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考慮到你病后靠讀《心經》抵抗病魔,和佛家已結下了緣分,你走后我和你媽商量,去豐臺請來了一位皈依佛門在家當居士的老奶奶為你誦經超度安魂。她來后就坐在咱家你常坐的那張沙發上,望著窗外的天空,先是無聲地誦著經文,隨后低聲哼唱了起來:
放下你所有的收獲,
收回你所有的期待,
忘掉你所有的失去,
拋開你所有的不快。
記住愛你的親人,
感激幫你的鄰居,
向你的朋友作揖,
跪謝養你的土地。
安息,將不舍扔開,
安息,把不甘丟棄,
安息,將不滿消掉,
安息,把不安抹去。
……
孩子,你聽到了么?如果聽到了,就照這位老奶奶唱的那樣做,遠走安息吧……
寧兒,你是來得艱難,走得急呀!你1979年11月4日凌晨來人世報到時,就遇到了不順利。
那時節的中國中原,已是初冬了。那天的天又陰著,還刮著風,有點冷。
我和你媽選擇這個月份讓你登岸有點不太妥當,可我們那時不懂。那個年代不教給我們任何關于生育的知識,我們一點都不懂優生,更不懂設計你出生的月份,那時誰敢談論和關注生育的細節問題,誰就是一個“無恥的流氓”。
你抵達人世的碼頭在中原南陽。在南陽市醫院一間小小的產房里,你媽媽開始了痛楚的喊叫——我們遇到了難產。
還算好,你終于睜眼看見了人世的風景。大約人世的喧鬧太令你吃驚,據你奶奶說,你當時哭得很兇,比別的孩子哭的時間都長,且聲音極大。
你艱難上岸時爸爸沒有能迎接你。其時,我正心急火燎地坐在由山東濟南返家的火車上。因為只請了半月假,故我不敢早離部隊,早離隊就得早歸隊。我算的是到家的那一天送你媽媽去醫院生你,沒想到載你的船提前到達了。我記得我坐的那趟火車到達南陽車站時,是早上四點多。我下車就雇了個人力三輪車往家趕,到了家一敲門,沒人應聲,我心里一咯噔,就估摸你媽已經去了醫院。那時天還黑著,風刮得緊,鄰居們都還沒有起床,好在有一家的保姆剛起床要做飯,我匆匆把行李放到她那兒,便急忙向市醫院跑。待找到產房,天已經蒙蒙亮了。我看見你媽媽躺在一個三人房間的中間一張床上,你奶奶正在床前讓她喝著什么。我知道是已經生了,興奮至極地走過去,剛想問生的是兒子還是閨女,你奶奶已先開口高興地說:是個胖小子,八斤多,一個時辰前生的……
那時候醫院的規矩是嬰兒不放在媽媽身邊,喂奶時刻到了再由護士抱過來。我握著你媽媽的手,愧疚地說明回來晚了的理由。你媽媽苦苦一笑,沒說什么,更沒有埋怨我。幾天后我才知道,因為我的遲歸,你媽媽是單位里的人幫助送到醫院的,你的個頭大,生你遇到了極大的困難,生了很長時間也生不出來,你奶奶按照農村產婦遇到這種情況的辦法,讓你媽媽一連吃了五六個煮熟的雞蛋以增加力氣,沒料到你媽受不了這個補法,一下子嘔吐起來,直吐得胃里空空,渾身沒有了一點力氣。這就使生你遇到了更大的難處,沒辦法,醫生是用產鉗夾住你的頭拉出來的。也許,就是這一拉,使你的頭部受了傷,為后來的疾病埋下了最早的禍根?聽說醫生當時可能也有些擔心傷著你,還為你打了抗生素。我們那時怎懂這些處置的后果?我為何不早早請假回家?倘我早到了家,我親自把你媽送到醫院,遇到難產時我可能會要求剖腹產,不再堅持自然分娩,那樣就不會對你使用產鉗呀!
