭。后者正是“招商引資”的特征。

市場解釋的問題,在其預設“外資流動取決于經濟需求”。對此,我們可以比較東部與西部省份的外資流入。從圖2中可見,相較于投資環境更好、平均獲利更大的東部省份,西部的外資卻增速更快,交叉點則是啟動區域平衡戰略的十六屆三中全會后。見《中共中央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 http://www.gov.cn/test/2008-08/13/content_1071062.htm,最后訪問時間:2015年2月24日。此外,在市場發展趨緩、景氣較低迷的2007年到2009年,西部增速也更為明顯。再從微觀面來看,根據筆者調研,自2000年中期之后,不少臺資雖感西部環境不佳,但受各種優惠吸引,還是紛紛展開內遷。一個很好的案例為耿曙等(2013)。換言之,此類外資的流向,主要受政府政策所驅動。外資流動既然獨立于經濟需求之外,就只能乞靈于市場解釋之外的解釋了。

圖2 2002~2012年西部與東部外商投資增長率趨勢圖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網站,http://data.stats.gov.cn,最后訪問時間:2014年10月23日。

(二)外資流入的政府解釋

根據政府視角,驅動外資流入中國的關鍵不是市場獲利,而是招商引資政策。招商引資的主體,則是中國的地方政府。不論從學術層面提出的分析與論證(如黃宗智,2010),還是一線參與招商咨詢的案例報告(如趙民、洪軍、張駿陽,2010),都在說明招商引資的樞紐在地方政府。但地方政府為何如此關鍵?最完整的解釋來自晉升競爭觀點。它認為地方政府扮演要角,其激勵來自國家內部,而非實際發展需要。此觀點歷經榮敬本等(1998)、白素珊(Whiting,2001)、金山愛(Edin,2003),完成于周黎安(Li & Zhou, 2005;張軍、周黎安,2008;周黎安,2008)的研究。它主要強調中央/上級基于“相對政績”考核,并以“職務晉升”作為激勵,下級政府則資源豐富,能力巨大,如愿奮力一搏,自不難引入外資。由于招商引資是政績考核的重點,地方官員因而奮力招商。對此,我們可以參考昆明市圍繞“招商引資是第一政績”所展開的工作布局(沈榮華,2013: 137~145):


(昆明政府)要求全市干部牢固樹立:“工作有輕重,唯招商最重;工作有緩急,唯招商最急;實績有大小,唯招商最大”的工作理念……招商引資成為昆明經濟發展中的頭等大事,政府上下各個部門都成立招商局,并都分配到了相應的招商引資任務指標,形成了一種全員招商的態勢……確立“沒有與招商引資無關的領導干部,沒有與招商引資無關的部門,沒有與招商引資無關的崗位”意識。(要求)縣市區委書記用1/3甚至1/2的時間和精力來學習招商引資,縣市區長用一半甚至2/3的時間和精力來抓招商引資,常務副縣市區長用全力以赴、專心致志抓招商。


上述案例說明了在現有政府體制下,地方政府“招商引資”的強烈沖動。配合政府解釋的分析,還有一些文獻涉及政府招商的手段,如張軍等(2007)強調“間接手段”,也就是通過投資基建,改善投資環境,借此吸引外資。此外如研究一線招商的劉震濤等(2006)則側重強調結合服務與優惠等“直接手段”,特別是地方政府競相允諾優惠,因此形成地區間稅收競爭(張晏,2007)。但無論基建投入或政策優惠,都是依靠“財政補貼”來吸引外資,至于補貼多少,取決于政治邏輯,而非經濟理性。此處可以筆者訪談作為微觀面的證據。


這個鎮上沒有沒享受優惠的臺商,絕大多數臺商享受多種優惠,例如外商投資的稅收減免、產品出口的減稅退稅、土地使用費的減免、土地出轉金的折讓(協議地價)、入園入區的水電各種補貼,還有各種靠與地方政府協議的臺面下補貼——“兩免三減半”可以談成“五免五減半”甚至“十免十減半”,有好多企業到盡頭沒繳過稅。里頭最厲害的是地價減讓,早來的企業不花什么錢就拿到地了,現在要搬遷或轉讓,1公頃5百到6百萬,轉手就是好幾億,靠生產銷售100年賺不回來。現在高科技企業還能低價拿地,(地方)政府左手花錢收回土地,右手又馬上廉價轉給它們(外資),這當然不是為賺錢,而是拼政績指標,投資優惠之巨大,臺商當然趨之若鶩。(2006-8,東莞,臺商)


