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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管仲變法:兩千多年前的“凱恩斯主義”(2)

管仲提倡鹽鐵專營,但不是主張政府親自下場,創辦國營鹽場或國營鐵廠——后世之人學管仲,認為專營就是國營,多入歧途。

比如鹽業,管仲實行的是專賣政策,開放鹽池讓民間自由生產,然后由國家統一收購。由于控制了鹽業的銷售和產量,進而控制了價格,齊國的鹽銷售到別國去,售價可以抬高到成本價的四十倍,國家和商賈都得利頗豐。

在冶鐵業上,管仲實行的是國有民營。他首先嚴厲地強調了國家對所有礦山資源的壟斷,所謂“澤立三虞,山立三衡”,他出臺法令宣布,只要一發現礦苗,就馬上要由國家保護和封存起來,有敢于擅自開采者,左腳伸進去的,砍左腳,右腳伸進去的,砍右腳。《管子·地數》:“茍山之見榮者,謹封而為禁。有動封山者,罪死而不赦。有犯令者,左足入,左足斷;右足入,右足斷。”之后,政府又控制了鐵器的定價權,并對所生產出來的鐵器進行統購統銷。在這些前提之下,管仲開放冶鐵作坊業,允許由民間商人自主經營,其增值部分,民商得七成,政府得三成,相當于征收30%的所得稅。《管子·輕重乙》:“與民量其重,計其贏,民得其七,君得其三。”

由政府控制資源所有權,然后把經營權下放給民間商人,以一定比例分配利潤,這就是后世非常流行的“資產國有、承包經營”的雛形。

鹽鐵專營的政策,對后世政權產生了重大且根本性的影響,在某種意義上,它讓中國從此成為一個“獨特的國家”。我們說“中國特色”,無此為過。

在西方的經濟理論中,國家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甚至唯一的來源是稅賦,在這一點上,無論是社會主義經濟學家或資本主義的自由經濟學派都無分歧。卡爾·馬克思就曾言,“賦稅是政府機器的經濟基礎,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國家存在的經濟體現就是捐稅”。即便在當代的制度經濟學理論中,這一認識也未有改變,道格拉斯·諾斯認為,政府是“一種提供保護和公正而收取稅金作為回報的組織,即我們雇政府建立和實施所有權”。【道格拉斯·諾斯、羅伯斯·托馬斯:《西方世界的興起》,厲以平、蔡磊譯,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頁。】

在西方的法治意識中,從來強調公民的納稅人角色,從14世紀開始,“無納稅人同意不得征稅”這個理念在法國和英國似乎都牢固地確定了下來。人們經常提起這句話,違反它相當于實行暴政,恪守它相當于服從法律。特別是在美國,商店直接把商品價格與消費稅分列出來,讓你買一杯咖啡都意識到自己在納稅。可是在中國,統治者更愿意“寓稅于價”。陳寅恪曾說中國的統治術中有“詐術”的成分在里面,管仲那句“取之于無形,使人不怒”便是最好的印證。

“管仲變法”之后,中國的政府收入由稅賦收入和專營收入兩項構成,后者的實現,正是通過控制戰略性的、民生必需之物資,以壟斷專賣的方式來達成的。在這種體制內,政府其實變成了一個有贏利任務的“經濟組織”,從而也衍生出一種根深蒂固的治理思想,即國家必須控制“關系到國計民生的支柱性產業”,國有企業應當在這些產業中“處于主導地位”。

在這種經濟環境中,國有企業是那種“看上去像企業的政府”,而政府則是“看上去像政府的企業”,它們從各自的利益訴求出發,成為微觀經濟領域中的逐利集團。這種制度一旦形成,民營企業集群就被間夾其中,進退失措,成為被博弈的對象。這一中國式經濟體制延續千年,迄今未變,而管仲,正是“始作俑者”。

鼓勵消費的異端思想

管仲的經濟思想中,最為奇特的一項是鼓勵消費,他甚至倡導奢侈,這在古往今來的治國者中可謂僅見,在《管子》一書中就有一篇奇文《侈靡篇》。

中國歷代的治國思想向來以倡導節儉為正途,這顯然是長期短缺經濟的必然產物。然而管仲卻提出“儉則傷事”的觀點,在他看來,大家都不消費,就會造成商品流通的減少,從而妨礙生產營利的活動,故曰“傷事”。《管子·乘馬》:“儉則金賤,金賤則事不成,故傷事。”要如何才能推動消費?他的答案是,多多消費,甚至無比奢侈地去消費。《管子·侈靡》:“問曰:興時化若何?莫善于侈靡。”

管仲的這一論述曾經迷惑了此后數千年的中國學者,很多他的信奉者言及于此,要么視而不見,要么顧左右而言他,要么百般替管仲聲辯。直到近世,歷史學家郭沫若才給予了合理的解釋。郭氏認為:“他是肯定享樂而反對節約的,他是重視流通而反對輕視商業的,他是主張全面就業而反對消極賑濟的,為了能夠全面就業,他主張大量消費,甚至主張厚葬。他的重點是放在大量消費可以促進大量生產這一面。因而在生產方面該如何進行,如何改進技術之類的話,他就說得很少,幾乎可以說沒有。”郭沫若:《侈靡篇的研究》,《歷史研究》1954年第3期。

