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只老鷹。

這威猛的大鳥把它的巢筑在眾生之上，像國王守衛(wèi)寶座那樣在空中盤旋，看護(hù)它的小鷹們。我們家——他在伊肯納出生那年買下的帶三間臥室的平房——是他建的巢，他用鐵拳統(tǒng)治的領(lǐng)地。所以人人都認(rèn)為，要是他沒離開阿庫雷，我們家就不會岌岌可危，降臨在我們頭上的厄運根本不會發(fā)生。

父親與眾不同。當(dāng)其他人都開始接受節(jié)育這個福音時，他的夢想?yún)s是生一屋子的孩子，憑一己之力造出一族人來，因為他是奶奶的獨生子，從小渴望兄弟姐妹的陪伴。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尼日利亞經(jīng)濟不好的時候，這個夢想讓他備受譏諷，但他像打蚊子一樣把那些侮辱的言辭一巴掌拍扁。他為我們勾畫了未來——夢想的藍(lán)圖。伊肯納會成為醫(yī)生。不過后來，由于伊肯納很小就迷上了飛機，而埃努古、馬庫爾迪和奧尼查都有航空學(xué)校，父親就把他的未來改成了飛行員。波賈會當(dāng)律師，奧班比當(dāng)醫(yī)生。雖然我想從事跟動物打交道的工作，當(dāng)獸醫(yī)，在森林里工作或者在動物園照料動物都行，但父親決定讓我當(dāng)教授。小弟戴維在父親調(diào)去約拉的時候還不滿三歲，但他的未來也定下來了——他將成為工程師。至于一歲大的妹妹恩肯，父親沒替她選職業(yè)，他說女人不需要。

即便我們打一開始就知道捕魚不在父親的藍(lán)圖上，釣魚時我們愣是沒想起來。那天晚上，母親威脅說要把我們釣魚的事告訴父親，我們才開始擔(dān)心，而且對父親的憤怒的恐懼愈演愈烈。母親相信我們?nèi)メ烎~是惡靈上身，所以應(yīng)該用鞭打來驅(qū)邪。她知道我們寧可看著太陽掉到地上，把我們燒死，也不愿承受父親打屁股發(fā)“回報”的痛苦。她還說，我們不應(yīng)該忘記父親是什么樣的人。他要是鞋子濕了，寧可光腳踩地也不肯趿拉另一只鞋。

第二天是個星期六，她帶著戴維和恩肯去市場，我們在家里忙著毀尸滅跡。波賈把他的帶鉤釣竿和我們的備用竿搬到后院母親種西紅柿的菜園里，藏在墻邊那堆一九七四年建房時剩下的生銹的屋頂波紋板下面。伊肯納把他的釣竿折斷后扔到了我們院墻后面的垃圾堆里。

那個星期六，父親回來了。這時距離我們釣魚被抓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五天。星期五晚上，我在祈禱時懇求上帝感化父親，別讓他用鞭子抽我們。但奧班比和我覺得這樣的祈禱分量還不夠，于是雙雙跪在地上，由奧班比再次祈禱：“主耶穌，如果您愛我們——伊肯納、波賈、本和我，請您別讓父親回來。讓他待在約拉吧，求您了，耶穌。請聽我說：您知道他用鞭子抽我們會有多狠嗎？您知道嗎？主耶穌，他的鞭子是牛皮做的，牛皮是從那個烤肉的《古蘭經(jīng)》學(xué)者那里買來的，抽人可痛了！主耶穌，如果您讓他回來抽我們，我們就不上主日學(xué)校了，也永遠(yuǎn)不去教堂唱詩鼓掌贊頌?zāi)耍“㈤T！”

