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蟒蛇
- 釣魚的男孩
- (尼日利亞)奇戈希·奧比奧瑪
- 10484字
- 2018-11-20 14:51:21
伊肯納是條蟒蛇。
一條盤踞在樹上、睥睨同類的野生巨蛇。伊肯納在挨了鞭子之后變成了一條巨蟒。鞭打改變了他。我所認識的伊肯納脫胎換骨了:新的他善變、暴躁,安靜不下來。他的蛻變早在挨鞭子之前就悄悄地開始了,但表象等到受罰之后才顯現(xiàn)出來。他開始做以前我們從沒想到他會做的事情,第一件就是傷害一個大人。
那天早上,父親啟程去約拉差不多一個小時后,母親帶著弟弟妹妹去了教堂,伊肯納把波賈、奧班比和我召集到他的房間,宣布我們得懲罰告密的伊婭·伊亞波。我們借口挨打后身體不適沒去教堂,圍坐在他房間的床上聽他說話。
“我一定要拿回我那一磅肉。你們必須跟著我,因為是你們?nèi)堑牡湥彼f,“要是你們聽了我的話,她根本不可能教唆父親把我揍得這么狠。看看,你們自己看看——”
他轉(zhuǎn)身拽下短褲。奧班比閉上了眼睛,但我沒有。我看到他紅腫的屁股上鞭痕累累,就像拿撒勒的耶穌背上的鞭痕——有長有短,還有的相互交錯形成了猩紅的×,有的格外醒目,就像身被厄運的人的掌紋。
“全怪你們和那個白癡女人。所以,你們都給我好好想一想,該怎么懲罰她。”伊肯納打了個響指,“今天就得懲罰她。這樣她才能明白,多管閑事是要付出代價的。”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窗戶后面?zhèn)鱽砹松窖虻慕新暋_氵氵氵氵氵悖?
波賈惱了。“又是那只神經(jīng)病山羊,又是它!”他叫著站起來。
“坐下,”伊肯納大聲說,“讓它去。在媽媽從教堂回來前,先給我出出主意。”
“好吧,”波賈重新坐下,“你們都知道伊婭·伊亞波養(yǎng)了好多母雞吧?”他面朝山羊叫聲傳來的窗戶坐了一會兒,顯然還在想著那頭山羊,同時嘴上說道:“真的,她養(yǎng)了好多母雞。”
“大多數(shù)是公雞。”我插了一句,因為我想讓他明白,公雞才會打鳴,母雞不會。
波賈嘲諷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說:“你說得對,但是你非得告訴我們雞的性別嗎?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別因為你傻乎乎地喜歡動物就在重要場合——”
伊肯納斥責他:“哦,波賈,你什么時候才能分清主次呢?現(xiàn)在的主要問題是出主意。傻山羊咩咩叫你生氣,本跟你分辯公雞母雞你又罵他。這不浪費時間嗎?”
“好吧,我建議我們抓一只雞,殺掉做炸雞吃。”
“這可真叫致命傷害!”伊肯納一邊感嘆一邊做出快要吐了的表情,“但我覺得吃那女人的雞不合適。我們怎么炸雞啊?媽媽立馬就能聞出我們在家里炸過東西了。她會懷疑我們偷雞,而偷東西會讓我們挨更多鞭子。我們誰也不想再挨鞭子了。”
伊肯納從來不會不假思索地否決波賈出的主意。他們互相尊重。我很少看見他們爭論,雖說他倆回答我的問題時總是只有一個“對”或“錯”。這回也不例外,波賈頻頻點頭表示同意。接著,奧班比建議我們?nèi)邮^到那女人的院子里,最好能砸到她或者她的某個兒子,然后在他們追出院子之前逃走。
“錯。”波賈說,“她的兒子個個身材高大,總是吃不飽,穿得破破爛爛的,肱二頭肌壯得像阿諾德·施瓦辛格。萬一被他們抓到了,挨一頓揍,怎么辦?”他比畫了一下他們肌肉隆起的手臂。
“他們會比父親下手還狠。”伊肯納指出。
“是啊,”波賈說,“我們想想就夠了。”
伊肯納點頭同意。只剩下我還沒出過主意。
“本,你說呢?”波賈問。
我倒吸一口氣,心跳加速。每當哥哥們催促我做決定而不是替我做決定的時候,我總是信心不足。我的腦子還在盤算,但嘴巴已經(jīng)在自說自話了:“我有主意了。”