我好后悔!
1979年是個多事的年份。年初,中國軍隊在南部邊境自衛還擊,和另一個國家打了一仗,我們有數萬名軍人犧牲。年中,知識界為要不要改革起了紛爭。年末,經濟狀況并沒有大的好轉,老百姓的吃穿依然得憑糧票、油票、雞蛋票和布票。讓你在這一年來人世實在不該。今天回想起來,倘若讓你晚到兩年,生在八十年代初而不是七十年代末可能就會好些,人出生的年代、月份和時辰,都可能影響人的命運呀!
我第一次見到你是早晨的喂奶時間。護士把你抱過來,我看見你還在閉著眼睛睡覺,個頭不小,臉盤挺大。你媽媽把你攬到懷里時,你醒了,你本能地用嘴尋找著奶頭。我靜靜地看著你吃奶,心里涌滿了歡喜:我有兒子了!那間產房的三個產婦生的都是兒子,我當時最擔心的是護士把你們三個嬰兒弄混,把你當成別人的兒子。我因此還問了護士,問她有沒有弄錯的時候,護士笑著答我:放心吧你,我們給每個孩子都綁了號牌,錯不了!
那天喂完奶我第一次抱起了你,我不會抱孩子,我差不多是雙手捧著你。看著你嬌嫩的臉龐,我覺得生命真是神奇,忽然間就從無到有了。看著你,我心里有一種莫名的踏實感和幸福感,我有后代了!那同時,又覺得肩上的責任重了許多,我得掙更多的錢好把兒子養壯養大。
從當天上午起,我開始去東關的市場上買鯽魚,回來讓你奶奶給你媽媽燉魚湯喝,好下奶給你吃。那陣子自由市場才悄然恢復,市場上賣魚的并不多,去晚了就可能買不到鯽魚,所以每天我都去得很早。令我慚愧的是,我那時的工資太少,每次都不敢買多,也就勉強夠你媽一天吃,實在對不起你媽媽和你,我那時應該每天都多買一些,好讓你媽媽吃得更好,把你養得更壯,使你的身體能抵抗疾病的侵襲。
你和你媽媽還在醫院的那幾天,我除了買魚買菜給你媽送湯送飯之外,就是緊張地收拾房子和床,打掃衛生,好迎接你們回家。
那一年我們家只有一間房和門口搭的一小間灶屋,把你們娘兒倆由醫院接回家后,我就只能睡地鋪了。可睡地鋪我也高興,因為有了你,我有了吃苦的動力。回家不久,你夜里睡到半夜總愛哭。我和你媽一直弄不清原因,直到許久之后才明白,你媽媽的奶水屬于清水奶,表面上看你每天吃了不少奶水,可是不耐餓,你夜里哭其實是因為餓得難受。我們那時不懂,根本不知道給你再加點奶粉,致使你在最需要營養的時候受了虧,也許,這也是你以后得病的根源之一?如果那時把你的身體養得壯壯的,使你的免疫力增強,大約就沒有以后的問題了。我當時為何就不多找人請教或看看書呢,這點事都弄不明白。我真蠢!