“阿門！”我應(yīng)和道。

那天下午父親到家時，按老規(guī)矩先在門口按喇叭，然后在其他人的驚喜歡呼中把車子開進(jìn)院子。我們兄弟幾個沒有出去迎接他。伊肯納建議我們在房間里裝睡——要是我們?nèi)魺o其事地出去歡迎父親回家，他只會更生氣。于是我們?nèi)级阍谝量霞{的房間里，豎耳傾聽父親的一舉一動，等著母親告狀的那一刻到來。母親講起故事來很有耐心。每次父親回來，她都會挨著他坐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詳細(xì)通報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家里的情況——家里缺什么了，怎么補足的，她向誰借了錢；我們在學(xué)校的成績；還有教會里的事。她會特別提醒他注意我們有哪些不聽話的舉動，讓她難以忍受或需要他出手懲罰。

記得有一回，她花了兩個晚上跟他講我們教會里某人生了個幾磅重的孩子。她還講了之前那個星期天，教會的執(zhí)事不小心在祭臺上放了個屁，很不幸被麥克風(fēng)放大了音量。我最愛聽她講有個盜賊在我們區(qū)受到私刑懲罰的事：小偷逃，人們追，朝他扔石頭，結(jié)果把他砸倒了。眾人一擁而上，把一個輪胎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對于他們怎么一眨眼就找來了汽油，又立馬把人給點著了，她感到不可思議。當(dāng)她描述了火焰如何吞噬小偷，如何在他毛發(fā)最多的部位——尤其是私處——燒得最歡時，我和父親都聽得入了神。她描述了小偷全身著火的時候火焰如何像萬花筒般飛快地變化，小偷的慘叫多么讓人心驚膽戰(zhàn)。她講得繪聲繪色，導(dǎo)致這個著火的人的意象在我腦海里久久不去。伊肯納說過，要是母親上過學(xué)，她會是一個偉大的歷史學(xué)家。他說得對，因為母親幾乎不會漏掉父親不在時發(fā)生的任何事情的任何細(xì)節(jié)。她什么都會告訴他。

這一回，他們先扯了些閑話：父親的工作；他對“腐敗的當(dāng)局”導(dǎo)致奈拉越來越不值錢的看法。雖然我和我的兄弟們一直很想掌握父親掌握的那類詞匯，但有時候我們也會恨它，有的時候又覺得缺不了它。比如說討論政治，就沒法用伊博語，因為有些詞伊博語里找不到——“當(dāng)局”就是其中之一。中央銀行每況愈下。那天他提到最多的是尼日利亞第一任總統(tǒng)納姆迪·阿齊克韋，他住進(jìn)了埃努古一家醫(yī)院，生命垂危。父親愛他，視他為導(dǎo)師，昵稱他為“齊克”。父親態(tài)度激烈。他感嘆國內(nèi)衛(wèi)生設(shè)施落后，咒罵獨裁者阿巴查，抱怨伊博人在尼日利亞被邊緣化。接著，他開始指責(zé)英國人統(tǒng)一尼日利亞的做法造就了一個怪物，直到母親端來飯食。他吃飯的時候，母親接過了話題，問他知不知道，幼兒園的老師都愛恩肯？他說：“真的嗎？”母親詳細(xì)匯報了迄今為止小恩肯在幼兒園的經(jīng)歷。父親想知道阿庫雷的皇帝奧巴怎么樣了，母親于是說起了奧巴跟我們州軍政府長官之間的爭斗——阿庫雷是我們州的首府。她一路嘮叨，就在我們誰都想不到的時候，她忽然說：“迪姆，我跟你說件事。”

“我洗耳恭聽。”父親答道。

“迪姆，你的兒子們，伊肯納、波賈、奧班比和本杰明，干了大壞事，最壞、最不可思議的壞事。”

“他們干了什么？”父親問話時，銀餐具在盤子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嘿，好吧，迪姆。你認(rèn)識伊亞波媽媽吧？優(yōu)素福的老婆，賣花生的。”

