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變形
- 釣魚的男孩
- (尼日利亞)奇戈希·奧比奧瑪
- 13325字
- 2018-11-20 14:51:21
伊肯納在經歷變形。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的人生在改變。他把自己和我們隔絕開來。然而,他雖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卻開始在家里做出一些令人震驚的事,這些事對我們的人生影響深遠。跟母親吵架之后那個星期一開始,就發生了這樣一件事。那天要開家長會,所以我們提早放學。伊肯納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波賈、奧班比和我在我們的房間里打牌。那天特別熱,我們裸著上身坐在地毯上。木質百葉窗用一塊小石頭支著,一格格張得大大的,好讓空氣進來。隔壁房門打開又關上。波賈說:“艾克出去了。”
過了一小會兒,我們又聽見客廳防風門的開關聲。我們已經兩天沒跟伊肯納碰面了,因為他很少在家,就算在家也是待在房間里。只要他在,我們,包括本來跟他睡一間房的波賈,都不敢進去。上次打架后,波賈一直對伊肯納敬而遠之,因為母親要求他離伊肯納遠點兒,直到父親回來驅除他身上的惡靈為止。這樣一來,波賈多數時間都和我們待在一起,只有像此刻這樣確定伊肯納不在房間的時候才進去。他迅速起身去拿幾件急需的東西,奧班比和我坐著等他回來,好接著打牌。他剛出房門,奧班比和我就聽見他叫道:“莫格比!”在約魯巴語里這表示悲嘆。我們趕快跑出去。波賈連聲叫道:“M.K.O.日歷!M.K.O.日歷!”
“怎么了?怎么了?”奧班比和我一邊跑向他們的房間一邊問道。然后,我們看到了。
我們珍視的M.K.O.日歷被一絲不茍地撕成了碎片。一開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瞥了一眼原本掛著日歷的那面墻。墻上有一個方塊比別處更干凈,更平滑,更亮,邊上原來貼膠帶的地方殘留著污漬。這情形讓我害怕。我想不通,M.K.O.日歷可是一份特別的日歷。拿到這份日歷一直是我們最大的成就。我們常常滿懷驕傲地跟別人講它是怎么來的。那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中旬,總統大選如火如荼。一天早上,我們剛進校門,集合鈴就有氣無力地響了。我們趕快匯入嘻嘻哈哈的人流,同其他學生一起在操場上按班級排隊站好。我在學前班,奧班比在一年級,波賈在四年級,伊肯納在五年級——靠近圍欄的倒數第二個年級。隊一站好,晨會就開始了。學生們齊聲合唱晨間贊美詩,念主禱文,再唱尼日利亞國歌。之后,訓導主任勞倫斯先生走上講臺,打開大大的學生名冊,對著麥克風開始點名。他點到哪個學生的名字,那個學生就得高聲回應“到,先生!”,并同時舉手。他要把全校四百名學生都點一遍。等點到四年級,他讀出了名冊上的第一個名字“波賈諾尼米歐科普·艾爾弗雷德·阿格伍”,學生們立刻哄堂大笑。
“你們的父親都該死!”波賈大叫,雙手高舉,手指張開,做出詛咒的手勢。
笑聲瞬間凝固了。學生們默默地站著,沒有人動,除了幾聲短促的低語,也沒有人講話。即使是令人生畏的勞倫斯先生,我所認識的唯一一個揍人比父親還下得去手、手里永遠握著鞭子的人,也暫時失語,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那天早上來學校前,波賈就不高興。前一晚他尿床了,醒來后父親讓他把床墊搬出去曬曬,讓他好生尷尬。勞倫斯先生點到他的名字時他的反應可能與此有關;勞倫斯先生是約魯巴族的,每次念波賈的伊博語全名時都很費力,常常惹得學生們發笑。波賈知道勞倫斯先生有這個缺陷,習慣了后者在不同情緒主導下對他名字的各種讀法,從極為刺耳的“波賈諾諾克伍”到笑死人的“波賈諾路庫”都有。波賈常常回憶起那些讀法,有時甚至自吹自擂,他可是個令人生畏的家伙,他的名字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讀得出來的,就像神的名字一樣。他常常因此樂得不行,從沒抱怨過。
女校長走上講臺。目瞪口呆的勞倫斯先生下去了。她從他手里接過麥克風。麥克風發出長長的尖叫。
“誰這么放肆,在以主的名義建立的卓越的奧莫塔尤基督教學前班暨小學說出這樣的話來?”女校長說。
我怕極了。嚴懲還在眼前。波賈會受罪的——也許他會被拉到講臺上挨藤條,或者會被罰去“勞動”,清掃整個校園,或者在校門口的灌木叢里徒手拔野草。我想對上奧班比的視線,因為他跟我站在同一排,我倆中間只隔兩個人,可他一直在看波賈。
“我問是誰?”女校長再次咆哮道。
“是我,女士。”一個熟悉的聲音答道。
“你是誰?”她的聲音降低了些。
“波賈。”
女校長頓了頓,接著她那清脆的嗓音又透過麥克風傳來:“過來。”波賈向講臺走去。伊肯納跑上前去,擋在他前面,大聲說:“不行,女士,這不公平!他做了什么?什么?如果你要懲罰他,你也必須懲罰所有笑他的人。他們為什么要笑他、嘲弄他?”
