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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情意至深

他活著,不是為他自己。

他想起她曾經寫過一首祈愿詞,心有觸動,便念出來道:“天下無亂,牢獄無冤,百業興旺,萬民家和,大夏天下,千載不絕,也是我心之所愿。”

是他絕不可能死在這里的理由!

“趙公子,您還漏了一句。”她眨了眨眼睛,把腰間折扇拿出來賞了賞,把詞句補充完整:“諸事遂心,女子當強。”

“這一句,”他低首琢磨著,抬眸時卻似有漫不經心:“可有可無。”

“可我最向往這句。”

他看著她惆悵之容,不解:“向往?”

“對,向往。”她肯定,然后說道:“因為,我希望夏朝百姓在國泰民安衣食無憂之際,依舊能事事遂心如意。”

“我希望能糾正世人對女子的偏見狹隘之心,夏朝女子應當不讓須眉,不卑不亢,不委屈求全,不唯唯諾諾,不柔弱可欺,不諂媚揶揄,無需依附討好男人,無需顧忌朝綱世俗。”

“她們存活于世,應當忠于自己,善待自己,我更希望她們可隨意入天下說,可入官途,可議朝政,獨立自強,大放光彩,名留千古。”

“如此,大夏才能千載不絕!”

他怔怔的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回想起她在晉國獨攬大權的種種,她能說出這種言論,自然不足為奇,他驚訝的是,她所言的每一句,都是在為夏朝著想,沒有私心。

女子當強,女子,當強。

東海曾發過多道變令,其中有一道便與女子有關。

變令一出,朝堂轟動。

有人反對,有人贊同,也有人嘲諷。

此令持續多年后,東海興悄然興起了一陣女學之風,令世人嘆為觀止,那些女子滿腹詩書,懷才附能,當中多數的佼佼者,被東海東明帝多次贊賞,還允她們上議上書編纂文集,一步步想向世人證明,女子之才并不比男兒差。

那是女子為強的鼎盛巔峰。

可惜,女子終是要嫁人的,到了年紀,嫁人的嫁人,生子的生子,漸漸淡出了世人的視線,這一興起的學風又悄然落幕,如今能記得她們的恐怕早已不剩多少。

東海經歷過這樣的動蕩時期,效果也不盡理想,詬病者居多,晉國初立,朝臣商議,終是把這一令法去了,女子之學也悄然歸于平靜。

女子當強又能如何,歸根究底,女子的價值與用處,早已被定化好,再如何頹力掙扎,也離不了根本。

而夏朝,經不起這樣的抉擇。

他平了平心靜:“你為女子,為她們抱不平,我理解,可你所言,太過理想,并不是每一個女子都有機遇和才能。”

玲瓏低首玩扇:“你所言極是,正因太過理想,才是心之所向,但是有一點,趙公子目前可以改善改善,下一次我去天下說,可否能不穿男裝?”

她這人性子難得摸透,想一出是一出,方才還在嚴肅的討論生死問題,下一句,卻是論起家國大事。

如今,她開始胡亂打趣了。

下一次,她還有下一次么……

霜花淚根本沒有解藥,而今,她的血,是唯一的解藥……

他突然有些想笑:“天下說多是寒門學士,魚龍混雜,不是女子去處。”

她很無奈:“算了,你的地方,自然你說了算,在你臨死前,以為你會滿足我,誰知相識一場,如此無情無義。”

“你口口聲聲說鐘意我,卻又要我死,豈止可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小女子對趙公子你癡心難改。”她面目清秀,眼瞳靈性,輕笑怡然,活脫脫一副滿心愛慕他的模樣。

他眸色深深:“你是不是想拖延時間,等我劇毒發作?”

玲瓏怔住了半會兒。

心中登時捶胸抑足。

這個男人,真的太難撬動了。

是她表達愛慕的方式不太對?

太直白了?

應該嬌羞扭捏一點兒?

除了以身相許她不大愿意,其他牽手擁抱親吻表白什么的,她一一都試過,畢竟能做到她這種厚臉程度的女子已經不多了。

可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對,為何只要她開口談情說愛,他毫無一絲心動,而且還一副靜靜的在看你又在胡編亂造的嘲諷表情?

她嘆息:“你這人不知情趣。”

他懶得理她:“你命就快沒了,還有心情說這些。”

玲瓏笑容可掬,把自己的折扇拽緊:“你中了霜花淚,已是強弩之末,若是此刻再運內力,毒入五臟六腑,神仙難救,看你這虛弱的樣子,只憑拳腳招式,你有信心能把我殺了嗎?”

他斂了斂微白的面容,輕冷一聲:“對付你,只用招式足以。”

“做人,不要太自——”

信字咽了回去。

他手中匕首飛了過來。

我去,他竟還真來真的!