“當(dāng)然認(rèn)識。直接說他們干了什么吧，我的朋友。”他叫道。父親要是被誰惹惱了，就會稱那人為“我的朋友”。

“嗯哼，那女人正在賣花生給奧米-阿拉河邊天國教的老祭司，一幫男孩從河邊沿著小路走過來。她立馬就認(rèn)出了他們，想叫住他們，但他們誰都不睬她。她跟老祭司說她認(rèn)識這些男孩，結(jié)果老祭司告訴她，他們已經(jīng)在河邊釣了很久的魚，他警告過幾次，但他們不聽。你知道更悲劇的是什么嗎？”母親拍了一下手，向父親預(yù)告答案即將揭曉，“伊亞波媽媽認(rèn)出這幫男孩就是你的兒子們：伊肯納、波賈、奧班比和本杰明。”

有那么一會兒，他們倆誰都沒說話。父親的目光從地板徐徐移向天花板，接下來是窗簾，然后是房間里的其他物品，好像在請它們證實他剛剛聽到的可鄙的事。我的目光則從門邊掛著的波賈的足球服移向柜子，然后是墻上貼著的單張日歷。我們管它叫M.K.O日歷，因為這上面既有我們四個的照片，還有競選過尼日利亞總統(tǒng)的M.K.O.阿比奧拉。我瞄到黃色舊地毯上有一只小顎被壓扁的死蟑螂，大概是我們在盛怒之下打死的。這讓我想起我們曾經(jīng)大費周章地翻找被父親藏起來的視頻游戲。要是找到了，我們就不會去釣魚了。那天，母親帶著幾個小的出去了，我們趁機把父母的房間翻了個遍，但還是沒找到游戲。它不在父親的柜子里，也不在房間里多得數(shù)不清的抽屜里。后來，我們把父親的舊金屬箱搬了下來。聽父親說，這是奶奶在一九六六年他第一次離開祖居的村莊去拉各斯的時候給他買的。伊肯納覺得游戲應(yīng)該是藏在那里面。于是，我們把那個重得像棺材一樣的鐵箱子搬到了伊肯納和波賈的房間。波賈耐心地試了每一把鑰匙，一陣嘎吱聲之后，箱蓋猛地打開了。之前搬箱子的時候，有一只蟑螂從里面溜了出來，爬上生銹的金屬表面，然后飛走了。伊肯納一打開箱子，這種褐色的昆蟲就蜂擁而出。眨眼間，一只蟑螂蹦上了百葉窗，另一只沿著衣櫥從上往下爬，還有一只鉆進(jìn)了奧班比的跑鞋。我們發(fā)出一陣驚叫。接下來的大概半小時里，蟑螂四處亂竄，我們追上了就往死里踩。后來，我們把箱子搬出去，清掃了房間。忙完之后，奧班比倒在床上。我看見他腳底黏著蟑螂的碎塊：一截蟑螂屁股、一個眼睛凸出的被踩扁的蟑螂頭，還有翅膀碎片。他的腳指頭中間也有。那黃色的糊糊應(yīng)該是從蟑螂胸腔里擠出來的。他的左腳下面倒著一只完整的蟑螂，身體被壓得像紙一樣薄，翅膀并攏。

我那硬幣般轉(zhuǎn)個不停的腦子在父親異常平靜地開口說話時停止了轉(zhuǎn)動。父親說：“好吧，阿達(dá)庫，你坐在那里告訴我，她千真萬確看到我的兒子們——伊肯納、波賈、奧班比、本杰明——在那條河邊出沒，那條政府下了宵禁令的危險大河，甚至有大人在那兒失蹤過的那條河？”

“沒錯，迪姆，她看到了你的兒子們。”母親用英語回答，因為父親突然說起了英語，還把“失蹤”一詞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拔高，以示強調(diào)。

“天哪！”父親連著說了好幾遍。他語速很快，把“天”字拆成了兩個音節(jié)，聽起來像“踢——安”，就像敲擊金屬表面時發(fā)出的聲音。

“他怎么啦？”奧班比嚇得快哭了。

“閉嘴！”伊肯納低吼道，“我有沒有警告過你們，叫你們別去釣魚？可你們只聽所羅門的。現(xiàn)在怕了吧。”