有那么一會兒,跟隨在這些大膽言辭之后的寂靜,伊肯納和波賈的公然反抗,觸及了靈魂。女校長手抖了,麥克風跌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她撿起麥克風,放在講臺上,后退了一步。
“事實上,”伊肯納的聲音再次響起,蓋過了朝群山飛去的鳥兒們的啾鳴,“這不公平。我們寧可退學也不接受不公正的懲罰。我弟弟和我都會退學。現在就退。外面還有更好的學校,我們能接受更好的西方教育;爸爸不會再付高昂的學費給你們。”
我清晰地記得,當時勞倫斯先生猶猶豫豫地挪動步子去拿長藤條,女校長用一個手勢阻止了他。其實,就算她讓他拿了藤條,他也追不上伊肯納和波賈。他們倆穿行在隊列中,學生們自動為他們讓出路來。這些學生跟老師們一樣驚呆了。然后,兩個哥哥拽著我和奧班比的手跑出了學校。
我們不能直接回家,因為媽媽剛生下戴維,需要休養。伊肯納說,如果我們出校門不到一個鐘頭就回家,她會擔心的。我們走在一條斷頭路上。路邊基本上是空蕩蕩的草地,上面立著告示牌,牌子上寫著這是某人的私產,不得擅入。在一棟沒蓋完的房子前,我們停下了腳步。散落在地的磚塊和塌陷的沙堆上滿是狗屎。我們走進去,在一塊鋪了石板、上面有屋頂的地方坐下來。奧班比說,房子落成后,這里大概是客廳。“你們應該看看校長女兒的臉色。”波賈說。我們嘲笑老師和同學,熱烈地談論我們之前的舉動,那些場景經過夸張修飾,已經變得像電影一樣。
過了約三十分鐘,我們的注意力突然被遠處傳來的噪聲吸引過去了。一輛貝德福德卡車正緩緩朝我們駛來。車身貼滿了M.K.O.阿比奧拉的肖像海報。他是社會民主黨推舉的總統候選人。卡車上站滿了人,熱熱鬧鬧地唱著一首那段時間經常在國家電視臺播放的歌曲:這首歌把M.K.O.稱為“選定的人”。那些人又是唱歌,又是打鼓,還有兩個男人穿著印有M.K.O.相片的白色T恤在吹小號。沿街住家、棚屋和商店里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還有些人站在窗子后面看。在卡車行駛過程中,有人從車上下來發海報。伊肯納跑上前去,我們幾個留在后頭。他們給了伊肯納一張海報。海報不大,上面印著M.K.O的笑臉。一匹白馬站在他身邊。海報右邊自上而下配了一行文字:“希望93:跟貧窮說再見。”
“咱們跟著他們去看M.K.O.怎么樣?”波賈突然說,“要是他選上了,我們就可以跟人夸耀說見過尼日利亞總統!”
“嗯——沒錯。可要是我們穿著校服跟他們走,”伊肯納分析道,“他們大概會叫我們走開。他們知道現在還早,學校不可能放學的。”
“如果真叫我們走開,可以告訴他們,我們就是因為想見到他們才從學校里跑出來的。”波賈回答。
“對,對,”伊肯納表示同意,“他們會更加尊敬我們。”
“我們遠遠跟著,順著街角走,怎么樣?”波賈說。伊肯納點頭表示贊同。波賈受到鼓舞,繼續往下說:“這樣一來,我們既可以不惹麻煩,又能見到M.K.O.”
這個主意獲得了大家的認可。我們順著街角走,繞過一個大教堂和一個北方人聚居區。大屠宰場所在的那條巷子的轉彎處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我們經過時,聽見了屠夫們在案板上剁肉的聲音,以及挨挨擠擠的主顧們同屠夫們嗡嗡的說話聲。屠宰場大門外,兩個男人跪在一張氈毯上祈禱。第三個男人站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從手持的小塑料壺里倒水行洗禮。我們穿過馬路,途經我們住的街區,看見一男一女站在我們家院門外一起看那女人手里拿的書。我們加快腳步,四下打量有沒有鄰居在附近,但街上空無一人。我們經過一個柚木做支架、鋅皮做屋頂的小教堂。教堂的一面墻上畫了一幅精美的耶穌像。耶穌的荊冠上籠罩著光環。血從他胸口的洞里滴落,又被嶙峋的肋骨接住。一條蜥蜴豎著尾巴從血滴間穿過,骯臟的軀干遮住了被刺穿的胸膛。路旁的商店都開著門,門上掛著衣服,門前擺著快散架的桌子,桌子上挨挨擠擠地堆著西紅柿、罐裝飲料、一包包玉米片、一聽聽牛奶和其他各種東西。教堂正對面是個寬闊的市場。游行隊伍穿過人流、攤位和店鋪之間的小道,卡車隆隆駛過,吸引著市場里人們的目光。從市場上方往下看,擁堵的人群像蛆蟲一樣蠕動。走著走著,奧班比的涼鞋壞了。有個穿著大頭鞋的男人踩住了他涼鞋的系帶,他猛地一拽,結果把系帶拽斷了。只剩前面一塊的涼鞋頓時變成了人字拖。他只好趿拉著鞋子走。我們離開市場,沿著轉盤路下坡。
剛走上轉盤路,奧班比就停下來,一手捂在耳后,叫道:“聽,快聽!”