管仲倡導奢侈的理由是,“丹砂之穴不塞,則商賈不處。富者靡之,貧者為之”。就是說,只要不人為地堵塞利源,商賈就會日夜不息地從事營運而不知休息,而富裕的人只有不斷地消費,貧窮的人才有工作可做。為了強化自己的觀點,管仲甚至做過極端的比喻,他建議在煮蛋之前應先加雕繪,在燒柴之前要先加雕刻——“雕卵然后瀹之,雕橑然后爨之。”

管仲本人就是一個富足的享樂主義者。孔子說他的奢侈堪比國君——“其侈逼上”,《史記》說他“富擬于公室”。據《韓非子》和《論語》等書記載,齊桓公把齊國市租的十分之三賜歸于管仲。

當然,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管仲對侈靡的推崇,并不僅僅為了自己的享樂。在《管子·乘馬數》中,他談及了一個非常先進的觀點。他說,每當年歲兇歉的時候,人民沒有本業可作,國家就應該進行宮室臺榭的修建,以促進人民就業,尤其要雇用那些喪失了家產的赤貧者。這時候修筑宮室,不是為了享樂,而是為了促進就業,平衡經濟。

這種通過政府的固定資產投資來刺激經濟復蘇、促進就業的做法,西方人在兩千多年后才學習到手,以1929年的世界經濟大蕭條為例,當時的美國、德國等無一不是采用了這樣的政策,才走出低谷。可是在兩千多年前,管仲就有這樣的智慧,確實是讓人驚嘆的。據美籍華人經濟學家楊聯陞的考據,在漫長的中國經濟史上,除了管仲,只有宋代的范仲淹等極少數人曾經有過類似的思想。【楊聯陞:《國史探微》,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頁。】據楊聯陞的學生余英時考據,到了16世紀的明朝,出身商賈世家的陸楫又重拾管仲之論,提出“吾未見奢侈之足以貧天下也”(陸楫《蒹葭堂雜著摘抄》),而那時正是“士儒合流”的年代。歐洲思想界在17、18世紀才有類似的思想,較著名的有曼德維的《蜜蜂宣言》(1727年)。【參見余英時的論文《士商互動與儒學轉向》。】

“以商止戰”與和平稱霸

管仲最核心的,也是最被后人所漠視的治國思想是“以商止戰”。

“止戰”——防止戰爭(無論是內戰還是外戰)是治國的第一要義。后世思想家提出過很多“止戰”的主張,如墨家、道家提倡“以農止戰”,法家是“以戰止戰”,儒家是“以仁義止戰”,明清兩朝是“以閉關鎖國止戰”,及至晚清時,魏源、鄭觀應提出“兵戰商戰”之論,凡此種種都不同于管仲的“以商止戰”。

就國家內政而言,“以商止戰”就是發展商品經濟,讓國民富裕而不至于造反。

管仲有很強烈的民本思想。他說:“政之所興,在順民心。”他不主張用嚴酷的刑罰來威懾百姓,因為“刑罰不足以畏其意,殺戮不足以服其心”。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順民心”?管仲的答案是要“從其四欲”,即“百姓厭惡勞苦憂患,我就要使他們安逸快樂;百姓厭惡貧困低賤,我就要使他們富足顯貴;百姓厭惡危險災禍,我就要使他們生存安定;百姓厭惡滅種絕后,我就要使他們生養繁衍”。他認為,為政者只要懂得這些道理,把給予看成是取得,就是從政的法寶了。《管子·牧民》:“民惡憂勞,我佚樂之;民惡貧賤,我富貴之;民惡危墜,我存安之;民惡滅絕,我生育之……故知予之為取者,政之寶也。”基于此,管仲提出了那句非常出名的格言:“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在諸國中,齊國是食鹽、冶鐵以及絲綢的輸出國,是稅率最低的自由貿易區,是糧食產銷最穩定的國家。管仲的經濟改革,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中產階級的勝利。

就與各諸侯國的關系而言,“以商止戰”就是擴大對外貿易,并以軍事的威懾力維持均衡。

齊國因經濟改革成功而坐擁最強之國力,它有三萬裝備精良的軍士,當時無人敢于爭鋒,管仲卻鮮用兵征伐四野。終齊桓公一代,只滅過譚、遂兩個小國,甚至當宋、鄭等鄰國發生了內亂之后,管仲還設法幫助其君主復國。

