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管仲變法:兩千多年前的“凱恩斯主義”(1)
- 歷代經濟變革得失
- 吳曉波
- 5167字
- 2015-01-29 17:00:08
中國歷代的經濟變革,應從公元前8世紀的春秋說起。
春秋之前,只有“天下”,而沒有“國家”。周天子封疆裂土,一千多個諸侯國恪守秩序,相安無事,因此沒有任何求變的動機及欲望。公元前771年,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被犬戎殺死,西周終結。從此,天子權威喪失,各國開始火拼,爭強求富就成了新的時代主題,孔子稱之為“禮崩樂壞”,我們則視之為變革的發生。所謂國家,從來是血腥競爭的產物,這是舉世之公理。
從統治者的策略來說,兩千年的經濟變革以千年為界,切為兩截,從春秋時期到12世紀的北宋,變革是基于擴張的需求,而之后到18世紀初期的“康乾盛世”則以穩定為主題。及至近當代,從洋務運動到現今,則出現了救亡、擴張、穩定,再擴張、再穩定的多個主題變奏,這期間的反復徘徊,值得我們細細體味。
春秋有“五霸”,首霸者為齊桓公,齊國之盛,正是第一場經濟大變革的結果。周朝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在黃河中游,而齊國地處偏遠的膠州半島,很像改革開放之初的廣東、福建,地狹、濱海、遠離中央政治中心,齊國的開國者是姜尚公,非姬姓王族,變法之初,屬邊遠小國。所以,自古以來,弱者就是變革的發動機。中國從第一次搞經濟變革開始就呈現出一個鮮明的特點:觀念的優先往往比資源的優先更重要。
特別有趣的是,齊桓公并不是一個有遠大志向的君主,此公自詡有“三好”,好吃、好田、好色,輔佐他的人叫管仲,是一個戰場逃兵和很失敗的商人,曾經“三辱于市”。就是這樣的“三好先生”和失意商人,聯起手來,完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場,也許是最成功的經濟大變革。
被嚴重誤讀的“士農工商”
在漫長的前工業時期,經濟治理的流派無非兩種,一個是重農主義,一個是重商主義。哈耶克認為,東西方的早期文明都是重農輕商,對商業的厭惡是一個共同的早期傳統。【弗里德里克·A.哈耶克:《致命的自負》,馮克利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01—102頁。】書中寫道:“對商業現象的鄙視——對市場秩序的厭惡,并非全都來自認識論、方法論、理性和科學的問題。還有一種更晦暗不明的反感。……對生意人的仇恨,尤其是史官的仇恨,就像有記錄的歷史一樣古老。”古希臘思想家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把國民分為三等:第一等是哲學家,第二等是戰士,第三等是商人、手工業者和農民。在中國,儒家孟子輕蔑地把商人稱為“賤丈夫”。《孟子·公孫丑下》:“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然而,商人出身的管仲,是極其少數的重商主義者。管仲興齊,用的正是商人的辦法,司馬遷評論他的當國之道時曰:“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也就是說,管仲最擅長的是配置資源,提高效率,以妥協和謹慎的方式重建各種秩序,很有“企業家精神”。
管仲變法中有一項頗為后世熟知、引起最大誤讀的政策:“四民分業,士農工商”。
這一政策的要點是,把國民分成軍士、農民、工匠、商賈四個階層,按各自專業聚居在固定的地區。《國語·齊語》記載,管仲規劃士鄉十五個,工商之鄉六個,每鄉有兩千戶,以此計算,全國有專業軍士三萬人,職業的工商臣民一萬兩千人(均以一戶一人計算)。此外,在野的農戶有四十五萬戶。
管仲認為,四民分業有四個好處:一是“相語以事,相示以巧”,同一行業的人聚居在一起,易于交流經驗,提高技藝;二是“相語以利,相示以時”、“相陳以知價”,對促進商品生產和流通有很大作用;三是營造專業氛圍,使民眾安于本業,不至于“見異物而遷焉”,從而造成職業的不穩定性;四是無形中營造良好的社會教育環境,使子弟從小就耳濡目染,在父兄的熏陶下自然地掌握專業技能。《管子·小匡》:“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
專業分工、子承父業的制度讓齊國的制造業技術領先于其他國家,《考工記》對齊國手工業作坊有很多記錄,以絲綢為例,我國最早出現的絲織中心就在齊國首都臨淄,當時,臨淄生產的冰紈、綺繡、純麗等高檔絲織品,不僅齊國國內供給充分,還大量暢銷周邊各諸侯國,乃至“天下之人冠帶衣履皆仰齊地”。