半個月的假期很快就過完了,我得回部隊。你媽媽想讓我拍電報給部隊領導以延長假期,但那時部隊在管理上一再提倡犧牲個人利益,何況我那時正年輕正是想做一番事業的時候,怕延長假期會讓人說我個人利益至上,惹領導不高興,影響以后的進步和提升,便不想延長。只答應你媽媽推遲一天返隊,把家里需要的東西都買齊。我蹬上借來的三輪車去煤場買了兩車煤球,去買了面買了菜和鯽魚,然后才去了火車站。我原來估計推遲一天歸隊問題不大,領導可以寬宥,沒想到回到軍區機關后,還是因此而被勒令做了檢查。幾個月后我才得知,我歸隊后不久你就病了一場,是同樓的鄰居老李在夜里用三輪車送你們娘兒倆去醫院的。今天想想,我那時完全應該再延長半月假期,侍候你長到滿月再走。我傻呀,不懂得出生的第一個月對嬰兒是多么重要。很可能,我不續假也是導致你后來得病的一個原因……
爸爸,我聽到了,那位老奶奶哼唱的安魂謠我聽到了。你放心吧,我會心甘情愿地放下塵世給我的一切,輕輕松松離開人間。你別再自怨自責了,讓情緒安定下來吧,也別再哭了,哭久了會把眼睛哭壞的。其實,離開人世并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痛苦,死真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瀕死。我被疾病反復折磨的那個瀕死階段才是最痛苦的。我當時雙手雙腳都不能動,只能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頭裂開似的疼,手上和腿上插滿了輸液管子,心電、血壓和血氧監視裝置使我難受至極,尤其是那個血氧監視器,響得人煩躁不堪,吸氧的膠管弄得我的鼻子癢痛難忍,高燒使得我整日昏昏沉沉,吃東西喝水全靠你們鼻飼,又不能上廁所,大小便全靠你們幫忙,那可真是度日如年啊。可一當上天決定讓我走時,我閉上嘴不再呼吸,一下子就輕松地離開了我的軀體。我站在幾米之外看著我的軀體,真的很慶幸離開了它。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我不必再扎針,不必再吃藥,不必再聽其他病人們的呻吟,不必再聽醫生的欺哄和護士的責備,不必再去做核磁共振檢查,不必再去抽血化驗,不必再嘗開顱的劇痛,不必再受放療的折磨,不必再輸那種可怕的化療藥物,不必再讓你們幫我翻身,不必再聞消毒水的氣味,我自由了……
爸爸,那真是一種獲得解放的感覺。
當然,我知道,我的走會讓你和媽媽痛不欲生,畢竟,按正常的人生安排,我還不到退場的時候。我應該在你們老境到來時,守在你們的身邊,給你們以慰藉和依靠。這是我唯一的不安,你們養育了我,我卻沒有給予任何回報就先走了,這不應該。這是我要請你們原諒的。我實在是受不了那份病苦了!上天沒按常理安排我們家人撤走的順序,這固然不怪我,可不管怎么說,我對不起你和媽媽。一想到當你們日后臥病在床時,我不能端水送飯,心里就愧得厲害。
爸爸,你不必再提我出生時的事,那些事我沒有記憶。再說,即使我出生時你就待在產房門外,你又能做什么?你那時不也才二十多歲?那年頭又沒有這方面的書籍可讀,你對接生能懂啥?你這個門外漢敢替醫生做決定?別自責了,認命吧,要把一切都看成命運的安排,這樣你就不難受了,你說是不是?……
寧兒,你第一次遠行是在你半歲多的時候。我希望你們母子來山東濟南看看,寫信回去跟你媽商量。你媽猶豫了一陣后表示同意。今天回想起來,我的決定并不是明智之舉,按優育學的說法,孩子在一歲之內不應出遠門,因為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發育好,還不能適應環境的急劇改變。可我那時哪懂這個?
那是春末夏初的季節,你媽一手抱著你一手提個提包上了路。那時我們還買不起臥鋪車票,你們母子兩人擠坐在硬座車廂里,經過兩天一夜的辛苦旅行才到了濟南。那一路的苦累我雖然沒看見,但我從你媽下車時的倦態里想象得出來。在濟南我那一臥一廚的宿舍里,我給你媽準備了當時最好的飯食,這樣她才能有更多的奶水來喂你。我還請來軍區著名的攝影記者李士文給你照了一張很精彩的照片,當時你還不能坐,是我低下身子從一側扶住你照的,仔細看,照片上能顯出我的幾個手指。你李叔叔的攝影本領名不虛傳,把你一瞬間的面部表情精確地抓住了,你天真的眼睛里分明含有一絲不安和嘲弄。“不安”我能理解,乍從氣候溫潤的南陽來到多風干燥的濟南,你不可能馬上適應;我驚奇的是:你小子在嘲弄什么?是嘲弄我和你媽讓你遠行的決定還是嘲弄這個熱鬧而陌生的省城?