“聽什么?”伊肯納說。
這時,我聽到了類似車隊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聽!”奧班比言簡意賅。他仰頭看著天空,突然叫起來:“直升器!直升器!”[5]
“直升機。”波賈說話帶著鼻音,那是因為他的眼睛盯著天上。
一架直升機映入我們的眼簾。它緩緩下降到兩層樓高的空中。機身噴的是尼日利亞國旗的綠白兩色,正中有個橢圓,里面是一匹揚蹄欲奔的白馬。兩個手持小旗的男人坐在直升機的門檻上。他們背后隱約可見一個穿警服的人和一個身著亮藍色約魯巴傳統服裝阿格巴達的人。“M.K.O.阿比奧拉!”驚叫聲在整個街區此起彼伏。路上的車輛按起了喇叭,摩托車的轟鳴聲震耳欲聾,遠處聞聲而來的人群迅速膨脹。
“M.K.O.!”伊肯納狂吼,呼吸急促,“M.K.O.就在直升機里!”
他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朝直升機最有可能降落的地點跑去。停機坪緊貼著一棟宏偉的大樓。大樓周圍環繞著筆直的樹木和九英尺高的鐵絲網,顯然是某個有勢力的政客的私產。這地方比我們想象的要近得多。讓我們吃驚的是,除了站在門口迎接M.K.O.的隨從和一名酋長外,我們是最先抵達現場的人。我們本來在唱M.K.O.的一首競選歌曲,但一到那兒就不唱了,只顧著看直升機怎么降落,飛速旋轉的螺旋槳怎么揚起漫天灰塵,遮住從直升機里走出來的M.K.O.和他妻子庫迪拉特的身影。等到塵埃落定,我們看到M.K.O.和妻子都穿著亮閃閃的傳統服裝。圍觀者越來越多,穿制服和便服的保安們組成人墻把他們擋在外頭。人群里傳來驚嘆聲、喝彩聲和呼喚M.K.O.名字的聲音,M.K.O.酋長向他們揮手示意。伊肯納唱起了一首被篡改過的教會歌曲。我們經常把歌詞里的“上帝”換成“媽媽”,來安撫發火的母親。此時,伊肯納又用“M.K.O.”替代了“媽媽”。我們跟上他的節拍,用最大的嗓門齊聲唱道:
M.K.O.,你的美難以描畫。
你的神奇為言語所不及。
萬千生靈你最美,
前所未見,聞所未聞。
誰能觸及你的無盡智慧?
誰能測量你深廣的愛?
M.K.O.,你的美難以描畫。
我的王已戴上王冠。
唱到第二遍的時候,M.K.O.示意隨從把我們帶到他跟前。我們欣喜若狂地跑過去,站在他面前。從近處看,他的臉圓圓的,頭上小下大,笑起來神態慈祥。他不再只是存在于電視屏幕和報紙上的人,而是活生生的人,跟父親、波賈,甚至伊巴夫或我的同學一樣的普通人。這種頓悟讓我突然有些害怕。我不唱了,垂下眼瞼,目光從他笑容燦爛的臉龐轉移到他擦得锃亮的鞋子上。鞋子一側鑲著個金屬浮雕頭像,很像波賈最喜歡的電影《諸神之戰》里的美杜莎。事后,我跟伊肯納提起這個頭像。他跟我說,他替父親擦皮鞋的時候也看見過。這是鞋子的品牌,他發不準音,就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給我聽:V-e-r-s-a-c-e[6]。
“你們叫什么名字?”M.K.O.問。
“我叫伊肯納·阿格伍,”伊肯納說,“他們是我的弟弟:本杰明、波賈和奧班比。”
“啊,本杰明,”阿比奧拉酋長的笑容更燦爛了,“我祖父也叫這個名字。”
M.K.O.的妻子跟他穿一樣的長袍,拿著一個亮閃閃的手袋。她朝我彎下腰,像撫摸毛茸茸的狗狗一樣摸我的腦袋。我頭發短,能感覺到有金屬輕輕刮過頭皮。她的手拿開后,我注意到她幾乎每個手指上都戴著戒指,剛才刮我頭皮的就是其中一個。這時,已經有很多人聚集在附近,高呼他的競選口號:“希望93!希望93!”M.K.O.向人群舉手致意,變換著語調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約魯巴語里表示“這些”的詞awon,讓他們安靜下來聽他說話。
呼喊聲慢慢消退,人群安靜下來。M.K.O.揮舞著拳頭,用約魯巴語大聲說道:“這些孩子說M.K.O.的美難以描畫。”
人群回以歡呼聲。有人把手放進嘴里,打了個呼哨。在等待人群安靜下來的過程中,他一直看著我們。然后,他改用英語繼續演講。
“在我迄今為止的從政生涯中,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連我的妻子們也沒說過——”人們哈哈大笑,再次打斷了他。“真的,沒有人告訴過我,我的美難以描畫。”
他拍拍我的肩膀。人群中再次爆發歡呼聲。
“他們說我的神奇為言語所不及。”
掌聲排山倒海,口哨聲也更響了。
“我對他們來說前所未見,聞所未聞。”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等他們平靜下來,M.K.O.把嗓門扯到最高:“尼日利亞聯邦共和國前所未見!”