“那就說出來!”伊肯納命令道。
“好,艾克,好。我建議我們抓一只公雞,然后,”我緊盯著他的臉,“然后——”
“怎么樣?”伊肯納說。他們像端詳奇跡一樣專注地看著我。
“斬首。”我把話說完了。
我的話音剛落,伊肯納就叫了起來:“這才是真正的致命傷害!”波賈猛地睜大了眼睛,鼓起掌來。
哥哥們夸獎我出了個好主意,我的靈感來自開學時我們的約魯巴語老師在班上講的一個民間故事。故事里有個邪惡的男孩,他砍下了他們國家所有公雞和母雞的頭。我們跑出自家院子,找了一條自以為隱秘的通向那女人家的小路,穿過低矮的灌木叢,路過一家木匠鋪。木匠鋪里的人正在鋸木頭,銼床發(fā)出的噪聲震耳欲聾。我們只好捂住耳朵。伊婭·伊亞波這個女人住在一所小小的平房里,平房的外觀跟我們家一樣:一個小小的門廊,兩個裝了百葉窗和窗紗的窗戶,墻上掛著電表箱,裝了一扇防風門。不過,她家的院墻不是用磚頭水泥砌的,而是用泥土壘的,有的地方因為長期日曬而開裂了,上面還有各種污漬。一根電線從院子里的樹枝間穿過,連到院外一根高高的電線桿上。
我們側(cè)耳傾聽里面的人聲,但伊肯納和波賈很快判斷院子里沒人。伊肯納一聲令下,奧班比踩著伊肯納的肩膀翻過了院墻。下一個是波賈。我和伊肯納留在原地放哨。沒過多久,公雞咕咕叫和亂拍翅膀的聲音就離我們越來越近,兩個哥哥的腳步聲緊隨其后。追逐了幾圈之后,我們聽到波賈說“穩(wěn)住,穩(wěn)住,別放手”。之前我們在奧米-阿拉河邊釣魚時,魚鉤會纏在一塊兒。那時我們也會說“穩(wěn)住,穩(wěn)住,別放手”。
伊肯納聞聲攀上院墻,想看看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抓到了雞,但很快又滑了下來,只好隔墻回應(yīng)波賈。“別放手,別放手。”他把一只腳尖探進墻上的一個洞里,屁股從褲腰上面露了出來。墻上的土屑剝落如雨。一只腳站穩(wěn)后,他伸手攀住墻,用力一撐。一只小蜥蜴從他的手背后爬出來,驚慌地跑遠了。它那彩色的身軀平滑而有光澤。伊肯納的上半身探進了院子,下半身還在院墻外。他從波賈手中接過公雞,叫道:“好兄弟!好兄弟!”
我們回到自家院子,徑直去了后院的花園。后院有半個足球場那么大,三面圍著水泥磚墻,其中兩堵墻分別把我們家同伊巴夫家和阿巴提家分隔開來。第三堵墻正對著我們的平房,墻后是個垃圾填埋場,里面住著一大群豬。一株木瓜樹從那邊墻頭探過來,一株看不出年紀的橘子樹立在墻和院子里的水井之間,離水井大概有五十米遠,雨季格外枝繁葉茂。水井是地上開的一個大洞,洞口砌了水泥井欄。井欄上有個金屬蓋。父親在旱季時會用掛鎖把蓋子鎖上,以防阿庫雷其他水井干涸后有人溜進我們院子來打水。在后院另一邊,挨著伊巴夫家的地方,媽媽開了一小塊地,種西紅柿、玉米和秋葵。
波賈把失去抵抗力的公雞放在我們選定的地方,拿起奧班比從廚房取來的刀。伊肯納和他一起把雞摁住,毫不理會雞叫得有多響。我們的視線緊隨波賈手中的刀。令人驚訝的是,波賈的動作頗為從容,輕輕一劃就割破了公雞皺巴巴的脖子,好像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干這事兒,好像他注定要再干一次。公雞抽搐著,拼命掙扎,但被我們牢牢控制住了。我抬頭看見伊巴夫的祖父坐在隔壁那棟能俯瞰我們院子的二層樓頂層寬大的陽臺上。這個矮小的老頭兒幾年前出了事故,從那以后就不說話了,整天只是靜靜地坐著,任我們嘲弄。
波賈割下了公雞的頭,鮮血從雞的身體里噴涌而出。我再次回頭去看那個啞巴老頭兒。有那么一會兒,他看上去像個現(xiàn)身示警的天使。到底警示些什么,太遠了,聽不見。我沒看到雞頭掉進伊肯納在地上挖出的小洞,但我看到雞的身體劇烈撲騰,血柱四射,翅膀扇起塵土。我的哥哥們把它按得更緊,直到它漸漸不動了。接著,波賈提著無頭雞尸,我們簇擁著他,身后灑下一串血跡。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旁觀者面露異色,我們則泰然自若。波賈把死公雞擲過院墻。