在他說話的同時，父親又問了一遍：“你是說真的，她看見了我的兒子們？”母親答道：“是的。”

“天哪！”父親叫得更響了。

“他們都在里面，”母親說，“你自己去問他們。一想到他們是用你給的零花錢買的漁具，釣鉤、釣線和沉子，我就更加難過。”

母親強調(diào)“你給的零花錢”，刺痛了父親。他肯定已經(jīng)像被戳到的蟲子一樣蜷縮起來了。

“他們釣了多久魚？”他問。母親支吾了一下，因為她不想受責(zé)備，但父親厲聲說：“我是不是在和又聾又啞的人說話？”

“三個星期。”她屈服了，聲音里透出一股挫敗感。

“老天啊！阿達(dá)庫。三個星期。就在你眼皮底下？”

那其實是個謊言。我們之所以告訴母親只釣了三個星期，是希望能把罪過降到最低。即便如此，父親仍是怒火中燒。

“伊肯納！”他咆哮道，“伊——肯納！”

伊肯納自打母親開始向父親告狀起就坐在地上。這時他跳了起來，朝門口走去，然后又停住了，倒退幾步，摸了摸屁股。他未雨綢繆，穿了兩條短褲，但他和我們幾個都心知肚明，父親一定會把我們剝光了揍一頓。他抬頭應(yīng)道：“父親！”

“滾出來！”

伊肯納漲紅了臉，雀斑越發(fā)明顯。他邁步往前，接著，好像面前突然升起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他站住了，最后還是奔了出去。

“在我數(shù)到三之前，”父親嚷道，“你們所有人都給我滾出來。馬上！”

我們立馬躥出房間，站在伊肯納后面充當(dāng)背景墻。

“你們都聽見你們母親跟我說了什么吧，”父親前額上暴出一長串青筋，“她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父親大人。”伊肯納回答。

“那么，真是這樣？”父親死死盯著伊肯納沮喪的臉。

我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已經(jīng)怒氣沖沖地進(jìn)了自己房間。我注意到戴維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包餅干，正傻盯著我們幾個，等著看我們挨揍。父親帶著兩根牛皮鞭出來了，一根掛在肩上，另一根抓在手里。他把剛才吃飯用的小桌子推到房間當(dāng)中。母親剛剛收走了上面的餐具，用抹布擦過它。她把裹身衣的上半身拉緊了些，靜等父親的怒火漫過警戒線。

“你們每個人都給我在桌子上趴好，”父親說，“你們都是赤條條地來到這個罪孽深重的世界上，現(xiàn)在也得赤條條地接受回報。我流汗吃苦，就是為了送你們?nèi)ド蠈W(xué)，接受西方教育，做個文明人，你們卻寧可做漁人。漁——人！”他翻來覆去嚷嚷著這個詞，好似中了詛咒。嚷嚷了無數(shù)次之后，他命令伊肯納在桌上趴好。

一頓痛打。父親命令我們邊挨鞭子邊數(shù)數(shù)。伊肯納和波賈褪下短褲趴在桌上，一個挨了二十下，另一個挨了十五下。奧班比和我各領(lǐng)了八鞭。母親想干預(yù)，但父親警告說，要是她敢攔，就連她一起揍，她只好作罷。看父親憤怒的樣子，揍她的話好像不是說著玩的。不管我們怎么尖叫哭泣，也不管母親怎么懇求，父親手下毫不留情。他一直在抱怨我們辜負(fù)了他的辛勞，嘴里不斷地吐出“漁人”二字，直到最后收手，把鞭子甩到肩上，回了自己房間，留下我們捧著屁股哀號不已。

