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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普通百姓對嫁賣生妻的態度

嫁賣生妻是為法律所禁止的,而且在中國的不少地區,民間社會的宗族領袖與州縣官對此也不予認可。就南部縣而言,根據家譜與碑刻的記載,宗族領袖也有持這種態度的。如西路宣化鄉貫子埡武生保正梁濟川,文生梁鳳太、梁鳳舞,族長梁芝太、梁鳳猷等就言,“同治十一年,合族豎碑,不許嫁賣生妻,以端風化,歷久未違”。《南部檔案》,檔案號:11-473-7830,光緒十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但是,盡管有家法族規、國家法律的禁止,不準嫁賣生妻并沒有成為下層社會普通百姓共同遵守的行為準則,這至少在兩個方面得以表現:一是大多數嫁賣生妻行為的整個過程與初婚嫁娶近乎一致,憑媒嫁娶、有主婚者、有財禮、寫立婚書,幾個形式要件一樣不缺。“官從政法,民從私契”,寫立契約也形成了民間社會約定俗成的地方規范,盡管這種契約在官方看來是不合法的。二是他們中的大多數對嫁賣生妻這一行為并不忌諱,“每嫁生妻,應給合族盒禮,以端風化”的習俗也說明嫁賣生妻在他們看來乃正常之事。《南部檔案》,檔案號:11-473-7830,光緒十八年十月十三日。

現在的問題是:既然嫁賣生妻行為是民間社會通行的習俗,法律又明令禁止,百姓為何還要將此等事情控之衙門?是百姓不知道法律的規定?他們是控訴嫁賣生妻行為違法,還是另有動機?

首先,對國家制定的法律而言,中央與地方社會都在以不同的方式進行宣傳,民間百姓從中也能略知一二。徐忠明:《明清國家的法律宣傳:路徑與意圖》, 《法制與社會發展》2010年第1期;尤陳俊:《明清日常生活中的訟學傳播——以訟師秘本與日用類書為中心的考察》, 《法學》2007年第3期;龔汝富:《明清訟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08,第41~75、136~169頁;〔日〕井上徹:《明清時期法令的傳達》,井上徹、楊振江編《中日學者論中國古代城市社會》,三秦出版社,2007,第237~244頁。就嫁賣生妻行為,在不少的訴訟詞狀里都寫有類似“買休,大干例禁”的話,《南部檔案》,檔案號:18-227-3070,光緒三十三年三月十六日。雖然這種詞可能是諸如官代書、訟師之類的中間人寫上去的,但由于這些中間人與百姓接觸密切,百姓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法律的這些規定。

其次,民間社會也有其自身的一套生活邏輯,盡管國家有法律的規范,但其影響是有限的。社會學家費孝通就認為鄉土社會的生活是富于地方性的,在一個沒有陌生人的社會里,法律無從發生作用。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6~10頁。從南部縣的實際案例來看,大多數訴訟者對嫁賣行為并不回避,也無所顧忌。更有甚者,還為此行為到衙門存案,以求“公證”:


為稟明存案事。情自幼憑媒說娶張氏為妻,數年未育子女,不意去今歲饑荒,蟻不但恒業俱無,棲身莫所,且而(按:而且)身染疾,父母早亡,并無叔伯弟兄顧伴,欲貿無本,輾轉無路,蟻不忍張氏青年,與蟻困斃。蟻思難已,夫婦商議,自行請憑家族及張氏娘族等相商,將張氏放一生路,奈人言生妻,不敢說娶,是以赴案稟明存案,伺獲覓得張氏生活之路,不致后患,沾恩不忘,伏乞大老爺臺前施行。《南部檔案》,檔案號:4-289-1547,道光二十年五月廿八日。


由上也可見法律對民間的影響是有限的。既然嫁賣生妻作為一種民間習俗而普遍存在,百姓為何又要將它鬧上衙門?通過對檔案的分析,筆者發現,鬧上衙門多另有原因(見表1)。

表1 嫁賣生妻行為被告上衙門原因統計

從表1可以看出,他們告狀有多種原因。

1.嫁后圖索

嫁后圖索是指將妻嫁賣后,原夫、原夫家族、娘家人等又企圖從買妻方獲得更多的錢財,一旦對方不允,便編造理由控告買方。這種告狀方式在所統計的91例中竟占了63例,比例高達69.2%。前面列舉的王章佐賣妻案系洪正文家族洪正發、洪正太等覺得王德金本樸可欺,復搕錢文,“沒給,于去臘月十一日唆支正文出名誣控”。《南部檔案》,檔案號:6-350-1451,同治七年十月十三日至同治八年正月廿三日。謝心德賣妻案中,據其本人講,其妻系其本人嫁賣,獲錢31串用盡后,復向其妻胞兄圖索,“不允,小的來案把他們告了的”。《南部檔案》,檔案號:6-404-558,同治十三年四月十一日。更有甚者,有事發后6年、10年控告圖索的。如張應瑞賣妻10多年后,趁主婚人已死,再次控案復索。《南部檔案》,檔案號:5-163-1556,咸豐三年四月初七日。

嫁后圖索不斷發生,原因之一是圖索者有得逞之可能,有文約可憑:


書立嫁后滋痞、捏詞妄控、憑案了息文約人梅應龍,情因幼配妻易氏為婚,結褵后數載,因家道貧寒,夫婦不和,兼之日食無度,難以顧持。自愿與家族商議,托媒說合將易氏改嫁與趙大昭腳下為妻,財禮親手領明無欠。書有腳印手跡文約可憑。不料梅應龍賣妻之后,無計可施,聽受刁唆,執詞將趙大昭具控。廳主案下差喚投審,幸遇近鄰親朋等邀集二比坐場理論。梅應龍有買休賣休之責,自愿憑眾家族了息。再勸趙大昭出備錢四千四百文,以作應龍另尋生理度活之貲。自今以后,再不向討親之家無辜(故)生非,別生異端,倘再仍蹈覆轍,有梅姓家族人等一面承擔。今恐人心不一,立出憑案了息,付與趙大昭日后存據。

同治四年六月十六日立出憑案了息永無異言文約是實(畫押)《南部檔案》,檔案號:6-320-1031,同治四年六月十六日。


上列雖是一個憑案了息文約,但梅應龍復搕得逞,再次獲錢4400文卻是事實。容再以一個具體的實例說明賣者圖索得逞,再次需索未遂而將對方告之衙門的情形。咸豐三年,臨江鄉袁宗清自己將妻賣給杜應紫獲財,6年之后又將杜應紫控之衙門。控詞如下:


情蟻因貧外貿,遺妻謝氏在家獨處。附近惡棍杜應紫欺蟻本樸,乘機敢串杜廷學、杜林保為媒,否于何時霸娶蟻妻作妾。今年六月,蟻始歸家,聞知大駭,投鳴鄰人袁宗貴、高舉訪問,蟻族莫人主婚,蟻妻族莫人知曉。相邀理說,伊等不理,亦不將蟻妻交還,且肆兇橫,實屬大乖風化。為此叩喚嚴究,以全天和。如審稍虛,愿甘倍處。伏乞大老爺臺前施行。《南部檔案》,檔案號:5-204-583,咸豐九年六月十四日。


從袁宗清的控詞來看,他在外做生意,對其妻被嫁一概不知。直到6年之后歸家才知被“惡棍”杜應紫“霸娶”,而且族內沒有人主婚,妻族也無人知曉此事。杜應紫的訴詞如下:


情蟻三輩單傳,配妻乏嗣。咸豐三年有袁朝盛云伊長子宗清娶妻謝氏,夫婦不和,兩愿離異。央請袁宗銀、杜奇義勸蟻說娶為妾,議財禮錢十串,系宗清領去,出有手印婚書。復索,去酒水錢一千六百文,憑伊甲長袁朝均出有杜患文約,均審呈。迄今蟻妾產生一女,伊族棍徒袁宗貴并異姓高伸同宗清搕去蟻錢六百文,有袁朝體過證。過后伊等因嫌錢少,復支宗清架捏誑詞,于六月十五日將蟻控案。批候喚訊查究。查伊誣蟻莫人主婚,非眼同書立婚書之袁朝均等質究,皂白難分,為此,訴懇添喚。伏乞大老爺臺前施行。《南部檔案》,檔案號:5-204-580,咸豐九年六月廿四日。


根據衙門堂訊記錄,杜應紫的訴詞基本屬實,而袁宗清的控詞則多有編造。大致情形是:袁宗清是說娶謝氏為妾之事的當事人之一,且將財禮錢收去,并出有婚書;后袁宗清復索得逞,又給酒水錢1600文,憑甲長袁朝均出有杜患文約;現在謝氏生一女,袁宗清等人又搕去錢600文,但嫌錢少,將其控案。從整個過程來看,袁宗清控案的目的不是將其妻索回,而是搕索更多的錢財,這也是眾多嫁后圖索者的根本目的。

2.沒有“三面說合”

所謂“三面說合”是指在通常情況下,嫁賣行為須有丈夫、夫家人、母家人三方的同意,否則有可能被訴之衙門。臨江鄉杜大和、文天倫、蒲天心等人的賣妻行為均是因未通娘家知曉,娘家不依,將其告上衙門。《南部檔案》,檔案號:3-85-1215,嘉慶二十五年四月廿三日;4-291-1606,道光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5-178-198,咸豐五年六月初四日。也有因未通夫家族人知曉而被告上衙門的。如光緒三年(1877),金興鄉樊文貴稱,因同曾祖堂弟樊文志衣食不濟,將妻嫁賣。但此行為未與文貴商議,不服,遂將文志胞叔樊均仁等控案。《南部檔案》,檔案號:7-424-1081,光緒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咸豐元年發生在臨江鄉的一起案件則是由丈夫的父親引發。陳玉建父親陳文星在外行醫期間,陳玉建自書手印婚約,由陳玉俸、鄭國俸為媒,將其妻楊氏嫁賣鄭應川為妻。父親回來后,不依,言家族侄子陳玉俸素行不法,慣于嫁賣族間婦女,串同鄭國俸為媒,偷放其名主婚。言外之意,其子賣妻是被人左右的,于是將陳玉俸、鄭國俸、鄭應川等人一并控案。《南部檔案》,檔案號:5-154-1438,咸豐元年七月廿五日。

上述兩種情況占了近87.9%的比例,除此之外,也有因嫁賣錢處置不當或因嫁賣行為非本人所愿等鬧上衙門的。積下鄉何魏氏子何昌榮病故,遺媳郭氏不愿孀守。何魏氏便與弟何興德等主婚,憑張閏元為媒將郭氏改嫁張志元為妻,議財禮錢20千文。但財禮被何興德、何繼德私分,何魏氏得知后不服,控案。《南部檔案》,檔案號:11-199-528,光緒十七年十月初五日。又如前述的王玉川就是被人捆綁勒寫婚約的。《南部檔案》,檔案號:6-384-324,同治十一年二月廿八日至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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