雞尸沖向空中,鮮血四濺。等它從我們的視野里消失,我們的報復(fù)就算完滿了。
然而,伊肯納令人恐懼的蛻變并非始于此時,在父親有關(guān)回報的告誡之前很久就有了端倪,比鄰居抓到我們在河邊釣魚還要早。最早的跡象是他試圖讓我們討厭釣魚,不過沒成功,因為那時候我們打心眼兒里熱愛釣魚。他徒勞地向我們揭示我們從未觀察到的大河的陰暗面。就在我們被鄰居抓到的前幾天,他還抱怨說,河邊的灌木叢里滿是排泄物。雖然我們從來沒看見過有人在灌木叢里大小便,也沒聞到過他煞費苦心向我們描述的氣味,但波賈、奧班比和我都沒跟他爭論。他一度聲稱奧米-阿拉河里的魚都受了污染,不許我們把魚帶進他的房間。從那以后,我們就把魚放在我和奧班比的房間里。他甚至抱怨說,他在釣魚的時候看到過骷髏在水面下浮沉。他還指責所羅門帶壞了我們。他的語氣就好似這些都是他新近領(lǐng)悟到的無可否認的真理,但我們對于釣魚的熱情就像瓶子里凍住的液體,消融起來沒那么容易。倒不是說我們有魚釣就滿足了;我們都有不滿意的地方。波賈嫌這條河太小,里面只有“沒用的”魚。讓奧班比感到困擾的是,晚上水下沒有光線,魚兒們怎么活動。他很納悶,當夜色像毯子一樣蓋住河面的時候,魚怎么還能游來游去——它們既沒有電又沒有燈籠。我討厭那些脆弱的胡瓜魚和蝌蚪,就算抓上來養(yǎng)在河水里還是死得那么快!這種脆弱有時候讓我欲哭無淚。鄰居抓到我們釣魚的第二天,所羅門來敲我們家的門。伊肯納一開始堅持不去河邊,但看到我們,他的弟弟們,不管不顧地要去,也跟了過來,從波賈那里拿走了釣竿。所羅門和我們幾個還為他喝彩,贊揚他是最勇敢的“漁人”。
伊肯納的心魔很有耐心,在我們密謀并執(zhí)行對伊婭·伊亞波的報復(fù)的時候蟄伏不出,等候時機。直到有一天,伊肯納宣布同奧班比和我脫離關(guān)系,只跟波賈好,它才完全掌控了他。伊肯納和波賈不讓我們進他們的房間,挨鞭子一星期之后他們新發(fā)現(xiàn)的足球場也不許我們跟著去。奧班比和我很想有他們做伴,每晚都徒勞地等他們回家,期盼我們之間悄然消逝的親密能夠恢復(fù)。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伊肯納似乎把我們像咳痰一樣咳出去了。
就在那段時間,伊肯納和波賈同隔壁阿巴提先生家的一個孩子對上了。阿巴提家有一輛快要散架的卡車,車身涂得花里胡哨,上面寫著“生于阿根廷,長于阿根廷”,因此得了個諢名叫“阿根廷”。因為太老舊,每次發(fā)動都會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噪聲,響徹整個街區(qū),吵醒清晨還在睡夢中的鄰居們。抱怨、吵架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好幾次。有一次吵起來的時候,一位女鄰居丟了只鞋子過來,阿巴提先生的腦袋被鞋跟砸起個大包,好久都沒消掉。從那以后,阿巴提先生每次發(fā)動卡車前都會派一個孩子去通知鄰居們。那孩子會在每個鄰居的家門或院門上敲幾下,通報說“爸爸要發(fā)動阿根廷了哦”,然后跑向下一家。那天早上,伊肯納——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好斗——指責阿巴提家的老大是個“討厭鬼”,然后同他打了起來。父親常用“討厭鬼”形容發(fā)出不必要噪聲的人。