人群沸騰了,過了好久才平息下來。M.K.O.又開口了,不過不是對大家,而是對我們幾個。
“為我做件事。你們幾個都過來,”他用食指在我們頭頂畫了個圈,“跟我合個影,用在競選上。”
我們都點了頭。伊肯納說:“遵命,先生。”
“哦,站到我旁邊來。”
他示意一個穿著緊身褐色西裝、打著紅色領帶的強壯隨從上前。那人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么,我只捕捉到了“相機”這兩個字。不一會兒,一個穿著藍襯衫、打著領帶的時髦男人過來了,脖子上掛著相機,黑色吊帶上滿是NIKON字樣。M.K.O.轉向站在他身旁的東道主,那位期待得到他關注的政客,同他握手。幾個隨從盡力擋住擁上來的人群。M.K.O.轉向我們:“準備好了嗎?”
“好了,先生。”我們齊聲回答。
“好,”他說,“我站中間,你們倆,”他朝伊肯納和我做了個手勢,“站到這兒來。”我們倆站在他右邊,奧班比和波賈站在他左邊。“好,好。”他咕噥著。
攝影師單膝跪地,把相機對準我們。閃光燈在我們眼前閃了一下。M.K.O.鼓起掌來,人群也跟著鼓掌歡呼。
“謝謝你們,本杰明、奧班比、伊肯納——”每提到一個名字,M.K.O.都會用手指指著他。輪到波賈時,他迷糊了,波賈只好自己報上名來。M.K.O.重復了一遍,發音有點兒含糊:“波-賈。”
“哇!”M.K.O.笑著驚嘆道,“它聽起來像莫-賈(約魯巴語,意為‘我打過架’)。你打過架嗎?”
波賈搖搖頭。
“好,”M.K.O.喃喃低語,“永遠別打。”他晃著手指,“打架不好。你們在哪所學校上學?”
“阿庫雷的奧莫塔尤基督教學前班暨小學。”我按學校里訓練出來的語調平靜地回答。
“好啊,本。”M.K.O.說。他抬頭看向人群:“女士們,先生們,這一家四個男孩現在將領取M.K.O.阿比奧拉競選委員會頒發的獎學金。”
人們再次鼓掌。他把手伸進阿格巴達的大側袋里,掏出一把奈拉,遞給伊肯納:“拿著。”他說著把一個隨從拉過來。“這是理查德,他會送你們回家,面見你們的父母。他還會記下你們的名字和地址。”
“謝謝您,先生!”我們齊聲喊道,但他似乎沒聽見。他已經在隨從和東道主的簇擁下往大房子走去,一路走一路朝人群揮手致意。
我們跟著那個隨從上了停在馬路對面的黑色奔馳,他開車送我們回家。從那以后,我們開始以“M.K.O.四男孩”為豪。在一次學校晨會上,我們四個被叫上講臺,接受大家的鼓掌祝賀。在這之前,女校長似乎已經忘記并原諒了導致我們偶遇M.K.O的那件事。她做了一個長篇演說,告誡我們一定要給別人留下好印象——要做“學校的親善大使”。然后她宣布,我們的父親阿格伍先生不必再為我們支付學費了。掌聲更響了。
除了這些顯而易見的好處——我們在本區內外的知名度、父親經濟負擔的減輕和喜悅——M.K.O.日歷還有更深遠的意義。它是我們的徽章,證明我們同一個幾乎每個西尼日利亞人都相信會成為總統的人有某種聯系。這份日歷蘊含著對未來的美好期許,因為我們覺得自己是希望93的孩子,是M.K.O.的盟友。伊肯納認為,一旦M.K.O.當上總統,我們就可以去首都阿布賈,亮一下日歷就可以通行無阻。他還深信,M.K.O.會讓我們擔任要職,說不定哪天還會讓我們中的一個當上尼日利亞總統。我們對此深信不疑,對日歷寄予厚望。現在,日歷被伊肯納毀了。
伊肯納的變形愈演愈烈,開始威脅到我們平靜的生活。母親絕望之下,嘗試了各種對策。她質詢過,祈禱過,警告過,但都無濟于事。我們日漸意識到,過去的好哥哥伊肯納被裝進一個密封的瓶子里扔進了大海。這份特別的日歷被毀掉的那一天,母親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那天晚上,她從市場回來,坐在燒焦的碎紙片中間啜泣了好久的波賈把燒剩下的東西放在一張紙上遞給她看:“媽媽,M.K.O.日歷變成這樣了。”
母親一開始還不信,走進他們房間,看過光禿禿的墻面后才打開手里的紙。她在背靠嗡嗡響的冰箱的椅子上坐下來。我們都清楚,這個日歷我們只有兩份。另一份被父親高高興興地送給了我們學校的女校長。M.K.O.阿比奧拉酋長的隨從在我們學校設立獎學金后,校長就把那份日歷掛在她的辦公室里。