這一次濟南之行我和你媽抱你看了大明湖和趵突泉。在大明湖畔我給你講了咱們的老鄉鐵鉉,那位在明朝做了山東布政使和兵部尚書的鄧州人,在靖難之變時如何忠義不屈至死不降;在趵突泉邊我給你講了我喜歡的詞人李清照,講她寫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詩,我想讓你從小就懂得做人要有骨氣和才氣,可惜你還太小,你聽得糊里糊涂還很不耐煩,你只對湖里滑動的游船和泉水里游動的紅鯉魚感興趣,你只管朝它們呀呀地喊……
你這次濟南之行并不都是快樂,我們父子之間還發生了一次沖突。那是一個上午,我在機關里接受一個任務:收集部隊干部戰士對國家批準在廣東的深圳、珠海、汕頭和福建的廈門試辦經濟特區的反映。部隊里關于這件事的各種說法都有,有說這是改革開放的重要步驟,有說這是向資本主義倒退的開始。年輕的我不知哪種說法有道理,怕把情況反映寫錯了會惹來麻煩——那年頭政治上的麻煩會隨時找上你。我的心里很煩,中午下班到家時,恰巧看見你把我的一瓶墨汁從桌上摔到了地上,弄得地板和墻上都是黑點,我頓時惱了,揚起巴掌照你屁股上就來了一下。你哇的一聲哭了。你媽見狀也惱了,哭著說:孩子這樣小,懂什么?碰掉你一瓶墨水你就打他?那是我第一次打你,打完我就后悔了:嗨,我干嗎把火發到兒子身上?
這一巴掌打下去,你開始怕我、煩我和恨我。有好幾天時間,你都拒絕讓我抱你,寧愿一個人躺在那兒無聊地吃著自己的手指也不讓我抱,我一伸手想抱你就哇哇大哭著表示抗議。你媽媽幸災樂禍地說我:你這是自作自受!
我嘆息:這小子氣性還不小哩!
你當時那樣小,我竟然把氣撒到你身上,竟然動手去打你,這能算是一個好父親的作為?!
我到現在想起來還后悔!
爸爸,你第一次打我的事還用放在心上?打一巴掌傷不了身體。我小時候跟媽媽多次去過濟南,如今印象深刻的,好像就是在洛陽火車站轉車時的幾個場景:媽媽提個提包在前邊走,讓我跟在后邊跑,過地下通道時,她可能怕誤了火車,加快步子跑了起來,我跟不上,人又那么多,我怕跟媽媽跑散了,嚇得趕緊叫:媽媽,等等我!媽媽等等我!媽媽聽到我的喊聲,忙又停下步子,回身抱起我再重新向前跑。提包的重量加上我的重量,使得媽媽跑得很慢很艱難,也喘得厲害,呼哧呼哧的,到如今回想起那場景,我似乎還能聽到那喘息聲。人的童年記憶最真切最深刻,一旦記住了一件事,終生都很難忘記。俗話說“娃娃的記憶,勝過字跡”,大概也說的是這個意思。
那年頭我最害怕的是坐火車。不論是坐火車去濟南看你還是后來坐火車去西安、鄭州上學,每次買張票都很難,車上人多,擠得厲害,車廂里啥味道都有,熏得人頭都疼。坐火車其實就是受罪,哪像我現在,飄然飛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論去哪里都很方便,一飛就到。人有肉身實在是累贅,因為它能隨時感知冷與熱、疼與脹、累與困、渴與饑、甜與苦;人無肉身之后,那些制約都沒了,有的就是輕快、舒服和愜意……
肉身的存活固然能給人帶來一些快樂,但它也制約著靈魂去享受自由的樂趣!
