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中國的法律與政治(近代法律史研究(第1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法律史研究群編 李在全執行主編
- 3031字
- 2019-07-17 12:06:49
四 縣官對嫁賣生妻的態度
在南部縣,衙門將招贅婚、同姓相婚、轉房婚等變例婚姻斥為“縣中惡俗”,但嫁賣生妻行為未列其中。對招贅婚,衙門至少在同治十三年就把它定為縣中惡習,并發布告示嚴加禁止。光緒九年四月二十六日,南部縣衙針對同姓相婚、轉房婚出示《為剴切曉諭嚴禁惡習,以重倫常而端風化事》:
查律載,凡同姓為婚者,主婚與男女各杖六十,離異。又律載,凡娶同宗無服之親及無服親之妻者,男女各杖一百。若娶同宗緦麻親之妻,杖六十,徒一年。小功以上妻,各以奸論。若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婦者,各絞。知情不阻之,親族、地保,照不應重律,杖八十各等語。定例何等森嚴,豈容故違誤犯。近來愚民不諳例禁,紛紛籍口同姓不宗,公然同姓為婚,已屬不合。甚有謬妄之徒,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婦,名曰“轉房”,公然行之,恬不知恥,不知其已蹈重罪。合亟申明律例,出示嚴禁。為此示仰縣屬軍民人等知悉,自示之后,爾等男女婚姻,務須各遵禮法,勿得同姓為婚,尊卑為婚,至于轉房惡習,尤當嚴禁。倘敢不遵,仍蹈前轍,許該親族保甲人等指名具稟,以憑喚訊嚴究。一經查訊明確,本縣惟有按律定擬,從嚴懲辦,決不稍從寬貸。各宜凜遵毋違,特示。
光緒十三年,四川提刑按察使也札文飭省內各屬,稱“不意民間竟有兄故則收嫂為妻,弟亡以弟婦為室者,名曰 ‘轉房’。其父母、族長既懵然為之主婚,戚黨鄉鄰亦貿然予之媒說,甚有父母俱故,族長不知,媒說無人而自行轉易,以瀆倫傷化之行視為名正言順之事。相習成風,不以為恥”。光緒十八年,南部縣聯姓知縣在一件狀紙里就招贅一案批道:“贅戶原屬縣中惡習”。
直到宣統元年(1909),這種認識也不曾改變,侯昌鎮任知縣時在一則告示《南部縣正堂侯為遵札示諭諸色人種男女結婚購用官制婚書事》里還道:
又有一種滅倫紀的人,兄亡收嫂,弟亡收嬸,名曰轉房,最是滅倫紀的事,都應辦死罪的。又有一種,將女抱兒的事,男子貪圖家產,貪圖女色,甘心改名換姓,把自己的祖宗父母也拋棄了,祭祀也斷絕了,都是縣中惡俗。
為什么縣官未將嫁賣生妻行為列為縣中惡俗呢?首先,可能是由于這種婚姻形式實質性地解決了因貧無法娶妻、因妻子無生育能力無法“繼后世”的社會現實問題。更重要的是,官方之所以將轉房婚、招贅婚等變例婚姻列為“縣中惡俗”,是因為他們破壞了原有的承嗣和財產繼承秩序,激化了宗族矛盾。沈家本就曾言:“古人最重宗法,嗣異姓則宗法紊,是以必嚴其辨。”而檔案也多有他們為“亂宗”之事打官司的記載。以招贅婚為例,光緒元年,東路積下鄉董廷揚因乏嗣,于臘月承抱女婿曾志道,更名董元清成配。但此舉引起族侄董元明不滿,以“亂宗霸配、叩正風化”提起訴訟,稱“有亂倫常,大干例禁,異子亂宗”。經衙門審訊,“廷揚無子,應在家族擇愛胞子承嗣,不應抱婿作子,異亂宗族”。鑒于曾志道與董氏已完配過門,立繼承嗣,飭令董廷揚將房屋田產與董元明、董元清兩股均分。飭董元明日后再不得向董廷揚稱說家產,抱婿承嗣。
光緒二十年,據西路金興鄉李成先稱,四支親房中李萬海病故,遺妻任氏,留有子女。本意孀守,但本族李萬長、李萬岱、李萬富等人乘死欺孤,謀產逐嫁,未成。后李萬長主謀,不通本族知曉,暗招李萬岱女婿陳文芳與任氏贅戶,于八月十一夜過門霸配。在李成先等人認為,“文芳誼屬侄婿,霸配叔岳之妻,背理顛倫,玷節欺族,且異姓入贅,紊亂宗支,情均難吞”,于是將李萬長等告上衙門。衙門也認為這是大傷風化之事。
而嫁賣生妻行為基本不會觸及這一點。
至于鬧上衙門的事涉嫁賣生妻案件,如前所析,相當大的一部分并不是直接針對嫁賣行為本身的,而是另有他因。就縣官的裁決而言,大致有如下幾種處理方式:
1.嚴懲借嫁圖索等惡劣行為
傳統社會,官府對民間糾紛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采取所謂“民不舉,官不究”的態度。而借嫁圖索者,使嫁賣事實浮出水面,不僅給官府增加了負擔,而且無益于社會秩序的穩定,為執政者所深惡痛絕。“事后詐索,此等惡習可惡已極!”即是他們對此事的反應。從衙門處理的結果來看,這類人無一例外地受到了責懲,通常以“掌責”方式執行。對于自知圖索妄控理虧,出有永不借嫁尋索文約的,衙門也能“姑從寬免”,
不過,筆者看到的此類檔案也僅有一例。
若因丈夫品行不端而進行的嫁賣行為,丈夫會受到懲罰。如前述金興鄉的文天倫不務正業,每日嫖賭,將妻嫁賣得錢。鬧上衙門后,縣官認為文天倫不應買休賣休,予以“責懲”。對于私逃的婦女,也會給予懲罰。如“劉氏不應背夫私逃,掌責”。
2.成全“傳宗接代”行為
如前所述,有一些嫁賣行為,最終目的是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衙門在裁決此類案件時通常也能采取寬容的態度。臨江鄉杜應紫三輩單傳,買袁宗清妻謝氏。此事被呈控衙門后,“謝氏仍令杜應紫領回團聚”。同理,對于妻子沒有生育而被嫁賣的,衙門也通常不會將妻子判歸前夫。積下鄉吳仕貴因妻沒有生育,遂將其賣與孫大斌為室,衙門判決“劉氏仍歸孫大斌領回團聚”。
對于因貧無法正常娶妻而買妻的,衙門通常也會成全買妻人。積下鄉王老六(36歲),因家貧未娶妻室,買妻蔡氏,衙門的處理是“蔡氏仍令王老六領回團聚”。
3.對于貧窮不能度日或夫妻恩義已絕的,衙門一般不會將嫁賣之妻判歸前夫
宣化鄉蒲國祿平日到處浪蕩,不顧其妻楊氏衣食,串通嬸母趙氏將其改嫁與李昌福為妻。而李昌福“家道赤貧,未娶妻室”。衙門的裁決是“楊氏令李昌福領回團聚”。崇教鄉李昭銀與劉福元女兒劉氏為婚,婚后夫婦不睦。后托媒將劉氏嫁賣鄭清潤為妻。控上衙門后,經縣官審訊,“劉氏飭令劉福元領回擇戶另嫁。父子所得財禮錢十八千并飭原差押令父子如數繳出充公”。
對于夫妻因貧不能度日所產生的嫁賣行為,又特別是所賣之妻又在后夫家生有子女的,衙門更是不可能將妻判歸前夫。安仁鄉楊大志幼配陳氏為婚,因家道赤貧,將妻子嫁賣王正坤為妻。陳氏再婚后,生一子。后因楊大志圖索鬧上衙門。衙門審訊,“楊大志同王正坤不應買休賣休,均各掌責,例應將財禮充公。姑念貧民,免充。其陳氏已在王正坤家下產生一子,免離,仍令王正坤領回團聚”。
4.對于不通知家人或族人的嫁賣行為,衙門一般不予支持
臨江鄉陳玉建(34歲)幼配楊氏為妻,已有十二載,育有一子一女。因陳玉建家貧,殘疾矮小,“樸懦無能”,妻子楊氏“不能固守”,咸豐元年七月十四日,陳玉建自書手印婚約,由陳玉俸、鄭國俸為媒,將妻嫁賣鄭應川(25歲)為妻,獲錢8000文。但此事未通知陳玉建父親,告上衙門后,衙門裁判:“陳玉建不應書立婚約,例應責懲,姑念鄉愚,從寬免責。斷令陳玉建將所得8000文繳出充公。鄭國俸不應作媒,鄭應川不應娶有夫之婦,均各掌責。楊氏由陳玉建領回管束。”嘉慶年間,同為臨江鄉的杜大和賣妻梅氏,因未通知梅氏娘家,經審訊后,杜大和被掌責,梅氏娘家出錢2500文,將梅氏領回另嫁。
5.對婦女因違背倫理綱常,如犯“七出”而被嫁賣的,嫁賣行為通常會得到衙門的支持
如金興鄉蒲洪福娶妻何氏,婚后何氏不聽翁姑教育,后被嫁賣。縣官在何氏父親的存狀中批道:“此案買休賣休,業經本縣究結,爾女何氏律應歸宗,所以給爾領回,聽爾擇戶改嫁,旁人不得干預。”
依照法律規定,對于嫁賣生妻行為,就當事人而言,“本夫、本婦及買休人,各杖一百”,對于婦女的歸屬處理是“離異歸宗”,對于嫁賣時所產生財禮的處理是“入官”。若是買休人與婦人用計逼勒本夫休棄,買休人與本婦“各杖六十,徒一年”。筆者尚沒有看到縣官對某一具體案件完全按法律規定如數執行的記載。就上述案例而言,縣官也并未嚴格按照法律的規定執行,而是根據鄉民不同的訴訟動機做出彈性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