根據上述訪談,我們可以檢討前述觀點。首先,解除管制觀點有誤導之嫌,地方政府絕非招商的阻力,反而可能是最大的助力。其次,財政聯邦解釋雖然合理,但不夠完整精確,政府招商未必反映發展需要,也非一味追求財政收入。反之,晉升競爭既凸出地方政府的關鍵角色,又說明優惠作為主要手段,同時還點出其背后具有政治理性,因此最能解釋中國天量外資從何而來。

但此處晉升競爭解釋仍然有其不足。首先,政府既能承諾優惠,企業必將投入尋租(Krueger,1974; Bhagwati,1982),外資若苦于投入,恐將望而卻步(Habib and Zurawicki,2002),但這明顯未在中國發生。根據作者調查,相較內資企業,外商應酬官員者極少,官員抽取資源也難,即便語言相通的臺商港商亦然。政府干預連帶的尋租腐敗,為何受到遏抑?什么機制在發生作用?政府解釋對此語焉未詳。

其次,晉升競爭解釋將中央/上級視為所有動力的來源,忽略地方、企業的能動性。根據筆者調研,一方面,雖然中央給定招商方向,但在運用手段、優惠大小等方面,各地政府迥然不同,前后任有時差別甚大。地方有些做法,如私授優惠、惡性競爭,中央屢禁不止??梢?,地方政府競爭外資的動力,并非全為中央/上級塑造。此外,晉升競爭也輕忽了企業角色:似乎只要政府拿出政策,企業只能如數回應。但據筆者調研,在招商引資的政企博弈中,企業不但反復擠壓政府優惠,同時還鼓動區域競爭,故千萬不可以被動視之。

再進一步看,晉升競爭仍屬結構層面的分析,不涉及微觀行為者,也不討論互動過程。因此,對地方政府何以“前仆后繼”、無法自拔地陷入招商競爭,無法提供深刻而完整的解釋。鑒于上述理由,筆者將提供一個基于政企互動的解釋,討論在央地分權、晉升競爭的結構下,政企雙方的行為激勵、互動過程及其互動后果。換言之,筆者將提出一個微觀制度的分析,說明中國如何創造外資奇跡。

三 地方政府與外資企業間的雙向尋租:激勵、行為與互動

基于上述,本文將嘗試就地方政府與外資企業間的“政企互動”進行考察,提出一個基于“雙向尋租”的中國“外資奇跡”的解釋。在解釋之前必須說明,本研究的焦點在:西方制造業投資中國的外資企業,與中國沿海地區的地方政府間的互動。至于為何側重制造業外資呢?當然一方面這是中國最主要的外資,對此可以參考圖3,制造業外資投資最高曾達到全部吸收外資的七成以上,近年也還是維持四成以上的比例。另一方面,它們也是對中國來說最重要的外資,中國要靠他們走向國際市場、創造出口增長、提升產業技術。也因此,制造業外資投資中國的姿態最高、條件最好,促成了一輪在制造業外資與沿海地方政府的競逐與互動。這些制造業外資主要流入的區域,當然是中國沿海,尤其是珠三角與長三角兩個區域。對此,筆者將曾經蹲點訪談的調查點及調查時間,放在本文附錄以備參考。

圖3 1997~2013年制造業外資占中國實際利用外資比例趨勢圖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網站,http://data.stats.gov.cn,最后訪問時間:2015年8月12日。

(一)地方政府與外資企業尋租與反向尋租

中國地方政府到底如何招商引資,才得以成功吸引大量外資?在回答此問題之前,不妨考察一個實際的投資協議案例。


那次還沒來(大陸)之前,就有10多個地方政府通過朋友聯系,但是因為時間有限,只能考察6個地方,每個地方都拿出最大誠意,提供各種好處,拜托我們去投資。(舉例而言)過程都是最好的接待,出面的都是最大的領導。(為何最終落腳昆山?)比較各地的環境與優惠,選整體條件最好的呀。(地方政府為何拿出這么多好處?)地方當然也有好處呀,例如就業呀、稅收呀、各種經濟指標呀,(所以)你要我去,當然就得拿出好條件。(但是就業多是民工,又給我們稅收減免)。起碼領導有好處吧,私下好處不說,昆山歷屆的領導都像坐直升飛機,一路往上升官。我們的投資是給領導創造政績,他們怎能不拿出好處呢。(2007-7,昆山,臺商)