她閃躲極快:“趙公子,咱們不必動刀動手,我可以犧牲自己救你的。”

“這會兒,又肯救了?”他懷疑,這個女人,一直故意玩他!

她眉容間,笑而燦爛,輕吐如蘭:“你求我,我救你。”

“妄想。”他輕怒薄言。

“命都快沒了,你還要顧忌面子,求我一聲,救你一命,這買賣很合算,有何不好?”玲瓏面容清清。

他微抿唇角,不緊不慢道:“我看,還是殺了你劃算!”

說著,他人已起身而近。

沒辦法,他非得跟她打架才舒服,她除了奉陪還能如何。

第一次讓他示范怎么開口求人,他臉色被氣的鐵青,差點把她從樹上丟下水。

第二次在長興山迷霧林中,為了口水讓他求人,他不顧己傷殺氣騰騰。

第三次,也就是現在,關乎性命,他定是被刺激到,已無法再容忍。

她難以想象,他求人是何模樣。

幾招過后,他已經把她手中的折扇弄到了手,她很快輕旋躲身,見他還想再來,她連忙道:“不打了,你已經輸了!”

他稍稍立定,拍了拍扇子,目光凝向她:“這才開始,什么叫我輸了?”

要真殺她,他輕而易舉!

奪她折扇都只是跟她客氣。

“贏了一個弱女子,有什么好得意的,在我看來,你就是輸了。”她不服哼聲。

他面色不滿:“若天下弱女子都似你這般,陰險狡詐,滿嘴忽悠,還有男人什么事。”

“小女子承蒙趙公子抬舉。”她笑容一斂,抬手,又指著扇子:“這扇子是我貼身之物,若你拿了去,未免會讓別人覺得,你對我暗藏情愫,還請你還給我才是。”

他低首瞧了瞧折扇。

這折扇,他記得,她以前應當是沒有的,在小鎮別院再見她后,她似是一直帶著,便是落了水,她也還曾細心擦拭。

她既然說要還,他自然是不可能給的,她這般在意,還說是貼身之物,他料想這折扇不普通,便攤了開來一瞧。

扇中微開,隱匿著淡淡的香味,有景物也有填詞,他掃了一眼。

收回扇葉,他輕輕握緊手柄,看著她,出口便是不屑:“來一趟晉國,你那些相好,倒是個個都開始竄出來了,明月依然在,靜候故人歸,此般情意,真是至深。”

扇中填詞,玲瓏是知道的。

腦海中忽的飄浮著藺之儒那一身白衣儒雅,若這藺大夫真是她以前相好,那自己眼光還蠻不錯。

她壓住自己齷蹉的念頭,她聲名狼藉無所謂,但不能這樣隨便玷污人家藺大夫清白。

“憑一把扇子,你就給我找了個相好,謠言可畏啊,趙公子。”玲瓏嘆氣:“我與藺之儒只見過一次,便真與他相好,你總得給我時間啊,難道我天天夢里跟他相會不成。”

他輕斂:“這是藺之儒給你的?”

“是。”玲瓏爽快承認且不免揚了揚嘴角:“扇子上的軟藥,也是他手下門人特意抹的。”

扇子里的淡香,是軟藥。

她是故意的,故意把折扇給他。

為的,就是給他下藥。

他察覺有異,忽的咬牙切齒:“這種三流手段,的確是你的作風。”

“是你明知古怪,卻架不住好奇非要打開看,如何怨旁人下藥。”

他不再言語,身體漸軟,沿著石壁緩緩靠了下去,半倚半躺著。

玲瓏尋了尋周圍,他扔出的匕首靜靜嵌在石壁之上,她走過去,拔出來,試試刀鋒。

不錯,夠刃,是好東西。

等過了會兒,見他中了軟藥應該早已無力做什么,她這才悠哉游哉,數著步伐走近,蹲膝到了他面前。

匕首,在她手中把玩。

他動彈不得,這么好任人宰割的機會,她不做點什么真是可惜了,打定主意,她決定先摸摸他的側臉。

他鼻翼輕嗤,把頭給別了過去,她的手不由落了空。

仿若她碰他,會折他壽似的。

玲瓏淡然:“現在求我還來得及。”

他別臉,只道了兩字:“無恥。”

她繼續勸他:“要換做是我中毒,你手中有解藥,我一定會把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杰等圣賢理論搬出來說服自己妥協,更說不定早抱著你大腿涕淚交加楚楚可憐求了八百回,畢竟,人不要跟自己的命過不去,這么一點折辱都受不得很容易吃大虧,能屈能伸那才叫大丈夫。”

他似是偏不信,笑出了聲。

“冥解憂,你并不是喜歡我,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他止住笑聲:“你想看我對你低三下四,想看我啟齒求饒,看我最狼狽的模樣,你還想羞辱我,想凌駕于我之上,滿足你的私心,你那不叫識時務,那叫虛偽。”

“你求我,很困難嗎?”