回報之夜是個殘酷的夜晚。我和哥哥們一樣，雖然很餓，還是抵制住了炸火雞和炸芭蕉香味的誘惑，不肯吃晚飯。母親很少做炸芭蕉。她明知我們出于驕傲不會吃飯，仍舊做了這么香的東西，分明是想讓我們再受一回懲罰。事實上，我們家已經(jīng)好久沒吃過炸芭蕉了。大概一年前，奧班比和我從冰箱里偷炸芭蕉片吃，謊稱看見老鼠吃了，于是母親決定再也不做這道菜。我知道母親在廚房里給我們留了四盤炸芭蕉，我好想溜出去拿一盤啊。但我不能，因為我不能背叛哥哥們。我們說好了要絕食抗議。饑腸轆轆，挨過打的地方痛得更厲害了。我一直哭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第二天早上，母親把我拍醒了：“本，醒醒；你父親找你呢，本。”

我身上每個關(guān)節(jié)都火辣辣的。屁股也腫了。不過，我還是舒了一口氣，因為我們的絕食抗議進(jìn)行不下去了。以前，我們受過重罰之后都會對父母怨氣沖天，總有一段時間不跟他們碰面，也不吃東西，作為報復(fù)，最好能逼得他們道個歉，撫慰一下我們。但這回不行了，因為父親要召見我們。

為了下床，我得先爬到床腳，然后順著梯子小心翼翼地往下爬。我的屁股針扎般疼痛。到了客廳，光線還很暗。前一天晚上就停電了。照明靠的是擺在客廳中間的桌子上的煤油燈。波賈最后一個坐下。他進(jìn)來的時候有點兒跛，每走一步都齜牙咧嘴。我們都坐下后，父親雙手托腮盯著我們看了好久。母親坐在我們對面，離我只有一臂之遙。她解開腋窩下固定裹身衣的結(jié)，掀起了胸罩。恩肯的小手立刻就抓住了她那飽滿漲奶的乳房，小嘴像動物撲食一樣貪婪地覆上那又圓又挺的黑色乳頭。父親似乎對那顆乳頭產(chǎn)生了興趣，一直在看它。等乳頭被遮住了，他摘下眼鏡，放在桌上。每當(dāng)他摘掉眼鏡，他同波賈和我的相似之處——黝黑的肌膚和蠶豆形狀的腦袋——就變得更為明顯。伊肯納和奧班比的皮膚像母親，是蟻丘的顏色。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父親用英語說，“你們的所作所為傷透了我的心。原因很多。首先，我調(diào)動工作前告訴過你們，別給你們的母親惹麻煩。可你們做了什么？你們給她，還有我，惹了天大的麻煩。”他逐個審視我們。

“聽著，你們做的事很惡劣。惡劣。受西方教育的孩子怎么會有這么野蠻的行徑？”那時我還不認(rèn)識“行徑”這個英語單詞，但因為父親音調(diào)很高，所以我知道它一定是個嚴(yán)厲的詞。“第二，你們的冒險把你們的母親和我嚇壞了。我可沒有送你們?nèi)ツ菢拥牡胤缴蠈W(xué)。那一團(tuán)死氣的河邊可沒有書讀。雖然我一直告誡你們要好好讀書，但你們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書了。”接著，他皺緊眉頭，以令人敬畏的姿勢舉起手臂，“在此我警告你們，我的朋友們，你們誰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我就送誰回村里去種地，或者去鑿棕櫚酒[3]。”

“但愿不會這樣！”母親回應(yīng)道，她在頭頂打了個響指，為的是驅(qū)散父親不祥的言辭，“我的孩子不會這樣的。”

父親惱怒地瞥了她一眼。“是啊，但愿不會。”他學(xué)著她溫柔的語調(diào)，“阿達(dá)庫，怎么不會？他們在你的眼皮底下釣了六個星期的魚，六個星期。”他一邊搖頭一邊逐個彎下六根手指，“聽好了，我的朋友。從現(xiàn)在開始，你得監(jiān)督他們念書。你聽到了嗎？而且你的收攤時間不再是七點，而是五點；周六不許出攤。我不能讓這些孩子在你眼皮底下滑向深淵。”