根據上述描繪,我們不難看到:招商引資過程部分類似“傳統尋租”,只不過傳統的尋租是企業向政府尋租,此處則是政府向企業尋租:多個爭取“超額獲益”的地方政府,環繞某個能夠創造超額獲益的目標企業。此處地方政府的“超額獲利”,類似傳統尋租中企業的“租金”,可以“作為政績競賽中的壟斷優勢”作為例證加以理解。此時,地方政府類似傳統尋租者,為得外資落地的獲益,努力示好并應酬外資,同時允諾各種優惠;反之,外資企業則類似傳統設租者,基于其創造獲益的能力,逼迫對手將部分收益回饋為投資優惠。換言之,兩種活動內容類似,均為“直接非生產性行為”(directly unproductive activities),但主客形勢異位(參考表1的對照)。我們不妨將其稱為“反向尋租”。這其中肯定存在概念上的創造性轉換。對此,我們可以首先設想,政府可否從事圖洛克(Tullock,1967)、克魯格(Krueger, 1974)、布坎南(Buchanan, 1980)和巴格沃蒂(Bhagwati,1982)式傳統尋租理論所認定的“尋租活動”?如果可以接受這樣的類比(McChesney,1987;張向達,2002),必然要問“政府所尋‘租金’為何”?企業所尋“租金”簡單,就是因為供給有限所帶來的超額“營收獲益”(“地租”的類比),但政府則比較麻煩,其“超額獲益”涉及政府能夠取得的各種好處,包括經濟層面的(例如發展、稅收、包括貪腐)與政治層面的好處(典型如政績、晉升)。在本文中,因為外資落地能給地方政府帶來“超額獲益”,后者因努力示好并應酬外資,同時允諾以各種優惠,此即“政府尋租”或“反向尋租”。

表1 “傳統尋租”與“反向尋租”的對照

根據筆者看法,在外資投資中國的過程中,政企雙方的互動既存在(傳統)尋租,也存在“反向尋租”。在中國這樣政府能力強大、深入廣泛介入經濟的社會中,傳統尋租必然盛行,此處除企業通過政府,試圖建立壟斷的“主動尋租”外,也包括要求政府提供服務或維護市場秩序(預防他人壟斷),避免其任意干預或汲取,因此為“被動尋租”者。但是因為央地分權、晉升競爭的背景,衍生“反向尋租”式的政企互動,后者則通過投資選擇與投資遷移,部分拉平了政企間的不平等,遏抑了政府的施政怠惰、任意干預或無度汲?。ㄖ苎┕猓?005),適度節制了傳統尋租。外資無須如本國企業整日應酬官員,也不致因此降低投資意愿。另一方面,“反向尋租”的過程,給政府創造出競爭壓力,給外資提供大量補貼,此處“補貼”(或廣義而言的“優惠”),大致包括如下幾個范疇:(1)資源廉價轉讓(如土地轉讓金的折讓);(2)產銷各種補貼(有針對要素的、有針對產品的);(3)專用性資產的投入(如外資設廠前的“七通一平”)等。上述“優惠”必須超越既有條件(如投資環境),需要政府作為(如資金投入),才能加以創造。因此對外資形成了“一手市場獲利、一手政府優惠”的投資引力。由于外資落地,政企等于互蒙其利,雙方都樂此不疲,中國成為“外資天堂”(heaven of FDI),資本源源不絕流入。

“反向尋租”影響所及,改善了地方的投資環境,包括有形的基礎建設與無形的服務、管理與市場建設等(Shirk,1994)。在此同時,也創造出:(1)外貿增長;(2)經濟增長;(3)體制轉軌等,形成所謂“中國奇跡”(Cheng and Kwan,2000)。但從另外的角度看,中國經濟結構也出現:(1)投資集中(如基建部門);(2)結構失衡(低端制造);(3)重復建設(過度競爭)等,還進一步引起:(1)國資流失(資源廉讓);(2)污染輸入(容忍污染);(3)勞工競次(壓縮權益);(4)貿易失衡(如中美之間)等問題。如果繼續既定的外資政策,不僅造成公共資源的浪費,也不利于中國的長期發展。這可以對照之前黃亞生(Huang,2003)的分析:政府不只保護國企,同時補貼外資(“超國民待遇”),民企缺乏公平競爭、茁壯取代的機會。未來不只國際市場,連國內市場都將淪為外資的屠戮戰場。換言之,雙向尋租的互動模式,既解釋了“中國式/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成就,也點明其問題。