“伊肯納怎么了?”她說,“這難道不是他寧死都要保衛的日歷嗎?為了它不是還打過奧班比嗎?”她嘴里一遍遍地吐出“圖非亞”一詞。這個伊博語詞意為“天譴”。她還在頭頂打響指——這是一個迷信的動作,意在驅逐她在伊肯納行為中看到的惡靈。伊肯納的確為了這份日歷打過奧班比,因為奧班比在它上面打死了一只蚊子,蚊子的血跡留在M.K.O.的左眼上,擦也擦不掉。
她坐在那里苦思伊肯納到底怎么了。她之所以憂心忡忡,是因為直到最近,伊肯納都是我們敬愛的大哥,事事走在我們前面,為我們打開通向世界的每一扇大門。他高舉熊熊火把指引我們,保護我們,領導我們。雖說他有時會懲罰奧班比和我,也會跟波賈在某些事情上意見不合,但如果有外人惹了我們,他會立馬變身巡行的雄獅。接觸不到他、看不到他的日子會是怎樣,我想都沒想過。可現在,這樣的日子正在成為現實。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似乎開始有意識地傷害我們。
那天晚上,看過光禿禿的墻面后,母親什么都沒說。晚飯她只做了埃巴[7],熱了前一天晚上煮好的奧布諾[8]湯。我們吃完飯后,她進了自己房間。我以為她睡了,沒想到半夜她進了我和奧班比的房間。
“醒醒,醒醒。”她一邊叫一邊拍我們。
我嚇得尖叫起來。我睜開眼睛,黑暗中只看得到兩只眼睛一眨一眨。
“是我。”母親說,“聽到了嗎?是我。”
“聽到了,媽媽。”我說。
“噓,輕點兒,別吵醒恩肯。”
我點點頭。盡管叫得沒我那么大聲,奧班比也點點頭。
“我想問你們倆一點兒事。”母親低聲說,“你們都醒了嗎?”
她又拍了拍我的腿。我一驚之下大叫:“醒了!”奧班比也一樣。
“嗯哼。”母親咕噥道。她看起來像是祈禱了好久,或者哭了好久,或者一邊哭一邊祈禱。前不久,準確說來就是伊肯納拒絕去藥房之前,我問過奧班比,母親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為什么還那么愛哭。奧班比回答說,他也不知道,但他認為女人比較愛哭。
“聽著,”母親在我們床上坐下,“我要你們倆告訴我,伊肯納和波賈為什么鬧得這么僵。我相信你們知道,所以,告訴我吧,快點兒,快點兒。”
“我不知道,媽媽。”我說。
“不,你知道,”她反駁,“一定發生過什么事——打架啦,吵嘴了,只是我不知道;一定有事。好好想。”
我點點頭,開始想,努力想弄明白她到底要什么。
“奧班比。”母親在一室寂靜中叫道。
“媽媽。”
“告訴我,你們的母親,你們的兩個哥哥為什么會鬧翻。”這回她改用英語。雖然她的裹身衣沒有松脫,她還是在胸前打了個結,這是她焦慮時的習慣性動作。“他們打過架嗎?”
“沒有。”奧班比回答。
“真的嗎,本?”
“真的,媽媽。”
“他們吵過嘴嗎?”母親又改回了伊博語。
我們都回答“沒有”。但奧班比的回答比我遲得多。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頓了頓,又問,“告訴我,噢,我的王子們,奧班比伊圭和阿齊克韋,請告訴我。”她懇求道。每當她想從我們這兒套話時,她就會祭出這種讓我們的心都要化了的愛稱。她會授予奧班比王室頭銜,“伊圭”是尼日利亞人對國王的稱呼,讓我跟尼日利亞第一任原住民總統納姆迪·阿齊克韋同名。這兩個名字一叫出來,奧班比就拿眼睛瞪我。這表明他本來不想說,但在媽媽的乞求下,他打算說了。因此,母親只要再重復一遍這兩個愛稱,奧班比就會忍不住說出來,因為她已經贏了。她和父親對我們的心思了如指掌。他們知道怎樣深入我們的內心,他們的問話方式讓我們覺得他們很可能已經知道答案,只不過需要我們證實一下。
“媽媽,這要從我們在奧米-阿拉河邊遇到阿布魯那天說起。”在母親重復了一遍那兩個愛稱后,奧班比招了。
“啊?瘋子阿布魯?”母親跳了起來,驚恐地叫道。
奧班比似乎沒料到母親會是這種反應。他大概害怕了,垂下眼簾看著光溜溜的床墊,不作聲。這可是我們發誓要保守的秘密。伊肯納一開始同我們疏遠,波賈就警告過我們絕對不能把這事透露給任何人。“你們倆都看到了這事對伊肯納的影響,”當時他說,“所以,給我把嘴巴閉牢了。”我們都同意他的說法,發誓刪除這部分記憶。
“我問你,”母親說,“他們遇到了哪個阿布魯?那個瘋子嗎?”