仔細想想,那些臨死前還在為權力、金錢、名聲焦慮的人,其肉身難道不是煎熬他們的煉獄?
兒子,我現在常常看你在濟南千佛山上照的那張照片。見不到你本人我就只能看照片了。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每次看到那張照片,我都會想起那個初秋我們一家人攀登千佛山的情景。
千佛山那天秋陽高照,我和你媽輪流抱著你上山。上山拜完佛祖之后,到東側的樹下歇息,這時發現了旁邊有棵不大的石榴樹,你就是在這棵石榴樹下照的那張照片。記不清那天是借的相機還是請山上的照相攤主給照的,那年頭照相機還是稀罕之物,一個膠卷才能照十二張,照一張相要花不少錢。這張照片照得很好:你手扶樹干,從樹的一側探出頭來看著相機,黑亮的眼睛里充滿了好奇和驚異。你那時還不會走,也不能久站,但照相那一刻卻儼然站成一個軍人的模樣。我后來把這張照片放大了擺在床頭、書桌和窗臺上。
今天想起來,你半歲多那次隨媽媽到濟南,爸還有件事太對不起你:每天清晨五點來鐘,你不肯再睡,哭著坐起身子,只有把餅干遞到你手里,你大口吃時才會停了哭聲。我不理解你為何這么早要醒,對你的這種習慣很生氣,因為這時正是我最瞌睡的時候,也是因此,我每次在給你拿餅干時,常要訓斥你幾句,你那時還不會說話,但能看出你很委屈,常是含著眼淚吃餅干。直到很久之后我和你媽才明白,你那是因添加的食物量少,餓醒的。我和你媽真是太笨,只以為你是故意鬧人,根本沒往你餓處想。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你四歲那年去濟南,我領你們母子逛商場,路過玩具柜臺時,你停下不走了。你看見有同齡的孩子在玩變形金剛,當年變形金剛這種玩具最火最誘人,你新奇地看了一陣,然后提出要買一個。我估計它不會便宜,和你媽拉你去柜臺上一問,好家伙,一個金剛差不多得二三十塊錢。那時,我的工資一月才六十塊,我不敢買了,想拉你走,可你不干,任我和你媽怎樣勸都不行,勉強拉你到店外馬路邊,你堅決扭著身子不走。我生氣了,嚇唬你說你再鬧就不要你了,而且我和你媽裝著不看你徑直往前走去,一副真不想要你的樣子,這下把你嚇住了,你先還站在那里哭著,后見我們沒有回頭,就停了哭聲慌慌地朝我們追了過來。現在想起,我非常非常后悔,二三十塊錢都舍不得?為何要那樣節省?買一個變形金剛就能使家里窮到哪里去了?嚇唬孩子算啥本領?!
兒子,爸虧欠你的太多了!
爸爸,別再提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了,我知道我從小任性,你要全按著我的心意來辦事,那還得了?對千佛山我幾乎沒有印象了,對濟南還能記得的是它的動物園,我記得你領我去看過動物園里的熊貓、猴子和狗熊。我記得濟南動物園里的狗熊很多,我們站在高處,看站在凹處的狗熊們很笨地接著人們投給它們的食物,我記得它們特別貪吃,不論接到什么東西都往嘴里塞。我先朝下扔了一個香蕉,一頭狗熊很麻利地接住吃了,我手上沒了香蕉,就又給它扔了一個香蕉皮,它竟也鄭重其事地撿起來,塞進了嘴里,這讓我很開心,我記得我為此笑了好久好久。那時的很多事情記不真切,只有一些輪廓和模糊的片段留在腦子里,但它們對我很寶貴,回憶起來感到特別美好。人在童年時得到的痛苦最少,造物主對這個階段的人還算客氣,一進入少年,就開始給你低價批發很多痛苦了,到了青年時代,痛苦的重量便開始成更多倍數地增加。爸爸,你不必自責,你和媽媽盡你們的力量給了我一個美好的童年。在人間,有不少人的童年缺吃少穿,有很多人的童年擔驚受怕,有一些人的童年居無定所四處流浪,你給我的童年已經非常不錯,別自責了。