(二)反向尋租的機制與過程

進一步考察,前述傳統尋租的情境是,一個可以管制市場進入、創造超額利益的政府,環繞著一群尋求壟斷地位、競爭超額利益的企業。但我們在中國沿海觀察到的政企關系,卻是一個可以排除他地機會、創造政府業績的企業面對一群尋求大量投資、爭奪政績財稅的政府。此處所謂“單一企業”,乃針對單一的外資投資案例而言,針對每一次開啟投資安排,都只有一個外資案例。此時,我們若能跳脫傳統狹義“只看企業收益”的角度,那么外資企業(尤其是高、大、新,被列為重點爭取對象的外資企業)將可以給地方政府/官員創造“競爭優勢”,將其余競求表現的政府/官員甩開,并為其創造出“超額收益”(可以類比為“租金”,后文對此有所厘清)。從這個角度看,地方政府/官員可被視為“尋求壟斷”并借求“超額收益”的尋租者,而重點外資則可以視為“創造壟斷”并抽取“尋租者收益”的設租者。換言之,經典尋租是一個創租政府,多個尋租企業;反向尋租是一個創租企業,多個尋租政府。后者中政企地位已悄然易位。

進一步考察,這樣的“反向尋租”如何發生?這當然與中國式分權體制,即“財政分權、政治集權”(Montinola, Qian & Weingast, 1995;Blanchard&Shleifer,2001; Xu,2011)脫不了關系。首先,因為財政分權體制,一方面中央放權地方,因為分灶吃飯,滋生財稅激勵,地方政府于是各有追求,形成上述分析中的“復數政府”。另一方面,地方政府控制審批、土地、信貸、稅收等權力,有資源或能力參與各種尋租的競爭。其次,因為“政治集權”,所以中央獎勵外資,地方就競爭外資(Shirk, 1994; Huang,2008)。固然財稅激勵會促使官員尋租,但“晉升考慮”起碼同樣關鍵——畢竟,職務晉升代表各種激勵的全面提升。也因此,官員對企業的重視,并非專注于其投資的“實惠”(見后續分析),更重要的是外資進駐創造的“政績表現”。尤其所謂高大新企業,在能見度上,更可以“一家抵一萬家”,特別為地方政府所重視。晉升激勵所驅,招商火力全開。制度背景如此,政企關系于是倒掛,“反向尋租”于是出現。

回頭來看,我們此處對于“反向尋租”的理論類比,必須在兩個層面上放寬經典尋租理論的假說。首先,經典尋租理論預設單一政府、層級式的政企關系,這對一般“民族國家為單元、中央政府為焦點”的“單一制國家”進行分析,當然屬于合理預設。但觀察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式分權”體制,既存在復數政府,政府間也存在激烈競爭(張軍、周黎安編,2008;劉亞平,2007;周黎安,2008; Montinola, Qian and Weningast,1995)。此外,本研究所討論的國外投資,在廣袤的中國境內,可以自由移動、選擇區域,與前述多數政府為談判對手(張晏,2005: 47~83;傅勇,2010; Keng,2010)。因此,在分析中國的外資問題時,似乎需要放寬經典尋租的“一個政府、多數企業”的預設。

其次,在克魯格(Krueger,1974)創造性的運用“租金”一詞,類比因占據供給有限的要素(李嘉圖式“地租”)而獲得的超額利潤后,逐漸建立起現代“(經典)尋租”的概念。圖洛克(Tullock,1967)則將此種“要素的占據”,視為一種市場上的“壟斷地位”,而租金則為因占有壟斷地位而獲得的超額利潤。我們若師法于此傳統,再配合前述的復數政府的設定,則“租金”不僅可以視為“企業所得”:企業在彼此競爭過程中,因占據某些要素、獲得競爭“優勢/壟斷”,并因此取得的超額利潤;還可以進一步衍生類比為“政府所求”:政府在彼此競爭過程中,因為占有某些條件(例如重點外資的入駐),獲得(政府間)競爭中“優勢/壟斷”,并因此獲得的超額收益(如地方財稅、官員晉升、官員私利等)。換言之,相較于經典尋租的用法,“租金”的概念或許也可以有所放寬,方便我們觀察政府競爭中官員的行為激勵。因此本文的研究問題是:政府若處于類似“尋租”情境下,有沒有可能也有類似的“尋租”沖動?