同一天晚些時候,我們放學回家,吃了飯。他和波賈去踢球,奧班比和我傷心地留在家里。半小時后,他們回來了,我們連一個電視節(jié)目都還沒看完——這個節(jié)目講的是一個人是怎么解決家庭糾紛的。他們快步進了自己房間。我看到伊肯納滿臉塵土,上嘴唇腫了,后背印著綽號“奧科查”和10號字樣的球衣上血跡斑斑。他們一關(guān)上門,奧班比和我就跑進我們的房間,將耳朵貼在墻上,想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一開始,我們只聽到壁櫥門開開關(guān)關(guān),接著是他們在舊地毯上走動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我們才聽到說話聲。“要不是我覺得,如果我加入,內(nèi)森和塞貢也會加入,他們的人就會比我們多,我早就加入戰(zhàn)團了。”這是波賈在說話,他還沒說完,“要是我知道他們不會加入,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這段剖白之后,是腳踩過地毯的聲音。然后波賈說:“可他沒有真的打敗你,那只癩蛤蟆,他只是運氣好,”他頓了頓,好像在搜索恰當?shù)淖盅郏安虐涯恪闪诉@樣。”
“你沒有為我而戰(zhàn),”伊肯納突然叫道,“沒有!你袖手旁觀。別抵賴了。”
“我本來可以——”波賈頓了頓,又開口打破了沉默。
“你什么也沒做!”伊肯納嚷道,“你袖手旁觀!”
他的嗓門太大,連待在自己房間的母親也聽到了;那天恩肯拉肚子,母親沒出去擺攤。她匆忙起身,人字拖在地板上弄出一串啪嗒聲,接著,她敲響了他們的房門。
“怎么回事?你們干嗎那么大聲?”
“媽媽,我們想睡覺。”波賈說。
“你們不開門,是想睡覺嘍?”她問。沒有人回答。她又說:“剛才你們在吵什么?”
“沒什么。”伊肯納不耐煩地說。
“最好沒什么,”母親說,“最好沒事。”
她的人字拖再次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地板。她回房去了。
第二天放學后,伊肯納和波賈沒有出去玩,而是待在自己房間里。奧班比想借此機會同他們搭上話。電視里正好在播伊肯納特別喜歡的一個節(jié)目。他想用這個節(jié)目把他倆引到客廳來。自從鄰居抓到我們在奧米-阿拉河邊釣魚,他們倆再也沒看過電視。奧班比非常懷念我們一起看著最喜歡的節(jié)目——約魯巴語肥皂劇《阿巴拉·奧韋》和澳大利亞電視劇《叢林袋鼠斯基比》——笑成一團的日子。每次播這些節(jié)目的時候,奧班比都想招呼他們,但又怕惹怒他們。不過這一天,他決定孤注一擲,也因為《叢林袋鼠斯基比》是伊肯納的最愛。他先是伸長脖子透過鑰匙孔偷窺他們的房間,然后畫了一個十字,嘴唇無聲地翕動,看唇形是在咕噥“圣父、圣子與圣靈”。接著,他在客廳里一邊踱步一邊唱起了主題曲:
斯基比,斯基比,叢林袋鼠斯基比。
斯基比,斯基比,我們的好朋友斯基比。
在兩個哥哥不理我們的黑暗日子里,奧班比多次跟我說,他想結(jié)束這種分裂,但我總是警告他,別惹惱他們。之前每次他有這樣的打算,都被我勸阻了。這次,他一開口唱那首歌,我就開始替他擔心。“別,奧貝,他們會揍你的。”我打手勢叫他住口。
我的懇求就像突然在皮膚上掐一下那樣沒激起多少反應(yīng)。他愣了一下,遲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不確定剛才聽到了什么,甩甩頭又唱了起來:“斯基比,斯基比,叢林袋鼠斯基比——”
隨著哥哥們房間的門把手開始轉(zhuǎn)動,他的歌聲停了下來。伊肯納走出房間,坐在我身旁的沙發(fā)上。奧班比呆呆地站在墻角,頭上是個鏡框,里面嵌著一張一九八一年拍的照片。照片上,我們的奶奶內(nèi)妮抱著剛出世的伊肯納。他維持著那個姿勢站了很久,像被釘在了墻上一樣。伊肯納坐下后,波賈也跟著出來了。
袋鼠斯基比剛跟一條響尾蛇打了一架。每次蛇吐出芯子攻擊它,它都會一蹦老高。這會兒,袋鼠正在舔爪子。
“哦,我最討厭這傻帽舔爪子了!”伊肯納惱怒地說。
“它剛跟一條蛇打了一架,”奧班比說,“你們應(yīng)該早點兒出來看——”
“誰問你了?”伊肯納咆哮著跳了起來,“我說,誰問你了?”