把社會各階層按職業來劃分管理,管仲是歷史上的第一人,這種專業化的商品經濟模式,自兩漢以來被尊奉為基本形態及指導原則。細致的職業化分工及世代相傳的制度安排,是中國早期文明領先于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臺灣學者趙岡認為:“中國的社會職能分工比歐洲早了至少一千年,主要的傳統生產技術(工業革命前的非機器生產技術)在中國出現的時間也比歐洲早八百年至一千年。”他甚至認為:“明清以前的產品商品率未必就比明清時期低。”【趙岡、陳鐘毅:《中國經濟制度史論》,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368頁。】自秦以后,嚴格意義上的“四民分業”就被揚棄了,不過它成了戶籍制度的雛形,而匠籍制度一直沿用到清朝。
引起重大誤讀的是“士農工商”。
后人論及于此,先是用知識分子或有學問的官吏替代了軍士,然后,又認為這是尊卑排序,以士為首,農次之,以工商為末,這就形成了所謂的“末商主義”。而實際上,管仲提出的“士農工商”,乃并舉之義,并沒有先后尊卑之分。
古人對工商的態度有過數度戲劇性的轉變。
遠古的中國人似乎并不輕商。早在殷商時期,人們非常樂于、善于經商及從事手工制造業。商亡周興之后,周朝的建國者們在反思商朝滅亡的教訓時認為,殷商之亡就是因為民眾熱衷工商而荒廢了農業,造成民心浮躁,國基不穩。因此,轉而推行鄙視工商的重農政策。在周制中,工商業者的地位非常低賤,金文中“百工”常與處于奴隸地位的臣、妾并列。《易·遁卦》曰:“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逸周書·程典》曰:“士大夫不雜于工商。”《禮記·王制》曰:工商“出鄉不與士齒”。也就是說,士大夫必須遠離商人,絕對不能與工商業者混居在一起,工商業者離開居住地則不得與士大夫交談。《周禮·地官·司市》中還規定,貴族們不能進入市場進行交易,否則就會受到懲罰。
管仲的立場則完全不同, 他將“工商”與“士農”并列,認為這些人是“國之石民”,他說:“齊國百姓,公之本也。”這種把工商業者抬升到與“士農”并列地位的觀念,在當時的士大夫階層并非共識,《戰國策》中記載的姚賈與秦王的對話中就有一句:“管仲,其鄙之賈人也。”對管仲的商人經歷頗為鄙視。當代史家李劍農依據《史記》、《國語》和《左傳》中的記載斷定:“中國商業之開化,當以齊為最早。”《史記》論述姜尚治齊,“太公至國,修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而人民多歸齊”。【李劍農的觀點參見其《先秦兩漢經濟史稿》,讀書·生活·新知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69頁。】
如果當年管仲提出“士農工商”,是以“士農”為優,“工商”末之,那就很難理解之后的變法政策了。
“放活微觀,管制宏觀”
管仲將四民并列,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意識與覺悟,更是他的治國理念的體現。這位具有多年從商經驗的政治家,早已發現工商業的贏利能力大于農業,而振興商品經濟更是增強國力的最佳途徑。他在齊國推行了涉及產業、稅收、價格等多個領域的整體配套改革。他搞的那一套,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放活微觀,管制宏觀”。
所謂“放活微觀”,就是對內刺激商品經濟的發育,對外降低關稅,形成“如水歸壑”的市場聚集效應。
齊國地處海濱,漁業和煮鹽業一向發達,管仲規定,魚鹽可以自由出口,關隘只登記而不予征稅,以便利諸侯各國。其他的出口商品也實行單一稅制,在關隘征過了的,在市場上就不再征了,反之亦然。《國語·齊語》:“通七國之魚鹽于東萊,使關市幾而不征,以為諸侯利,諸侯稱廣焉。”《管子·霸言篇》:“明道以重告之:征于關者,勿征于市;征于市者,勿征于關。”
對于前來齊國做生意的商人,他更是大開國門,無盡歡迎,提出“空車來的不要去索取稅費,徒步背東西來的不要去征稅,這樣來的人就會越來越多”。《管子·霸言篇》:“虛車勿索,徒負勿入,以來遠人。”他還建議齊桓公專門設立招待外國商人的客舍,每三十里有一處,來一乘車者供給本人飯食,來三乘車者供給馬的飼料,來五乘車者配備可供自由調遣的人員。《管子·輕重乙》:“請以令為諸侯之商賈立客舍,一乘者有食,三乘者有芻菽,五乘者有伍養。”從此,“天下之商賈歸齊若流水”。