當然,若經更嚴格的條件設定,此種“反向尋租”的政企互動,必須要求如下四項制度前提。首先,從尋租方(地方政府)來看,必須具備如下要件:


1.存在多個稟賦相近的競爭主體。也就是說,必須得有相當數量的各級政府或各國行政區域,均有條件參與外資競爭。這個條件在中國“改革開放”,尤其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引發全面而多層次的開放后(從國家到省到市到縣到鄉鎮,均可設立開發區、科技園等,全心瞄準爭取外資),應該基本滿足。

2.若占有“壟斷地位”可取得超額收益。此超額利潤便是“租金”,此乃“尋租者激勵”,亦即政府一旦成功爭取外資,將可占有

競爭優勢(“相對壟斷”的地位),并為其創造各類收益。此乃從“尋租方”角度,反向尋租成立的關鍵。


其次,同樣的,但換個角度,從設租方(外資企業)角度來看,也須滿足如下要件:


1.擁有創造“壟斷地位”的能力。關鍵在于資本的自由流動,沒有嚴苛的法規限制,或太多的實際困難,阻礙資金/企業的進入與退出。這個條件在在中國加入WTO,放寬各種投資限制、提供各種投資保障,而且基于“涉外無小事”的行事風格,與“此處不留,自有留處”的實際需求后,應該也能夠勉強滿足。

2.爭奪“壟斷地位”者可提供相當回報。此乃“設租者激勵”,例如在投資談判過程中,外資企業可以爭取大量政策優惠。此乃以“設租方”來看,反向尋租成立的關鍵。


綜合上述,若落到現實來看,“反向尋租”能否成立,核心關鍵在:(1)外商投資能否帶給地方政府壟斷優勢,并取得超額利潤(尋租者激勵);(2)政府招商能否通過取得預期利得,回饋外資企業“優惠減讓”(設租者激勵)。若兩者均是,則雙方不難一拍即合,反向尋租自然形成。

(三)反向尋租行為者的激勵及其行為

根據筆者看法,“反向尋租”形成于地方政府與外資企業的互動過程中,不能簡化為分權結構(“財政聯邦”)或中央考核(“晉升競爭”)或兩種力量結合(Xu,2011)的結果,作為主要行為者的地方政府與外資企業,均有各自的激勵與行為邏輯。有些學者由于缺乏深入的調研,只能很表面的掌握政府與外資的行為激勵,即便后續發展了復雜的博弈模型,還是不能有效地說明問題,其典型案例如邱曉明(2013)。

我們現就地方政府的激勵與行為進行分析。首先,地方政府的決策來自地方領導,通常是地方政府一、二把手。因為,決策非中下層所能置喙,更與一般公眾無關。其次,在中國財政分權、晉升競爭,加上存在腐敗機會的背景下,官員的激勵大概可分四類:(1)地方發展;(2)財稅收入;(3)個人政績;(4)個人收入(郭廣珍,2009)。對決策領導而言,第一項是公共的,第二項是半公共的,后兩項則是私人的。根據產權理論,理性個體傾向犧牲公共利益成就私人利益。因此在招商引資的協議過程中,地方政府常見幾項“決策偏向”(policy biases)。對此,我們可以先參考外商訪談。


你要政府減少稅收,這不可能,企業好或不好,地方發展或不發展,(政府)稅收一定要收到的。(企業)除了該交的得交(法律規定的),領導也不能不打點。所以你們問:領導重視政績還是好處,根據我這些年來的經驗,我跟你說,有的重視政績,有的只在乎好處,大部分是兩個都要。(2007-8,東莞,臺商)


我們來整理一下其中機制。首先,代表官僚利益的政府決策,往往會傾向減讓公共獲利(如環境保護、征地補償、當地就業等),借以增加政府獲利(如財稅收入、審批規費、經濟指標等)。其次,展現領導利益的政府決策,往往會傾向減讓政府獲利(如財稅收入、審批規費等),借以增加領導個人獲利(如政績表現與貪腐機會)。最后,受制本任領導利益的政府決策,往往會傾向減讓后任獲利(政績表現與貪腐機會),借以增加本任獲利。這些資源可以視為前后任領導共享的“公共資源”(孫海婧,2013),但前任有權任意耗用,造成諸如土地大量廉讓、背負巨量債務與公共建設爛尾等后果。前面自然可以理解,最后則可以參考下則訪談:


(之前的僵局怎么解決的?)因為市長準備要動了,他當然希望趕快談好,政府這邊立場就比較松動了,(因為)不想把政績留給下一任。(2006-8,昆山,臺商)


換言之,在協議招商的過程中,出現決策者合法侵占公眾、政府和后任的機會,加上官員任期既短暫又不確定,“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因此,攫取機會搭配時間壓力,招商引資往往成為地方施政的第一優先,經常動員全體人員,不惜一切代價。由于招商沖動極高,土地無償出讓(殃及后任)、后續稅收減免(殃及政府)、污染視而不見(殃及公眾),就絲毫不難理解。