他一怒之下踢中了恩肯的塑料學步車。學步車撞到了放著電視機、錄像機和電話的大擱架。一個鏡框向后摔下了櫥柜,里面嵌著父親剛?cè)肼毮崛绽麃喼醒脬y行時拍的照片,玻璃碎了一地。
“誰問你了?”伊肯納無視父親珍視的照片的命運,第三次問道。他按下電視機上的一個紅色按鈕,把電視機關(guān)了。
“好了,你們都給我滾進房間去!”他大聲說。
奧班比和我喘著氣跑進我們的房間。從客廳傳來伊肯納的聲音:“波賈,你干嗎還待在那兒?我說了,你們都給我滾進房間去。”
“什么?艾克?我也要進去嗎?”波賈吃驚地問。
“對,我說了,你們都給我滾進房間去,所有人!”
一片寂靜中,波賈拖著腳走進了房間,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客廳里只剩下伊肯納。他打開電視機,坐下來看節(jié)目——獨自一人。
我相信,伊肯納和波賈之間的裂痕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之前他倆可是親密無間。它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軌跡。從此,怒火在腦海中燃燒,虛空炸裂開來。他們倆不再講話。波賈像墮落天使般降臨到與他們隔絕已久的奧班比和我身邊。
在伊肯納蛻變的早期,我們都希望那只攥住他心靈的手能很快松開。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伊肯納和我們越來越疏遠。大約一個星期后,他跟波賈吵了起來,還動了拳頭。當時,奧班比和我待在我們房間,因為每當伊肯納走進客廳,我們就會避開。但波賈往往不挪窩。一定是這點激怒了伊肯納,他倆才會吵起來。我聽到他們在客廳大打出手,相互咒罵。那是一個星期六。母親星期六不再出攤,當時在小睡。她被驚醒后立即跑進了客廳。之前她剛給哭鬧的恩肯喂過奶,只是胡亂用裹身衣裹著她從胸脯到膝蓋的部位。母親先是高聲命令他們住手,見他們置若罔聞,就插到兩人中間,把他們往兩邊推,但波賈仍拽著伊肯納的T恤不放。伊肯納拼命想掙脫,他猛地拉了一下波賈的胳膊,結(jié)果不小心扯掉了母親的裹身衣,她整個上身直到內(nèi)褲都露在了外面。
“噢!”母親叫了起來,“你想遭天譴嗎?看看你做了什么——你扯掉了我的衣服。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看見赤身裸體的我?你知道這是褻瀆嗎?”她把裹身衣重新裹好,“我會把你們干的好事一件一件說給埃姆聽。你們別擔心。”
她朝他們倆打了個響指。他倆這下分開了,呼呼地喘著粗氣。
“現(xiàn)在告訴我,伊肯納,他對你做什么了?你們干嗎打架?”
伊肯納把他的T恤丟在一邊,嘴里發(fā)出噓噓聲。我驚呆了。在伊博文化里,對長輩發(fā)出噓噓聲是一種不可容忍的冒犯。
“伊肯納?”
