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中國的法律與政治(近代法律史研究(第1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法律史研究群編 李在全執行主編
- 1411字
- 2019-07-17 12:06:51
四 結語:法律與習慣的歷史過程
古代“禁立異姓子為嗣”經歷了一個從貴族的“禮”到平民的“法”的演變過程。周代宗法制下,“立嗣”的本意是為大宗立后,是針對貴族的“禮”,禮不下庶人。在一個我們現在稱之為“援禮入法”的漫長過程中,一些原來針對貴族而設的“禮”開始被用于規范平民的行為。“禁立異姓子為嗣”的法律,開始沿用到平民的繼承中,是宋代以后才逐漸普及的。
這不僅是一個法律上的變化,也是社會的變化。這個法律過程與庶民宗族的發展相配合,才使得平民立嗣的觀念和行為在社會上普及開來。抱養異姓子開始與“異姓承嗣”等同起來。與此同時,抱養異姓子和“異姓承嗣”開始成為官員和法律專家們筆下的“惡俗”“鄉例”或者“地方習慣”。不僅官方的文件和士大夫的文章是這樣定位的,族譜和狀詞也逐漸這樣表達。“異姓承嗣,不合禮法”的觀念,進入地方社會的途徑有很多種,具體的過程在各地、各族中也各不相同。但無論如何,通過種種途徑,平民得以意識到“異姓承嗣”為法典所禁止,即便在自己的村莊和宗族中普遍存在,那也只能是一種“鄉例”或“風俗”、“習慣”。在這樣一個過程中,“習慣”不是作為法律的后備資源而存在的,恰恰相反,是“禮法”的對立面。
民國初年的法學家們抱有將“習慣”明確化、法典化的思路和努力,哪些“習慣”可以被認可,成為法律,哪些應該被排斥在法律之外,其界限越來越清晰起來。民國三年,大理院強調“異姓不得為嗣系強行法規”,將“以異姓為嗣”的習慣排除在司法考慮之外。如果是這樣,“異姓承嗣”這種“鄉例”“習慣”在訴訟活動中的運用空間將大大縮小。但實際的情況并不如此。一方面,正如我們在訴訟檔案中看到的,民初人們的觀念,包括當事人對“以異姓子為嗣”的態度、他們對于“習慣”在訴訟中的地位的認識等,依然是傳統的。不論是在清代還是民初,盡管有異姓不得立為嗣的律條,但“抱子例得入譜”“本族慣例異姓抱子可得承嗣”或者“異姓承嗣多有先例”等說法,仍然在訴訟檔案的狀詞中屢屢出現。另一方面,大理院的態度也并非那么一貫和明確。尤其是大理院顯然還抱有尊重習慣和地方、宗族慣例的原則,而族譜和族規譜例被認為是地方習慣的文字表達。因此,在實際的訴訟中,“強行法”與“慣例”“習慣”之間的競爭和對抗一再地顯現。事實上,在民事習慣調查中,也有調查員在記錄“異姓承嗣”習慣的同時,質疑其“殊不得謂為良好”。
這些圍繞法律解釋和訴訟的爭論,在1930年《民法·繼承編》頒布之后,似乎就失去了理論上的必要。但是,在社會生活中,有關的紛爭并不會因為法律的改變而立刻消失。立嗣的觀念和行為仍然相當普遍。當立嗣問題不再是法的規定之后,民間并沒有停止對立嗣行為規范的創制、調整和確認。
如果我們像民國的法律人那樣,將族規譜例作為地方習慣的表達的話,那么那些為應對新法而修訂新的族規譜例的行為,可以視為新“習慣”的制造。這些所謂“習慣”,并非是民間普遍的、慣常行為的總結和提煉,而是人們應對各種形勢和問題,包括地方社會的傳統和需求、國家法律的變動等,而制造出來的規范。這個過程必定在各個歷史階段、大大小小的人群中反復不斷地進行著。民國時期這次“習慣”的更新與以往不同的是,它的產生借助了一套新的語言。宗族、地方“習慣”的確立,開始需要經由一個“民主”評議和決策的程序。這種觀念的產生和地方實踐究竟如何?它們將對法律和習慣之間的關系產生怎樣的影響?這些是我們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