另一方面,招商引資“一個銅板敲不響”。地方政府縱有強烈激勵,外資企業是否響應呢?這得分析后者的行為激勵。企業投資目的在于獲利,獲利一般有三個來源:(1)制銷獲利(基于企業生產與管理,得之于市場者);(2)制銷補貼(對要素或產品的補貼,例如入區水電折扣、稅負減讓、出口補貼、社保補貼等);(3)投資套利(基建前置、土地廉讓、建廠貸款、地方配套投資等)。第一項得之于市場,姑且不論;后兩項則得之于政府,他們既然全力羅致,企業自可借機索求,也因此牽動外資流向(Tung & Cho,2000)。問題是從政府爭取的“權益”(即投資優惠),往往不如預期的可靠,因此存在“估價過高”問題。對此可先參考筆者之前一份田野札記:


在南方中國一個外資云集的城市。一眼望去,左邊不是臺商協會的郭會長嗎?比鄰而坐那位尊貴的先生,高居內陸某自治區的人民政府副主席,主席右邊是3位分管經貿的主管,再下去是負責貿易、觀光等的10位部門領導。再看看郭會長左邊,兩位常務副會長及監事長,再過去也是10位協會主要干部。這樣的安排,明顯是刻意表現對等。但東莞頂多是個地級市,臺協更是個再邊緣不過的民間組織,這種對等的格局到底打哪來的?招商說明會后發現,原來這個招商之旅,不但自設鴻宴,附帶歌舞,美聲美酒,賓主盡歡。過程中每位貴客還被一一獻上純潔無暇的“哈達”,臨行時也沒忘捎上兩瓶當地上好白酒。隔段時間,我們熟悉的常務副會長在電話里邀約考察,我好奇地問:“真打算組團過去投資呀?”回答:“哎呀,多考察、多比較沒錯的啦,常常能要到想象不到的好處?!保ㄌ镆霸洠?007-7,東莞)


我們再參考外商訪談?!埃ㄕ劶巴恋氐蛢r轉讓)好多臺商原來在臺灣呆不下去了,過來前根本做夢也沒想到,來這里還沒開始生產(在談判投資的過程中),就先賺到天價的利潤?!保?007-1,東莞,臺商)。但是這些企業在落地后也浮現相當的風險:


領導換了,前面承諾的,后面的不一定會承認。(那么簽合同呢?)你又不是同政府簽的,你既然過來(投資)了,就要接受大陸政府的領導,但政策法令說變就變,過幾年可能一切都不算數。(2006-8,東莞,港商)

每個臺商都一堆辛酸,(當初)一聽這么好就來了,結果呢?(地方政府)也許做不到,也許不愿意做。之前說得天花亂墜,等你資金匯進來了,他那邊就不認賬了,這叫“開門招商,關門打狗”。很多臺商都是被騙來的。(2008-7,深圳,臺商)


我們再整理一下其中機制。首先,由于政府體制不同,外資企業常誤認領導承諾為政府承諾(如權宜做法、私下補貼等)。其次,由于合同效力不同,外資企業經常誤認協議權益為法定權益(如合資安排、稅負減讓、廠房租售)。最后,由于政策制定過程不同,外資企業經常誤認政策法規不會輕易變動(從稅負通關到用工、公安等各種中央與地方政策)。換言之,政府所允諾的各種“權益”,很可能被投資的企業高估。

雖然不乏“存心欺騙”,由于缺乏司法體系保障,招商引資時允諾的權益,并沒有很完整的產權,地方政府往往可以在形勢變遷后(產生“沉沒成本”后),任意變更約定條件或藉此勒索或汲取利益,對此可參考聶輝華、李金波(2008)。但因為下面原因,取之于政府的權益往往很不穩定。首先,這些權益都具有特殊性、暫時性,未必符合法規,加上適用于少數對象,政府很容易單方面變更。其次,中國對產權保護不足,協議得不到足夠的尊重,司法也未必能夠有效救濟。最后,中國屬于威權體制,法規政策制定與變更時,既未必咨詢適用對象,也未必太考慮施行后果。也因此,外資實質得到的,往往少于政府允諾的,相對其之前的協議,優惠經常被嚴重高估。