為了活躍市井,管仲甚至首開國營色情業。他在都城臨淄開了七間官辦的妓院(“女市”),每一間有妓女(“女閭”)100人,共700人。管仲以此吸引外來商旅,并大收其稅。在后世,管仲因此被拜為娼妓業的“祖師爺”,如同魯班在木匠業的地位。
在這種自由貿易政策的鼓勵下,可以想見齊國商業的繁榮以及商人的活躍,《戰國策·齊策》如此記載齊國首都臨淄盛極一時的繁華景象:“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筑,斗雞走狗,六博蹋鞠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氣揚。”據計算,臨淄的居民人數達30萬之多,是當時世界上最大規模、最繁華富足的城市,而與其同時的雅典城人口不到5萬。
所謂“管制宏觀”,就是強調政府對經濟的宏觀管理,其手段則是從財政、稅收和價格三方面綜合入手。
在農耕時代,對于國家的內政來說,最重要的商品當然就是糧食——中國自古存在商品糧交易,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商品糧占糧食交易總量的百分之八十。管仲對糧食政策十分重視,在重要的農業稅上,他并不像一般的治國者那樣,要么橫征暴斂,要么一味降低,譬如孟子就認定,國君是否實行仁政,“什稅一”——只征收百分之十的農業稅是一條鐵線般的標準。《孟子·滕文公上》:“夫仁政……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管仲的政策是兩年征稅一次,大豐收之年,每年征百分之十五,中等之年,每年征百分之十,下等之年,每年征百分之五,如遇饑荒,則免稅。這一機動稅率,明顯比孟子的“什稅一”要靈活和現實得多。此外,管仲還建立了國儲糧制度,國家采購囤積了大量糧食,其數量足以控制市場糧價的波動,以達到豐饑平衡的功效。管仲對糧食十分重視,他不容許任何人操縱糧價,嚴禁在饑荒之年利用糧食買賣欺壓農民,糧價波動必須由國家掌控,在農耕年代,這一見解無疑非常重要。
管仲還是一個運用價格杠桿來調節經濟和增加國家收入的高手。他曾舉例說,如果國家掌握了大量的布,即不必再征布稅,而要征于原材料麻,麻價因課稅漲十倍,布價就可能因此而上漲至五十倍;同理,如果國家掌握了大量的織帛,就可征課原材料絲的稅,這樣又可使織帛的價格上漲十倍。在對外貿易上,他主張根據不同的情況來控制商品價格,即“因天下以制天下”:如果外國商品的質量高過本國,就提高該商品在本國的銷售價格,以控制外國商品的輸入,如果要鼓勵出口,就要壓低出售價格,“天下高而我下”。
“鹽鐵專營”的始作俑者
在宏觀管制的戰略思想下,管仲最重要的制度創新是鹽鐵專營。它的影響綿延兩千余年,迄今猶存,幾乎成為中國式中央集權制度的經濟保障。
齊桓公與管仲多次切磋富國之策,齊桓公建議對人口、房屋樓臺、樹木、六畜征稅,管仲一一否定,在他看來,稅收是有形的,直接向人民收取財物,自然會招致人民的不滿。最好、最理想的辦法是“取之于無形,使人不怒”。《管子·國蓄》:“民予則喜,奪則怒,民情皆然。先王知其然,故見予之形,不見奪之理。”據此,管仲提出了“寓稅于價”的辦法——把稅收隱藏在商品里,實行間接征收,使納稅者看不見、摸不著,在不知不覺中就納了稅,而且不至于造成心理上的抵抗。
在具體辦法上,管仲給出了簡單的七個字:“唯官山海為可耳。”——只要把山、海的資源壟斷起來就可以了,山上出鐵礦,海里產海鹽,是為鹽鐵專賣制度。
在農耕時期,鹽和鐵是最為重要的兩大支柱性產業,無一民眾可以須臾離開。管仲對鹽和鐵的專賣收入做過舉例說明。他說,萬乘之國的人口約為千萬,如按成人征人頭稅,應繳納者約為一百萬人,每人每月征三十錢,為三千萬錢。如果進行鹽的專賣,每升鹽酌量提價出售,每月可能得到六千萬錢,就可望得到一倍于征人頭稅的收入。而在表面上,政府確乎不曾征稅,不致引起人民的“囂號”反對。不僅在國內如此,還可運鹽出口而獲取重利,這等于煮沸取之不盡的海水就可以迫使天下人向齊國納稅,即“煮沸水以籍天下”。《管子·海王》:“令鹽之重升加分強……千鐘二百萬……禺策之……萬乘之國,正九百萬也。月人三十錢之籍,為錢三千萬。今吾非籍之諸君吾子,而有二國之籍者六千萬。”
鐵的專賣也是一樣。管仲說,大凡一個農戶,無論是從事耕作還是做女工,都需要針、刀、耒、耜、銚、鋸、錐、鑿等鐵制工具,只要在一根針上加價一錢,三十根針就可收三十錢,即等于一人應繳的人頭稅了,由此類推,則全國收入總數亦不下于人頭稅的征收總額。表面上,國家并沒征稅,實際是“無不服籍者”。《管子·海王》:“令針之重加一也,三十針一人之籍;刀之重加六,五六三十,五刀一人之籍也;耜鐵之重加七,三耜鐵一人之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