“是的,”奧班比低聲答道,飛快地掃了一眼我們房間同哥哥們房間的隔墻,生怕他們聽見他泄密了。
“天哪!”母親叫道。然后她緩緩坐回床上,雙手擱在頭頂。她以這種古怪的姿勢坐了好一會兒,不說話,只是磨著牙,嘴里嘖嘖有聲。“好了,”她突然說,“立刻告訴我,你們遇到他后發生了什么事?你聽到了嗎,奧班比?我說過了,現在再說最后一遍,告訴我在河邊發生了什么事。”
這回奧班比猶豫的時間有點兒長。他很怕講這個故事。可是太晚了,他剛才那句話已經泄露了部分真相,母親已經迫不及待了。她像看見猛禽朝自己的羊群撲過來的馴鷹人一樣,雙腳在山上牢牢站定,隨時準備戰斗。即使奧班比想抵制她,也有心無力。
那是鄰居抓到我們之前一個多星期的時候,哥哥們和我,還有其他男孩,釣完魚準備回家,走在奧米-阿拉河邊的沙路上時遇到了阿布魯。當時我們正在討論那天抓到的兩條羅非魚(伊肯納非要說其中一條是合齒鯛)。走到杧果樹和天國教教堂所在的空地時,卡約德大叫:“看,樹下有個死人!死人!死人!”
我們立刻扭頭看向那個地方,果然有個男人躺在杧果樹下的落葉上,腦后枕著一根帶著葉子的小樹枝。他周圍散落著許多大小、顏色(黃的、綠的、紅的)和腐爛程度不同的杧果。有的被壓扁了,有的被鳥啄過后爛了。那男人的腳底板就那么伸在我們眼前,丑陋不堪,就像運動員的腳,筋腱縱橫交錯,組成了一張繁復的地圖。每根筋腱上還沾著枯葉。
“那不是死人;他在哼那個小調呢,”伊肯納平靜地說,“他一定是個瘋子,瘋子就是這樣的。”
雖然我以前沒聽過那個小調,但一經伊肯納提醒我就聽到了。
“伊肯納說得對,”所羅門說,“這是阿布魯,能看到幻覺的瘋子。”然后,他打了個響指,“我討厭這人。”
“啊!”伊肯納叫道,“就是他嗎?”
“是他——阿布魯。”所羅門說。
“我都沒認出來。”伊肯納說。
我打量著這個瘋子。伊肯納和所羅門都知道他,但我不記得什么時候見過他。阿庫雷的街道上游蕩著許多瘋子、流浪漢和乞丐,全都平淡無奇,而眼前這個不但有獨特的身份,還有名字,一個大家似乎都知道的名字,這令我感到奇怪。就在我們端詳他的時候,他舉起雙手,讓它們古怪地杵在空中紋絲不動,那種莊嚴感讓我立刻心生敬畏。
“看!”波賈說。
這時,阿布魯坐了起來,他好像被釘在了那兒,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遠方。
“別管他。咱們走吧,”所羅門說,“別跟他講話,我們走,別管他——”
“不,不,我們應該嚇一嚇他,”已經邁步向那個瘋子走去的波賈建議,“我們不能啥也不做,會很好玩的。聽著,咱們可以嚇他一跳,然后——”
“不!”所羅門激烈地反對,“你瘋了嗎?你難道不知道這人很邪門兒?你難道沒聽說過他?”
所羅門還沒說完,那瘋子突然發出一陣大笑。波賈怕了,趕快往后一跳,跟我們站到了一起。這時,阿布魯像雜技演員一樣靈巧地跳起來,雙手貼著身體兩側,雙腿并攏,直直向后倒去,恢復了最初的睡姿。這身體可真夠柔韌的。我們不由得鼓起掌來并發出喝彩聲。
“他是個巨人——超人!”卡約德叫道。我們都笑了。
我們忘了回家。現在,夜幕緩緩落下,我們的母親很快就要找我們了。這個古怪的男人讓我既興奮又著迷。我把手在嘴邊攏成喇叭狀,說:“他就像獅子!”
“你把什么都跟動物比,本,”伊肯納搖著頭說,好像這個比方讓他不快,“他跟什么都不像,聽到了嗎?他就是個瘋子——瘋子。”
我忘乎所以、全神貫注地觀察這個神奇的生物,直到腦海里充滿有關他的細節。他從頭到腳都臟污不堪。剛才他敏捷地跳起來的時候,有些穢物隨著他的身體移動,另一些則散落在地上。他下巴上有塊剛愈合的傷疤,背上黏著的爛杧果正在往下滴水。他嘴唇干裂,亂蓬蓬的頭發像植物的卷須一樣伸展,跟拉斯特法里教徒[9]差不多。他的牙齒幾乎全黑了,讓我想起表演吐火的吉卜賽人和馬戲團演員。這些人的牙齒大概會被燒焦吧?躺在我們面前的這個人,除了一塊從肩部松松垮垮垂到腰部的破布,身上寸縷不著。他的私處毛發濃密,陰莖青筋暴露,像條褲腰帶一樣軟塌塌地垂著。他的雙腿遍布虬結曲張的靜脈。
卡約德撿起一個杧果,朝阿布魯扔去。那瘋子像是料到了這一招,伸手接住了。他把杧果拿得離鼻子遠遠的,好像受不了那刺鼻的氣味,然后緩緩地站了起來。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尖叫,他把杧果拋得又高又遠,也許會一直飛到三十公里外的市中心。我們全都驚呆了。
我們就那么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直到所羅門往前走了一步,說:“看到了嗎?現在你們信我說的了吧?普通人能做到嗎?”他指著杧果飛去的方向,“這個人邪門得很。咱們回家吧。別管他。你們沒聽說他是怎樣殺死自己哥哥的嗎?還有比殺死自己兄弟的人更邪惡的嗎?”他像大人訓小孩時那樣用手扯著自己的耳垂,“我們現在就回家吧!”