綜合上述,在招商引資過程中的“反向尋租”,奠基于地方政府與外資企業的相互需要:前者為能換取外資落地,實現領導好處,不惜提供大量優惠;后者則為換取產銷之外的額外獲利,爭取政府優惠,因此大舉投資中國。雙方都具有強烈沖動,一拍即合,外資因此快速流入。但如此一來,各地政府引進的外資,很可能超過地方實際需要,而流入中國的外資,也可能高于企業原有的投資規劃。所流入的外資中,同時夾雜“創利”與“尋惠”兩類,前者受“投資條件”所吸引,后者則受“政府優惠”所牽動。從這個角度看,若沒有政府釋出的優惠,將不會有后一類外資。當然,此處存在“是否超額或過量招商”的問題,根據作者看法,在理論層面,這個問題很難論證;但在實際層面,這個趨勢又很實在。與此類似的是所謂“產能過剩”“過度競爭”一類的概念,對此可以參考曹建海、江飛濤(2010)。換言之,受政府補貼驅動,雙方在既有的“投資需求”上,又額外創造出不小的外商投資。中國的外資奇跡就這樣被制造出來了。

四 反向尋租的自我強化與結構鎖定

由于政府、企業互蒙其利,招商過程中的反向尋租乃得持續不斷。但若時間一久,政府了解所招外資,很多意在套利;外資也發現所得優惠,其實未必值得。雙方能否更新信息,回歸經濟需求,減少超量引進的外資?根據筆者考察,情況遠非如此。在反向尋租的過程中,雙方都基于自身利益最大,發展各自“應對策略”(coping strategies),結果都墮入“自我強化”的過程,雙方深陷其中。反向尋租因此越演越烈。

這樣的過程開始于企業,企業既然以尋求整體獲益(概念上可以分為“市場獲利”與“政府優惠”兩塊)為目的,由于優惠的信息并不透明——有些無法公開,有些需要議價探底——為能最大化其獲利,外資必然增加各地比價的機會。根據我們的訪談,臺港企業在落地之前,起碼會耗費6~8個月,甚至長達2~3年的時間在各地選址,一方面搜集信息,避免遺漏承諾巨額優惠的區域,另一方面還能來回砍價,逼迫各地層層加碼,外資因而樂此不疲。但對地方政府而言,由于外資考察后投資概率下降,為能增加吸引外資的數量,只得接待、洽談更多的外資;同時因為競爭對手增多,比價砍價也更頻繁,地方政府也只能不斷加碼優惠。換言之,雙方在“反向尋租”的結構下,為了最大化各自利益,反向尋租將更加強化,造成:(1)更多地方政府加入,競爭有限的外資;(2)因此擠壓出更大優惠,意圖獲取外資落地;(3)更多優惠又吸引更多的外資,加入尋求優惠的招商過程中。

反向尋租于是激發一輪輪“自我強化的循環”(David,1985),不斷的擴大,卷入并強化壓力,越來越多的政府與外資深陷其中。當然,整個故事并未終結,上述反向尋租的結構,不只發生在政府外資間,還刺激地方政府的競爭,進一步回頭推動又一輪的政企博弈。

新一輪的競爭發生在爭取外資的地方政府之間。由于招商活動必須投入先期成本,組建招商隊伍、報銷接待經費、耗費洽談時間、提供基礎建設等(孫開、周淑梅,2011),這都是“沉沒成本”,多數無法回收,加上官員任期有限,若未及時表現,機會稍縱即逝(耿曙等,2016)。這些成本(與機會成本),都有賴外資最終落地,才能回補之前投入。因此,外資在初步確認選項后,各地政府便啟動割喉競爭:隨著時間推移,先期成本投入越大,招商之爭越不能輸。地方政府更必須加碼優惠,一面強化吸引外商,一面嚇退其他對手。結果使反向尋租的過程又再次被強化。

其中特別困擾的是,政府的投入或優惠,取決于競爭過程中對手的出價,在進入地方的“割喉競爭”前,各方都無法預知成本(從而及時退出)。由于“沉沒成本”問題,競爭之中的各方只能再加碼優惠,結果招商付出的代價,有可能超過其帶來的獲利。但對地方政府而言,“慘勝”好過“慘敗”。這樣下去,政府將走向無法退出、沒有底線的“讓利競賽”(車曉蕙、陳鋼,2003),因此源源不絕地創造優惠,又持續不斷的卷入外資。換言之,反向尋租通過自我強化,將越來越多的政府與外資卷入其中,還使卷入其中的雙方越發難以脫身,形成“鎖定”(lockin)效應。如此一來,在既定制度環境下,政企互動模式一旦形成,中國將很難走出“讓利競賽”式的招商引資。