“哦,媽媽。”伊肯納說。
“你剛才對我噓了?”母親本來說的是英語,此時雙手捂胸,又用伊博語重復(fù)了一遍。
伊肯納沒回答。他后退幾步,從之前坐的沙發(fā)上拿起T恤,走進自己房間,狠狠地摔上房門,客廳的百葉窗都被震動了。這粗魯?shù)男袕阶屇赣H張口結(jié)舌。她死盯著那扇房門,怒火中燒。要是沒注意到波賈的嘴唇裂開了,她接下來肯定會闖進去教訓伊肯納。波賈正在用襯衫擦嘴唇,襯衫上沾有猩紅的小點。
“是他干的?”母親問。
波賈點點頭。他的眼睛紅紅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他忍住了,因為一旦讓眼淚流下來,就證明他被打敗了。哥哥們也好,我也好,打架的時候很少哭,即便挨了很重的拳腳或者被打中了特別怕痛的部位。我們總是拼命忍住眼淚,走到別人都看不見的地方才哭出來,有時候還會放聲大哭。
“回答我,”母親提高了聲調(diào),“你聾了嗎?”
“是的,媽媽,是他干的。”
“誰?伊肯納干的?”
波賈點點頭,眼睛盯著手上的臟襯衫。母親走近他,伸手想觸摸一下他受傷的嘴唇,波賈痛得縮了一下。她后退了一步,視線沒有離開波賈的嘴唇。
“你說是伊肯納干的?”她又問了一遍,好像沒聽見波賈的回答。
“是的,媽媽。”波賈說。
她再次整理了一下裹身衣,快步走向伊肯納的房間,一邊砰砰敲門一邊命令伊肯納開門。里面沒有動靜。她大聲威脅,話語中夾雜著嘖嘖聲,以示決心。“伊肯納,給我開門,否則我會讓你看清楚誰是你母親,你是從誰身上掉下來的肉。”
由于她的威脅中夾雜了嘖嘖聲,門很快就打開了。她撲向伊肯納,又打又罵。伊肯納挑釁的態(tài)度很不尋常。每挨一下打,他都會出聲抗議,甚至威脅要打回去。這讓媽媽更生氣,下手更不留情。他毫無顧忌地大叫,抱怨媽媽只恨他卻不罵挑起爭端的波賈。最后,他把她推倒在地,跑了出去。母親在后面追趕,裹身衣又松脫了。等她跑進客廳,他已經(jīng)不見了。她像之前一樣把裹身衣往上拉,好遮住胸部。“天哪,地哪,我發(fā)誓,”她用食指尖觸碰舌頭,“伊肯納,在你父親回來之前,這家里沒有東西給你吃。我不在乎你吃什么,就是不許你在家里吃東西。”她哽咽了,“這家里沒有東西給你吃。在埃姆回來之前,不許你吃家里的東西。”
她這話不只是說給聚集在客廳里的我們聽的,也是說給外人聽的。鄰居們說不定正在蜥蜴不時出沒的院墻外面聽得起勁呢。伊肯納已經(jīng)沒了蹤影。他大概是走到街對面,沿著土路往北去了薩博。薩博是城里的一個區(qū),那里有古老的小山丘,山丘周圍有三所學校、一家快塌了的電影院和一個巨大的清真寺。每天拂曉,清真寺里的宣禮員都會用功率強勁的擴音器召喚人們起來禱告。那天他沒有回家。至于那晚他睡在哪里,他從未透露過。
母親整夜都在家里踱步,焦急地等待伊肯納敲響防風門。到了半夜,出于安全考慮,她不得不鎖上門——那時候阿庫雷常有持械搶劫的事發(fā)生。她懷揣鑰匙坐在門邊繼續(xù)等。我們都被她趕去睡覺了,只有波賈還留在客廳,因為他怕伊肯納,不敢進房間。奧班比和我睡不著,躺在床上聽母親的動靜。那天晚上,她出去過好多次,每次都以為聽到了院門的響動,但每次都是一個人回來。她根本坐不住。后來下起了大雨。她給父親打電話,但始終無人接聽。我試圖想象父親坐在危險的約拉的新家里戴著眼鏡讀《衛(wèi)報》或《論壇報》。電話線路的雜音破壞了我的想象。母親也因此掛了電話。