“他說得對。”伊肯納想了想說,“我們是該回家了。看,天都黑了。”
我們剛邁開步子,阿布魯就哈哈大笑。“別睬他。”所羅門揮手催促我們。別人都開始向前走,只剩我邁不動步子。我突然覺得很害怕。按照所羅門的說法,這是個危險人物,說不定會撲過來殺死我們。我轉過頭,看到他真的跟在后面。我更害怕了。
“快跑,”我叫起來,“他要殺死我們!”
“不,他殺不死我們,”伊肯納說著迅速轉身面對那個瘋子,“他看得到我們都帶著武器。”
“什么武器?”波賈問。
“我們的釣竿。”伊肯納不耐煩地回答,“如果他敢靠近,我們就用魚鉤撕爛他的肉,跟我們殺魚一樣。然后把他扔到河里去。”
那瘋子好像被嚇住了,停下腳步,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雙手遮臉,發出奇怪的聲音。我們繼續往前走出好遠,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叫伊肯納的名字。我們吃驚地停下了腳步。
“伊可納。”那人又叫了一聲,是約魯巴口音,“伊”字拖得特別長,“肯”字的鼻音被吞掉了,聽上去像“伊可納”。
我們困惑地環顧四周,想找到那個喊伊肯納的人,但我們只看到了阿布魯。這時,他站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雙手抱胸。
“伊可納。”阿布魯又大聲說了一遍,開始朝我們挪動步子。
“別聽阿布魯的預言。很危險的。”所羅門朝我們嚷嚷,約魯巴語里夾雜著他老家奧約州的方言的鼻音,“回家吧,趕緊回家。”他推著伊肯納往前走。
“聽阿布魯的預言很晦氣的,艾克。快走!”
“對,艾克,”卡約德說,“他聽惡魔的,我們可是基督徒。”
我們都在等伊肯納。他正盯著那瘋子,看也不看我們,直接搖著頭叫道:“不走!”
“干嗎不走?難道你沒聽說過阿布魯?”所羅門問。他抓住伊肯納的巴哈馬度假風舊T恤,但伊肯納掙脫了,所羅門手里只剩一塊破布。
“你們走吧,”伊肯納說,“我不走。他在叫我的名字。他在叫我的名字。他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他怎么會——怎么會叫出我的名字來?”
“也許他聽到我們叫你了。”所羅門的語調跟伊肯納一樣有力。
“不,他沒有,”伊肯納大聲說,“他不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
這時,阿布魯換了更輕柔的語調叫他:“伊可納。”接著,他舉起手,唱起了一首歌。這歌我在我們街區聽別人唱過,但不知道它是從哪里流傳過來的,也不知道歌詞是什么意思。歌名叫“播撒綠色的人”。
我們聽著瘋癲狂的歌聲,過了一會兒,所羅門甩甩頭,撿起自己的釣竿,把從伊肯納T恤上扯下來的碎布扔到地上,說:“你和你弟弟們待著吧。我走了。”
所羅門扭頭走了,卡約德跟了上去。伊巴夫顯然猶豫不決,一會兒看向我們,一會兒看向逐漸遠去的兩人。后來,他也走了,一開始慢吞吞的,走了大約一百米后跑了起來。
當他們三個的身影在我視野里消失時,阿布魯不唱了,又開始叫伊肯納的名字。叫了大概有一千遍后,他雙眼望向天空,高舉雙手呼喊道:“伊可納,在你死的那天,你會像鳥一樣被人綁起來。”他用手捂住眼睛,表示失明。
“伊可納,你會變成啞巴。”他用雙手堵住耳朵。
“伊可納,你會變成跛子。”他叉開小腿走路,雙手合十做出祈禱的模樣。然后,他的左膝碰到右膝,仰面摔倒在塵土里,好像膝蓋骨突然斷了。
他又說:“你會像饑餓的野獸一樣舌頭伸到嘴巴外面,再也縮不回去。”他伸出舌頭,卷向嘴角。
“伊可納,你會高舉雙手想抓住空氣,但你什么也抓不到。伊可納,到了那天,你想開口說話,”那瘋子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但你什么也說不出來。”
一架飛機飛過來,在轟鳴聲中,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絕望的嗚咽。飛機飛到我們正上方,像蟒蛇一樣吞噬了他沒說完的話。我們聽到的最后一句是:“伊可納,你將在一條紅河里游泳,但你永遠游不出那條河。你的生命——”然后就聽不見了。飛機的轟鳴聲和附近小孩們的歡呼聲讓夜空充斥著不和諧的雜音。阿布魯狂亂而困惑地抬頭看天。然后,他似乎勃然大怒,提高了嗓門,但仍舊被飛機的轟鳴聲襯成了耳語。噪聲漸漸消退。我們只聽到他說:“伊可納,你將像公雞一樣死去。”
