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中國的法律與政治(近代法律史研究(第1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法律史研究群編 李在全執行主編
- 2527字
- 2019-07-17 12:06:51
三 1930年《民法·繼承編》頒布之后的社會應對
民國初年法律上有關“異姓承嗣”的模糊狀態,在1930年《中華民國民法·繼承編》頒布后突然結束了。20世紀20年代末,南京國民政府立法院開始起草繼承法,就九點疑問咨詢中央執行委員會政治會議。其中第一點即“宗祧繼承應否規定?”中央政治會議將這些疑問交法律組審查,法律組最后認定“宗祧繼承毋庸規定”。他們出具的《繼承法先決各點審查意見書》對何謂“宗祧繼承”,以及新法否定宗祧繼承的理由做出了解釋:
宗祧之制詳于周禮,為封建時代之遺物,有所謂大宗、小宗之別,大宗之廟百世不遷者謂之宗,小宗之廟五世則遷者謂之祧。此宗祧二字之本義也。宗廟之祭,大宗主之,世守其職,不可以無后,故小宗可絕而大宗不可絕,此立后制度之所從來也。自封建廢而宗法亡,社會之組織以家為本位,而不以宗為本位,祖先之祭祀,家各主之,不統于一,其有合族而祭者,則族長主之,非必宗子也。宗子主祭之制不廢而廢,大宗小宗之名已無所附麗,而為大宗立后之說,久成虛語,此就制度上宗祧繼承無繼續存在之理由一也。舊例不問長房次房均應立后,今之所謂長房,固未必盡屬大宗,遑論次房。且同父周親復有兼祧之例,因之長房之子事實上亦有兼為次房之后者,與古人小宗可絕之義違失已甚,徒襲其名而無其實,此就名義上宗祧繼承無繼續存在之理由二也。宗祧重在祭祀,故立后者惟限于男子,而女子無立后之權,為人后者,亦限于男子,而女子亦無為后之權。重男輕女,于此可見,顯與現代潮流不能相容。此就男女平等上宗祧繼承無繼續存在之理由三也。基于上述理由,故認為宗祧繼承毋庸規定。至于選立嗣子,原屬當事人之自由,亦毋庸加以禁止,要當不分男女均得選立及被選立耳。
廢除宗祧繼承的理由,主要在于其在實踐中已背離本義且有名無實,以及違背“男女平等”的原則。同樣基于“男女平等”的原則,這份意見書還建議“遺產繼承不以宗祧繼承為前提”。根據這一意見,1930年頒布的《中華民國民法·繼承編》廢止宗祧繼承。這在當時就被認為是新繼承法中“特色之特色者”。這一法律上的變化,除了為“女子有財產繼承權”掃清了道路之外,舊法中的“異姓亂宗”之罪也失去了存在的基礎。
在民國后期的族譜中,我們已經能夠發現,一些宗族中的新精英已經洞悉了繼承法上的這一變化將帶給宗族、族產的巨大影響,從而在族規譜例的修訂中配合新的法律,主動做出調整。我曾經利用浙江龍泉圍繞本地大族季氏修譜前后所發生的訴訟檔案和族譜,分析有法律教育背景的宗族精英在近代社會、法律演變背景下,如何主動調適和轉變,為宗族設立新的規范。類似的例子不止一處。
季山頭是位于今天龍泉安仁鎮高山上的一個小鄉村,季山頭季氏是另一支季氏,他們在民國三十七年刊刻《季山頭季氏族譜》,其中“族規”部分的起草者季氏三兄弟,均受過新式教育,季步元還是民國時期龍泉縣很活躍的律師。這份族規所針對的完全是繼承問題:
一 本族規采取舊時善良習慣配合現行法例訂定之。
一 宗祧繼承,法無明文而情難盡廢,經族眾公決,除財產繼承永遵照法律規定外,擬訂宗祧繼承標準如下:
甲 女子繼承 凡由女子繼承宗祧者應維持原有戶籍,負責掃墓辦祭及其他男宗應盡之一切義務,其所生子女須從母姓。
乙 養子繼承 凡由養父生前自行收養者,應認為宗祧繼承人;凡因被繼承人死亡后出守志之婦收養為子女者,應得利害關系人之同意亦視為宗祧繼承人。
丙 過繼 一 凡獨子不得兼祧過繼。二 無子女者可由本人向同胞兄弟中有二子以上者選擇一人過繼,其本人死亡后,由守志之婦選擇之;無守志之婦,由同胞兄弟協議擇定之,不能協議者,由各志愿出繼之侄以抽簽定之。三 非同胞兄弟之子不得稱為過繼,若被繼承人或其配偶對于同胞兄弟中之子不愿擇繼而其另擇其他族人者,作為養子論。
一 凡被繼承人生前所憎惡或受其虐待之人,不得選為其死后之繼承人。
一 凡被繼承人人死亡后,其妻改嫁脫離本夫戶籍者不得由其選擇繼承人。
一 凡未經結婚死亡者不得為其立繼。
一 凡由女子、養子、抽簽過繼之子取得宗祧繼承資格,編入本譜者,除私產部分照現行法例辦理外,關于被繼承人應享之祭產,須依法取得利害關系人之同意方得輪值。
一 凡異姓養子不得充任房族長。
一 本族規經族眾大會議決共同遵守之。
起草人 大培 大中 步元
與傳統的繼承制度不同,新族規允許女性、養子承嗣,尤其是允許女兒和異姓養子奉祀。但新族規將繼承宗祧和享有祭產權利做了一定程度的區分,“關于被繼承人應享之祭產,須依法取得利害關系人之同意方得輪值”,而且異姓養子仍然不允許充任宗族領袖。
在這份族規的起始,季氏一族就表達了要遵循新《民法》,并將《民法》和地方傳統習慣相結合的宗旨,“本族規采取舊時善良習慣配合現行法例訂定之”。“習慣”在論證族規的“合法性”時,仍然是重要的理由。但是通過還原民國后期宗譜重修、族規重訂的整個過程,筆者發現他們還常常求助于“評議會”這種形式,力圖用“民主評議”等程序和形式,將新的族規譜例變得更具合法性。
季氏宗族修譜評議會宣稱近代民主政治的理念,借助“合族公決”“民主”等話語,為新譜規贏得合法性。在評議會的記錄中,那些提交評議的事項,都被定義為某“案”。記錄的格式也明顯地有模仿法院“和解記錄”“判決書”的痕跡。這些會議程序上的新樣式、文件格式上對法律文書的模仿,也許與身為律師的季步元在評議會中的重要作用有關。它們的確形成了一套與傳統禮法、禮俗所不同的表述合法性的語言。在以前不論是支持異姓承嗣或者反對異姓承嗣,人們都以“禮法”或“習慣”、“人情”作為理據。但通過強調新的譜例的產生機構“評議會”,以近代民主政治理念為基礎,借助“合族公決”“民主”等話語,卻為譜例贏得新的合法性。即如在上述引文結尾所強調的,族規是“經族眾大會議決共同遵守”的。
在1930年新的《民法·繼承編》頒布之后,“立嗣”問題,不論是“異姓承嗣”還是同宗立嗣中的擇嗣規則,都被排除出了法律規定,而成為“當事人之自由”。在季氏宗族修譜過程中涉及的系列訴訟中,龍泉地方法院的確不再就立嗣做出裁決。但是,民間、宗族有關的俗例、習慣并沒有退出這一領域。族譜,在民國一直被法律專家們作為“習慣”的文字載體,依然對“立嗣”問題設定各種規范,并且用“民主評議”這個新的,也是效仿自立法程序的方式,為“習慣”“俗例”樹立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