退一步檢討,在“招商大戰”的過程中,除了最后外資落地的區域外,其他區域的所有希望都將盡成泡影,其他政府的所有投入,都將全數白費。前述大量資源(包括所有時間精力、擠占公務、資源耗費、考察設點,甚至還有如整地、建路燈各種前期投入,“七通一平”),均在反復“考察-議價”的過程中耗費消散。同樣的,企業在覓地設廠的過程中,經年累月的穿梭考察、各方談判,事后也證明純屬浪費。換言之,從個別政府/廠家來看,雖然可能是成敗存亡之爭,但就社會總體觀察,耗費資源之所爭的,不過是各方間的“轉移”。不論何者勝出,都屬經濟體內成員,誰得到意義都不大;但卻在競爭轉移的過程中,耗費本可從事“直接生產性活動”的資源。此即“傳統尋租”導致的“資源耗散”,反向尋租雖有悖于傳統尋租,但兩者引起的社會浪費,本質并無二致。

若從長期的角度來看,由于“反向尋租”所促成的政府“過度補貼”或“過度承諾”問題,造成外商投資中國的門檻過低,因此往往存在“過度進入”的問題,其中尤其以華人資本最為明顯。但就長期經營效率來看,這些進入的資金不見得都適合生存于中國的經濟環境中,但由于地方政府的政績需要,這些被“反向尋租”所吸引的企業,或者重復建設、過度競爭,或者未能順利退出,造成許多外資企業名存實亡、資金爛尾的問題。

五 結論

中國改革開放是人類歷史的大事,從沒這么多人這么快脫貧致富。改革開放在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中國持續、高速增長的關鍵在其參與全球生產。成功的故事則始于招商引資,大量資金夾帶高新技術、海外市場、管理模式、經營理念進入中國,結合其富余要素如勤奮勞工、廣袤土地,創造出更上一層樓的經濟奇跡,又稱“中國奇跡”(林毅夫、蔡昉、李周,1999)。招商引資既然如此關鍵,可是研究,尤其制度層面切入,相對有限。問題還是在將其視為自然而然的市場過程:外資流入是受要素吸引的結果,自然無須額外解釋。

但是根據本文的分析,中國吸引外資的關鍵在于地方政府,他們不但不是阻力,還是中國成為外資奇跡的關鍵。那么,地方政府如何招商?外資又為何落地?雙方互動的過程,被作者稱為“雙向尋租”,既有傳統的企業向政府尋租,也有特別凸顯的政府向企業尋租,后者迫使政府提供大量優惠,而外資則受其引誘紛紛投入。本文所論證的情況,在港臺與境外華人、中小規模、主要制造出口的外資投資中,情況最為常見,但并不限于上述類型的企業。也由于這類企業尋求優惠的沖動最強,引發快速的資本流入,中國則在某種意義上,過度吸引了這類外資,造成勞動密集的制造業成長太快,出口擴張過速。這種互動模式一旦形成,還將不斷自我強化,政府、企業越來越卷入其中,也越來越深陷其中,雙方都難自拔(Pierson,2000)。就這樣,各地政府引進的外資,很可能超過地方原來的需要,而流入中國的外資,也可能高于其原有的投資規劃,外資奇跡就這樣被制造出來了。這才是“中國特色”的招商引資,從這個角度講,本研究對中國如何參與全球生產,提供了一個制度層面的解釋。

之前對外資企業與地方政府的互動研究中,雖然不乏深入、透徹的田野調查(如黃玉,2009;歐陽靜,2011),但多將其嵌入整體的國家社會關系中,綜合了結構與個體層次,卻未就其過程總結出明確的理論解釋。也因此,本文是從地方政府與外資企業的互動入手,分析中國外資涌入的起因、過程與后果,希望能以此作為理解整體中國經濟社會變遷的一個側面,幫助揭示改革開放過程中,涉及不同社會組成要素和多重面向的社會互動過程。

如果把中國吸收外資作為一個案例,我們可以從中看到,跨境投資、全球外包背景下的“資本優勢”,競相崛起的發展中國家,往往淪落入“趨底競爭”(race to the bottom)的境地(葉靜、耿曙,2013),并因此形成一套相對扭曲的制度體制。表面看,這些國家取得了外資,參與了出口,創造了增長,但深一層看,他們往往付出過高的代價,而且如中國案例所顯示,這樣競相“磕頭”的招商體制,一旦束縛加身還不易解套。這是中國的困擾,也是發展中國家的可悲。在中國之內,“趨底競爭”發生在區域之間,而中國之外則存在于國家之間(Evans,1979),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從中國研究中看到了“地方政府”與“外資企業”的互動模式,誰說這種模式不會存在于中國之外呢?

附錄:作者調研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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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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