阿布魯不說話了,臉上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接著,他揮舞著一只手,在我們看不見的懸掛在空中的紙或書上用只有他能看見的筆寫字。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寫完了,于是唱著歌、拍著手走了。
我們看著他的脊椎隨著唱跳的動作前后扭動。充滿感情的歌詞像隨風飄散的塵埃一樣落入我們耳中。
風吹過來,
樹一定會晃動。
沒人能用床單,
遮住月亮的光輝。
哦,萬物的主,
我是你的使者。
我乞求你撕破蒼天,
賜給我們雨水,
讓我播撒的綠色活過來。
我乞求你切分四季,
讓我的言語能呼吸,
讓它們結出果實。
那瘋子唱著歌遠去了,歌聲漸漸消失,他的肉體和伴隨著肉體的一切——附著在樹間和地上的他的存在感、氣味和影子——也都消失了。他的蹤影一消失,我就意識到夜幕已經落下,籠罩著萬物,一切都朦朦朧朧。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在杧果樹上和周圍蔓延的埃桑草間筑巢的鳥兒就變成了黑影,飛過眼前也無法覺察。兩百米開外的警察局上空飄揚的尼日利亞國旗也變黑了。遠山融入了暗黑的天空,叫人看不出它們的分界。
哥哥們和我往家走去,感覺有些受傷,就像被人隨隨便便揍了一頓。周遭的世界一成不變地運轉,并無任何針對我們的不祥征兆。街頭人氣十足。路邊的小販在桌上擺出了燈籠,點起了蠟燭。人們走來走去,影子投射在地上、墻上、樹上和建筑物上,形成一幅幅活靈活現的壁畫長卷。一個穿著北方服裝的豪薩族男人站在一個蒙著防水油布的木棚后面,翻轉著木炭爐上的肉串。木炭爐是用金屬盆改裝的,上面升起濃濃的黑煙。跟這男人隔著一條陰溝,一條長凳上坐著兩個女人,身體前傾,在一個真正的爐子上烤玉米。
離我們家只剩幾步路的時候,伊肯納停下了腳步,我們也只好停下來。他站在我們三個面前。我們只看得清他的輪廓。“剛才飛機飛過的時候,你們有誰聽清他說什么了?”他的聲音有點兒抖,但不失平和,“阿布魯一直在說,但我聽不見。”
我沒聽見瘋子的話,飛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從它出現到消失,我一直手搭涼棚盯著它看,希望能瞥見上面的乘客。他們很可能是外國人,正飛往西方某地。波賈和奧班比似乎也沒聽見,因為他們誰都不作聲。伊肯納轉過身正要繼續往前走,奧班比開口了:“我聽見了。”
“那你還等什么?”伊肯納咆哮起來。我們三個往后退了幾米。
奧班比做好了挨打的準備。
“你聾了嗎?”伊肯納大聲說。
我被他的怒氣嚇壞了,垂著頭不去看他,改看泥地上他拉的長長的影子,追蹤他的行動。我看到他把手里的什么東西扔到地上,然后,他的影子靠近奧班比,頭部先是拉長,然后又縮回原形。等到他的影子不再搖晃,我看見他的雙手揮了出去。接下來我聽到奧班比手里的罐頭盒落地的聲音,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潑在了我腿上。兩條小魚——其中有一條伊肯納堅持認為是合齒鯛——從罐頭盒里飛了出來,在泥地上扭動。罐頭盒滾來滾去,流出更多的水和蝌蚪,魚身上越發泥濘。最后,罐頭盒不動了。有那么一會兒,兩個影子都不動。后來,有一只手臂變長了,直伸到街對面。接著是伊肯納的呼喝:“說出來!”
“你沒聽見他的話嗎?”波賈惡狠狠地說。奧班比一只手護著自己,以防伊肯納襲擊。他其實已經開口了。
“他說——”奧班比有點兒結巴。波賈一說話他就閉嘴,然后重頭來過:“他說——他說有個漁人會殺掉你,艾克。”
“什么,一個漁人?”波賈的嗓門很大。
“一個漁人?”伊肯納重復了一遍。
“是的,一個漁——”奧班比沒說完。他在發抖。
“你確定嗎?”波賈說。奧班比點點頭。波賈又說:“他的原話是什么?”
“他說,伊可納,你將——”他停住了,嘴唇發抖,目光掃過我們每個人的臉,停在了地面上。他就這樣盯著地面繼續往下說:“他說,伊肯納,你將死于漁人之手。”我很難忘記奧班比說完后伊肯納臉上浮現的陰影。他先是仰望天空,似乎在找尋什么,然后轉向瘋子消失的方向,但那里只剩一片橘紅色的天空。
快到我們家院門口時,伊肯納轉過身來面對著我們,但沒有特別盯著某個人。“在他的幻覺里,你們中有一個會殺死我。”他說。
還有很多話涌上他的嘴唇,但最終沒有落下來,就好像這些話被拴在從他喉嚨里長出來的一根繩子上,被一只看不見的手一拉,就縮回去了。接著,他似乎不確定該說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不等我們說話——波賈其實就要開口了——就進了院門。我們尾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