“聽到了。”母親用伊博語回答，嘴里還嘖嘖有聲。

“總之，”父親繼續(xù)訓(xùn)話，眼睛緊盯著坐成半圓的我們，“別想著趕時髦。努力做個好孩子。誰都不喜歡打自己的孩子。沒有人喜歡。”

父親常用“趕時髦”這個說法。慢慢地我們也懂他的意思了，就是無謂的縱容。他本來還想講話，但天花板上的吊扇突然轉(zhuǎn)了起來，打斷了他。時斷時續(xù)的電力供應(yīng)又恢復(fù)了。母親開了電燈，把煤油燈的燈芯搖下來。在這當(dāng)口，我的視線落在了燈光映照下的年歷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月了，可年歷才翻到二月那一頁。那一頁的配圖是一只展翅飛翔的老鷹。老鷹的腿伸得直直的，爪子收緊，兩只凸起的藍(lán)眼珠凝視著照相機鏡頭。它的雄姿占據(jù)了整個畫面，山水淪為背景，好似世界由它主宰，由它創(chuàng)造——它就是身披羽翼的神祇。恐懼攫住了我的心。我怕有什么會在瞬間改變，攪亂那悠長的靜謐。我害怕那凝住不動的翅膀會突然開始扇動。我害怕它凸起的眼睛會眨動，腿會騰挪。我害怕，當(dāng)老鷹飛走，離開它從二月二日伊肯納把年歷翻到這一頁起就被圍困其中的那方天空，這個世界和它里面的一切會天翻地覆。

“另一方面，我希望你們知道，你們是做了錯事，但同時這也再次說明你們有冒險的勇氣。冒險精神是男人的精神。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我希望你們能把這種精神用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我希望你們成為另一種漁人。”

我們幾個交換了一下吃驚的眼光。伊肯納例外。他一直盯著地板。這回挨鞭子，他受的打擊最大，主要是因為父親不知道他曾經(jīng)試圖阻止我們釣魚，反而覺得最該怪他，因而對他下手最重。“我希望你們能成為美好夢想的捕獵者，不屈不撓，直到捕獲最大的夢想。我希望你們成為世界主宰，成為令人生畏的、無可阻擋的漁人。”

我大吃一驚。我還以為他憎惡“漁人”這個詞。困惑中我把目光投向了奧班比。父親說什么他都點頭應(yīng)和。他的眉眼染上了笑意。

“好孩子，”父親咕噥著，大大的笑容撫平了他因為生氣而緊皺的臉龐，“聽著，這就是我一直教你們的。壞事里頭常常蘊含著好事。我告訴你們，你們可以成為另一種漁人。不是在奧米-阿拉這種臟水潭里釣魚的漁人，而是知識的漁人，聰明能干的人，在生活的江河湖海里探索并取得成功的人：醫(yī)生、飛行員、教授、律師。嗯？”

他再次環(huán)視我們：“我希望我的孩子們是那樣的漁人。接下來，你們可愿意背一首圣歌？”

奧班比和我趕緊點頭。他瞥了一眼那兩個盯著地板的人。

“波賈，你呢？”

“愿意。”波賈不情不愿地嘟噥了一聲。

“艾克？”

“愿意。”伊肯納過了好久才回答。

“很好。你們大家一起說‘世界——主宰’。”

“世界——主宰。”我們跟著說道。

“令人生畏的。令人——生畏——的。令人生畏的。”

“無可阻擋的。”

“探寶的漁人。”

父親的笑聲低沉而嘶啞。他調(diào)整了一下領(lǐng)帶，凝視著我們。他聲調(diào)變高了，舉起的拳頭扯高了領(lǐng)帶。他吼了起來：“我們是漁人！”