齊桓公曾多次召集諸侯會盟,儼然成為諸國的盟主,《史記》說他“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也就是九次召集各國諸侯到齊國開會,每次會盟,除了炫耀國力之外,重要的內容就是以霸主身份統一各國的關貿稅賦。公元前679年(齊桓公七年),齊國會盟諸侯,達成關稅協定,市場交易的稅賦為百分之二,進出口關稅為百分之一。第二年,齊國再度會盟諸侯,規定與會各國要修建道路,劃一度量標準,統一斤兩稱數。《管子·幼官》:“市賦百取二,關賦百取一。……修道路,偕度量,一稱數。”管仲的這些做法,好比是在創建一個區域經濟的關稅同盟體,這在兩千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是國際貿易的游戲慣例。

當齊國與周邊國家關系不協時,管仲似乎更樂于用商戰的辦法來削弱其他國家的勢力。在《管子·輕重戍》中便記載了一則十分精彩的案例——

魯國和梁國都是東方的大國,特別是魯國,向來與齊國并稱“齊魯”。魯、梁兩國的民眾擅長織綈,這是一種厚實而光滑的絲織品,用它裁剪而成的衣服是當時最高檔的服裝。管仲就懇請齊桓公帶頭穿綈衣,還讓他的左右侍從也跟著穿。很快,穿綈織的衣服成了齊國上下的時尚。雖然綈的需求量猛增,供不應求,管仲卻不允許本國人生產綈織品,而是一律從魯、梁兩國進口。管仲召集這兩國的商人,對他們說:“你們為我織綈十匹,我給你們三百斤銅,如果織了百匹,我就給三千斤銅。這樣一來,你們兩國即使不向人民征收賦稅,財用也足夠了。”魯、梁兩國果然中計,在政府的鼓動下,民眾紛紛從事綈的紡織,農事因此荒廢。一年多下來,糧價暴漲。到了這時,管仲下令關閉與魯、梁的通商關口,不再進口一匹綈布。兩國經濟頓時崩潰,難民紛紛涌入齊國,管仲順勢讓他們去開拓齊國的很多荒地,反而促進了農業生產。魯、梁從此一蹶不振,魯國的國君不得不親自到齊國去納幣修好。

管仲還曾用同樣的手段制服過莒國和萊國。這是中國古代史上罕見的商戰案例,管仲無疑是利用了國際貿易中的供求關系,其手段之高妙和狠辣,迄今仍讓人嘆服。

中國古代版的“凱恩斯”

中國歷代首相級官僚,商人出身者非常罕見,僅先秦管仲、元朝阿合馬、鎮海和桑哥、民國宋子文和孔祥熙諸位。

管仲很長壽,活到80多歲,他早時潦倒,盛年治齊,四十載而成霸業。在公元前7世紀,地球上絕大多數的地區仍處于荒蠻時代,中國卻能誕生這樣的經濟大師,實在算是一個奇跡。他重視制度建設,思想務實,以發展經濟為治理主軸,所涉及的許多經濟命題,如產業政策、財政、稅收、價格、消費、國際貿易等,幾乎涵蓋了所有的治國范疇,這位沒有上過一堂經濟學課程、屢次創業失敗的商人無疑是一位無師自通的經濟天才。細數其經濟政策便可以發現,他其實是一位尊重市場規律的國家干預主義者,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妨視其為中國古代版的“凱恩斯”。

管仲治齊有三條重要的歷史經驗:其一,通過價格、財政、稅收整體配套改革,第一次形成了系統性的國民經濟治理體系;其二,他所提出的鹽鐵專營政策,作為國家干預經濟的經典模式,影響力持續至今;其三,管仲治理下所形成的齊國經濟制度,是中國古典市場經濟體制的雛形。

而管仲的思想在后世被刻意淹沒,則是由于兩大原因。

第一,齊國一世而衰,以商治國的思想徹底破產。

齊國坐擁最強國力,卻采取了不擴軍和不兼并的“和平稱霸”戰略,管仲那些維持國際秩序的行動,并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就在齊桓公晚期,中原的晉國和南面的楚國紛紛并吞小國,疆域不斷擴大,它們的軍事冒險無疑得到了更大的好處。公元前645年,管仲去世,兩年后,齊桓公死于宮廷政變,齊國迅速讓出了霸主權柄。自此以降,相繼稱霸的諸侯均以開疆拓土而威懾天下,“尊王攘夷”異化成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管仲之道被暴力取代。

第二,管仲思想與儒家格格不入。

儒家以“賤商”著稱,在他們看來,管仲從出身背景到行事作風、施政綱要,都是毛病多多。在《論語·憲問》中,子貢就認定“管仲算不上是一個仁者”。《論語·憲問》:“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他的諸多經濟政策,無論是刺激商貿、鼓勵消費還是“以商止戰”,在儒家看來,統統都是異端邪說,鹽鐵專營政策也遭到儒家的抵制,在后面的章節中我們將看到,西漢的武帝改革及宋代的王安石變法中,大儒董仲舒、司馬光都是專營政策的最大反對者。儒家在經濟治理上只有“三斧頭”:一是“以農為本”,二是“輕徭薄賦”,三是“克己仁義”。遺憾的是,這三條在管仲那里都找不到。

在這個意義上,管仲是一個被意識形態“謀殺”的改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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