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和哥哥們在我們靠近烏穆阿希亞的老家阿馬諾村踢球。我們二對二。踢球的地方在河邊。波賈飛起一腳把球踢到了一座人行橋上。這座橋一度是過河的唯一途徑。尼日利亞內(nèi)戰(zhàn)期間,比夫拉士兵們炸掉了交通干道上的大橋,草草建了這座橋,以便在尼日利亞軍隊入侵之時他們自己能過河。這座隱藏在叢林中的小橋是用木板條搭建的,板條和板條之間由生銹的金屬環(huán)和粗繩子連接。橋上沒有欄桿,過橋的人全靠自己穩(wěn)住。橋下的河床巖石嶙峋。這些巖石是叢林中的丘陵的延伸段,只有在水面下才看得清。伊肯納不假思索地跑上橋,轉(zhuǎn)眼就到了橋中間。但等他撿起球,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危險。他驚恐地凝視著腳下的河水,腦海中浮現(xiàn)出自己跌下橋去,在巖石上摔得血肉模糊的場景,不由得叫了起來:“救命!救命!”我們和他一樣害怕,叫道:“伊肯納,回來,回來。”他聽從了我們的懇求,張開雙臂,聽任足球墜下去,像一個蹚過泥潭的人一樣小心翼翼地朝我們走來。他的身體搖搖晃晃,那些久經(jīng)風霜的板條嘎吱作響。突然,橋斷成了兩段。伊肯納慌亂地叫著“救命”,隨著斷木頭、金屬環(huán)一起掉了下去。我被嚇醒了,聽到媽媽正在責備伊肯納,因為他不顧生命危險在外過夜,弄得身上全濕了,還生了病。我聽說,一個人在生氣的時候,心臟不會充滿活力地跳動,而是會像氣球一樣鼓起來,直到最終泄氣。我哥哥就是這樣。那天早上,我一聽見他的聲音就立刻奔到客廳。他渾身濕透,一臉無助和病容。
伊肯納同我們?nèi)諠u疏遠。我很少見到他。他在家里的存在感極弱,因為他很少走動。他發(fā)出的聲音不外乎故意高聲咳嗽,或者把晶體管收音機的音量調(diào)到很大,直到?jīng)]出門的母親叫他小聲點兒。有時候我會看到他短暫出門,往往步履匆匆,我都來不及看到他的正臉。那個星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他從房間里出來看電視上播的足球賽,我們總算見面了。前一天晚上,戴維生病了,把晚飯都吐了出來。所以這天母親沒去市場擺攤,而是留在家里照顧他。我們放學回家后,母親還在房間里看護戴維,哥哥們和我看球賽。伊肯納無法抵制球賽的誘惑,但因為母親在家又不能把我們趕走,所以只好高踞餐桌之上,不聲不響,像頭鹿。快到中場休息的時候,母親拿著一張十奈拉的鈔票走進客廳說:“你們倆幫我給戴維買點兒藥。”雖然她沒點名,但顯然這話是對伊肯納和波賈說的;他倆最大,所以經(jīng)常去外邊跑腿。有那么一會兒,他倆誰也不挪窩。母親呆住了。
“媽媽,你只有我一個孩子嗎?”伊肯納一邊回答一邊揉搓著下巴。之前奧班比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伊肯納的下巴上長胡子了。雖然我沒注意到,但我信了。伊肯納剛滿十五歲。在我眼里,他已經(jīng)成年,當然會長胡子。然而,一想到他長大了就會同我們分離,去上大學或者離家獨立,我心里就充滿了恐懼。不過,這種想法當時還只是隱隱約約的。就像電視里的雜技演員,剛剛驚險起跳就有人按了暫停鍵,于是他就停在了半空中,無法完成那一跳。
“什么?”母親問。
“你不能派其他人去嗎?為什么總是我?我累了,哪兒也不想去。”
“不管你高不高興,你和波賈得去買藥。聽到了嗎?”