他毫不妥協。

她笑容漸起:“我關玲瓏什么都缺,唯獨不缺臉皮,我把話擱在這里,只要你開口相求,我舍命救你。”

他仍是不為所動。

玲瓏心中不安,是不是自己玩得太過火了?

可誰讓他們門派這么變態!

什么狗屁的二選一,若是她醒不來,就是任人宰割。

而且,他是真的想弄死她的!

她還回來,不過分吧?

她再試探性問:“你真不怕死啊?”

他忽然眼眸深深的看著她,溫吐如蘭,輕言:“有你陪我一塊死,還怕什么。”

她輕挑秀眉:“跟我死在一塊,你不嫌委屈?”

“不委屈。”他肯定,深情之中就差掐出一抹溫柔來:“但我怕你委屈。”

未免辜負他這份難得的深情,她再特意湊近了他一些,拉住他手臂,溫情的靠在他肩頭,言語輕松:“怎么會呢,能同自己心愛之人共赴黃泉,我不覺委屈,那就一起死吧。”

說完,她滿臉笑容,嬌然的在他肩上蹭了蹭,將心慕之意演得入木三分。

有時假話說多了,連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情還是假意,是深陷還是演戲。

若說喜歡他,她承認,是有一點,但若真是陪他一塊死,她可一點都不甘心。

她可能并沒有那么很愛他,非他不可,人生很長,不是只有感情。

她只是正常的對一個有能力權勢的男人的崇仰儒慕,進而生出了些不舍得他死的感情。

有些事,只是她一廂情愿。

他已經拒絕了,也好。

她沒了嬉鬧之言,忽然道:“聽人說,若是生前作惡,死后入地府,便會被怨鬼糾纏,我一個人害怕,就想有個人陪一陪。”

他反問:“有我在,你就不害怕了?”

“不。”她輕嘆:“我只是覺得,你作惡肯定不比我少,有你墊著,我能好受點。”

他把臉別過去,抽了抽嘴角。

玲瓏頗有興致,從他肩頭移開:“剛剛我醒來時,做了個噩夢,你知道我夢見什么了么?”

他語氣不太好:“怎么,知道你罪孽深重,又夢到殺人了?”

“不是我殺人,我夢到了你。”說到最后,她將目光定在他身上。

他只聲好笑:“我是噩夢?”

玲瓏輕笑了一下,喃喃:“我們以前,是認識的,你要殺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你在我記憶里,怎么會是噩夢呢。”

“噩夢……”他凝望著她:“真是從未想過,和你一起在這里等死。”

“你我在此地做對孤魂野鬼,也沒什么不好,做了鬼,你可千萬別怨我,誰讓白蕭笙那個老家伙不惜你性命,把你關在這鬼地方,不管你死活。”

說道老家伙三字,她特意朝石洞上空喊了喊,可惜,只有空蕩蕩的回音。

“師父把你的性命留著,讓我來做決定,是在給我活路。”

“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師父。”

他脫口道:“比你那位好多了。”

玲瓏淡了語氣:“有一次,我跑出家門,被幾個小混混圍堵,師父現身相救,那時候,我覺得他是個英雄。”

他冷冷嗤聲。

她繼續說:“我纏著他讓他教我劍法,我問他名字,他不肯說,索性就叫他師父,可是他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南宮祤,我不是在逼你,我只是希望你……希望你重視這件事,這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眼眸偏輕,卻始終沒說什么。

她不太敢看他,輕了音:“我沒什么要說的了,都快要死了,能不能讓我抱一下你?”

他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似乎想看透什么,沒有什么威脅計算,仿佛這只是個小小的要求,需得征求他意見。

她挨近他,只差一絲一毫,便是鼻翼相觸。

她心跳漏了一拍。

再想湊近,她有點不敢。

“我知道,無論我做什么,在你眼中,只怕都是不知廉恥。”

越是在心上的人,越計較得失,越難經得起玩笑。

“我關玲瓏生來也有傲骨,對你再如何死皮賴臉也有個程度,你放心,從今往后,我不會再對你糾纏不休。”

她說過的,止步于此。

他背靠石壁,默然了片刻,卻忽道:“能夠輕言放棄,何談癡心難改。”

玲瓏嘆氣:“趙公子,若我不死,你能圓一下我這小女子的癡心么?”

他凝看著她,她一句句的交代,和他糾纏那么久,并不是拖延時間,她可能,只是想和他多說說話,他似乎,明白她準備要做什么。

她說過的,犧牲自己,替他解毒。

這不是假話。

如他所料,她這樣心甘情愿,他應該很高興才是。

可他……為什么會失落。

她的癡心……

他輕音,回答:“好。”

毒性發作,身子一跌,在他強撐著意識完全昏迷過去前,他只看見她稍微低首,面容悲沉,跟他說了最后一句話。

“謝謝,你肯滿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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