“我們是漁人！”我們把嗓門放到最大。我們的情緒這么快、這么輕易就被調(diào)動起來了，這讓我們自己都感到驚訝。

“釣鉤、釣線和沉子在我們身前。”

我們鸚鵡學(xué)舌，他聽出有人把“身前”說成了“身甜”，就讓我們單獨發(fā)“身前”的音，直到我們都發(fā)對了才繼續(xù)。在糾正我們之前，他感嘆說，全怪我們整天講約魯巴語，不講英語——“西方教育”的語言，才會連這個詞都不會念。

“我們無可阻擋。”他繼續(xù)吟誦，我們復(fù)述。

“我們令人生畏。”

“我們是世界主宰。”

“我們絕不會失敗。”

“好兒子。”他說。我們的聲音像泥沙沉淀一樣越來越小。“新出爐的漁人們愿意擁抱我嗎？”

父親神奇地化憎惡為激賞，讓我們的腦子有點兒轉(zhuǎn)不過彎來。我們一個接一個站起來，把頭埋進(jìn)他敞開的衣襟里。在我們擁抱他的幾秒鐘里，他拍拍我們的腦袋，送上親吻。這個儀式重復(fù)了好幾遍。之后，他拿起公文包，取出一疊嶄新的二十奈拉鈔票，上面捆著蓋有尼日利亞中央銀行印章的紙帶，給伊肯納和波賈各發(fā)了四張，給奧班比和我各發(fā)了兩張。在房間里熟睡的戴維也有一張。恩肯也有。

“我的話不能忘哦。”

我們?nèi)键c了頭。他邁步離去，但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走向伊肯納。他用雙手按住伊肯納的肩膀：“艾克，你知道我為什么打你打得最重嗎？”

伊肯納仍舊盯著地板，就像那上面在放電影一樣。他含糊地答道：“知道。”

“為什么？”父親問。

“因為我是大哥，他們的領(lǐng)頭人。”

“很好，記住這一點。從今往后，不管你要做什么，先看看他們。你做什么，他們就會做什么；你去哪里，他們也會去哪里。你們總是抱成團(tuán)，這一點值得表揚。所以，伊肯納，別把你的弟弟們帶歪了。”

“是，爸爸。”伊肯納回答道。

“帶個好頭。”

“是，爸爸。”

“做個好榜樣。”

伊肯納猶豫了一小會兒才低聲說：“是，爸爸。”

“要記住，掉進(jìn)貯水池的椰子得好好洗過才能吃。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做錯了，我必須糾正你。”

我們的父母總是覺得有必要跟我們解釋一下此類有隱含意義的表達(dá)，因為我們有時候只顧字面意思。沒辦法，這是他們從小學(xué)的語言，我們的母語伊博語就是這樣構(gòu)造的。雖然伊博語里也有“小心點兒”這樣直白的告誡，但他們總愛說“用舌頭舔舔你有幾顆牙齒”。有一次，父親用這句話教訓(xùn)了犯了錯誤的奧班比，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奧班比真的用舌頭舔了一遍上顎，腮幫子凹進(jìn)去，口水順著下巴往下流。他忍不住大笑起來。正因如此，我們的父母在生氣的時候會改用英語，因為一生氣就顧不得給我們解釋了。即使說英語，父親也愛用大詞和成語。伊肯納告訴我們，他小時候，我還沒出生那會兒，父親曾經(jīng)語氣嚴(yán)肅地讓他“拿時間來”[4]。他乖乖地爬上餐桌，從墻上取下了掛鐘。

“我聽見了，父親大人。”

“你已經(jīng)被糾正過了。”父親說。

伊肯納點點頭。父親要他做出承諾。這種情況我從來沒見識過。我看得出來，連伊肯納都吃了一驚。因為父親一直要求孩子們順從，從不征求我們的同意或允諾。伊肯納說了“我承諾”之后，父親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我們跟在后面，目送他的車子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越開越遠(yuǎn)，為他的再次離去感到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