伊肯納垂下眼瞼想了好一會兒才搖著頭說:“好吧。如果你堅持要我去,我就去,但我要一個人去。”
他站起來準備接過鈔票,但母親把鈔票收了回去,攥進拳頭里。這下輪到伊肯納吃驚了。他后退了一步。“你不給我錢了?不要我去了?”他問道。
“等等。我問你。你弟弟哪兒惹你了?我要聽真話。”
“沒事!”伊肯納叫道,“沒事,媽媽,我很好。把錢給我,我這就去。”
“我沒在說你,而是在說你和你弟弟的關(guān)系。看看波賈的嘴唇。”她指著波賈嘴唇上快要愈合的傷口,“看看你對他做了什么;他可是你的親弟弟——”
“把錢給我,讓我走!”伊肯納吼叫著伸出手。
母親絲毫未受干擾,他吼叫的時候她繼續(xù)說話,結(jié)果兩人的話全混在了一起。“你弟弟給我和你錢喝的是讓我一樣的奶走!”
“把錢給我,讓我走!”伊肯納的聲音拔得更高,母親每多說一個字,他的憤怒就加重一分。母親發(fā)出輕輕的嘖嘖聲,不斷搖頭。
“把錢給我。我要一個人去,”伊肯納控制住了音量,“求你了,請把錢給我。”
“小心雷擊你的嘴,伊肯納!老天!你什么時候開始不聽我的話了,嗯,伊肯納?”
“我對你做什么?”伊肯納使勁跺腳,吼叫著抗議道,“為什么要這樣?你為什么老是挑我的刺?你這女人,我對你做什么了?為什么就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
圍坐在客廳里的我們跟母親一樣驚呆了。他竟然敢叫母親“你這女人”。
“伊肯納,這還是你嗎?”她用食指指著他,壓低聲音說,“學著公雞撲扇翅膀的鴨子?這還是你嗎?”就在她說這些的時候,伊肯納朝門口走去。母親看著他推開門走出去,打了個響指,提高嗓門說:“你等著。等你父親打電話回來,我會告訴他你變成什么樣了。別擔心,只是讓他回來。”
伊肯納噓了一聲,猛地沖出院子,門在他身后哐啷一聲關(guān)上了。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為在我們家史無前例。恰在此時,有人按響了汽車喇叭,而且發(fā)瘋似的按個不停,好像是在將剛才發(fā)生的一幕廣而告之。喇叭聲消失后,我的腦袋里還在嗡嗡作響,伊肯納的公然反抗在我的意識里更嚴重了。母親跌坐在沙發(fā)上,震驚和憤怒讓她透不過氣來。她絕望地自言自語,雙手抱在胸前。
“他頭上長東西了。伊肯納頭上長角了。”
她的絕望觸動了我。她慣于觸摸的身體部位似乎突然長出了尖角,手指一碰上去就會流血。
“媽媽。”奧班比叫她。
“嗯,納姆——我的父親。”她回答說。
“把錢給我吧,”奧班比說,“我可以去買藥,本可以和我一起去。我不怕。”
她抬頭看他,點了點頭,眼中有笑意閃過。
“謝謝你,奧貝。”她說,“天黑了,還是波賈和你一起去吧。你們倆都要小心。”
“我也去。”我說著站了起來,伸手拿衣服。
“不,本,”母親說,“留下來陪我。兩個人夠了。”
在我們的生活四分五裂之后,我時常想起這句“兩個人就夠了”。它預(yù)言了幾個星期后降臨在我們家的噩運。我坐在母親和奧班比旁邊,琢磨著伊肯納的巨大變化。以前我從沒見過他對母親如此無禮,因為他深愛她。在我們幾個里面,他長得最像她。他的膚色同她一樣,是熱帶蟻丘的顏色。我們這邊,對已婚婦女的稱呼通常跟她們的第一個孩子的名字掛鉤,所以母親被人稱為“艾克媽媽”或者“阿達庫”。伊肯納獨享了最早的母愛。我們幾個要到幾年后才會陸續(xù)睡上他睡過的小床。當年裝著他用的藥和嬰兒用品的籃子也傳給了我們。過去,他總是跟母親站在一邊,哪怕要對抗的人是父親。有時候,我們不聽母親的話,沒等母親出手,他已經(jīng)在懲罰我們了。正是他和母親之間的伙伴關(guān)系讓父親深信,即使他不在,我們幾個孩子也不會長歪。父親右手第四個指頭上有個小疤,是伊肯納咬的。多年以前,我還沒出生,父親有一次在盛怒之下打了母親。伊肯納撲過去咬了他的手指頭。他自然沒法再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