爸爸,我覺得一個男人若當了父親,他最應該做的,是給孩子們一份愛和溫暖,這一點,你做到了,你只是個別時候有些粗暴。你需要改的,是脾氣……
是的,孩子,爸的脾氣很糟,你那樣小就向你動巴掌,真對不起。你知道嗎?我們一家分居兩地時,我最高興的事就是回南陽探親。血緣關系真是一種神秘的聯系,盡管我那么長時間沒有見你,而且我還訓過你、打過你,可我們見面沒有幾分鐘你就會熱切地撲到我的懷里,熱情地向我介紹著家里的很多事情:奶奶給你煮雞蛋了,媽媽給你買糖塊了,你看見一只小貓了,鄰居家的小狗來家里做客了。我好高興,總是抱住你親你好久。
在我探家的那些天里,你媽媽去上班之后,我們父子兩個便一前一后去街上閑逛。我在閑逛中尋找著書店和書攤,你在閑逛中尋找著賣豆腐腦的擔子,一旦看見賣豆腐腦的,立馬就朝我喊:爸爸,看!我知道你特別想吃豆腐腦,喊我是讓給你買豆腐腦吃。我為了逗你,故意裝作沒看見,問你:看啥子?逢了這時,你總會抱怨:真笨。然后拉了我的手徑直走到豆腐腦攤子前對賣豆腐腦的喊:伯伯,給我來一碗!
攤主見狀,總會笑著應道:好呀,小伙子,來一碗!
你吃得好香呀!吃完,自動地還上碗,說:謝謝。我這時開始掏錢,一碗一毛錢。每次交錢,我心里比自己吃了還舒坦。我那時不知道,其實這種加白糖的豆腐腦對你的胃并不好,吃的次數多了,會造成胃酸。
逢我探親在家,我常在自行車的前杠上放上一個童座,讓你坐在里面,帶上你去臥龍崗看諸葛亮的草廬,看漢畫像館;帶你去醫圣祠看張仲景的塑像;帶你去玉器廠看那些精美的玉雕;帶你去烙畫廠看那些烙在宣紙和絲帛上的人物、花鳥和山水。我知道你太小,還不能理解你看到的東西,但我想用那些美的東西引發你對美產生興趣。
我和你媽還帶你去東方紅影劇院看過電影。可惜你的注意力只能集中很短的時間在銀幕上,然后你就鬧著要退場,要到影劇院門外去買甘蔗吃。逢了這時,特別喜歡看電影的我便不高興,總要訓你幾句,你則用更大的哭聲表示你的抗議,沒辦法,我只好認輸,抱著你依依不舍地向影院大門外走。
你最喜歡的事情是看電視。我那年探家前辦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買了一臺上海產的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機。這款電視機當時售價五百多塊,我那陣子的月工資是六十塊錢,我省吃儉用攢下了錢,又托濟南軍區文化工作站的技師到店里挑選,這是我為咱們家置下的第一件大型電器。在由濟南坐硬座火車回南陽的路上,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兩腿間,唯恐被別人碰壞。我還為它買了一個紅絲絨的罩子,擔心有灰落到它的身上。當我在咱家的小桌上將它擺好打開,屏幕上出現畫面時,我感到無比的驕傲和自豪;而你,則高興地叫了起來,還立刻出去叫了幾個小伙伴來看。就是從那時起,你每天都想在奶奶的陪伴下看一會兒電視。我因為想有更多的時間去看書,也樂得你把注意力集中到電視上,不來纏我。我那時根本不知道,看電視時間長了會影響孩子的視力,待到后來發現你的眼睛有了近視的征兆后,我和你媽才開始著急,才去分析原因,才懂得去限制你看電視的時間。我們這一代做父母的,因了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在育兒方面需要比你爺奶那一輩懂得更多的東西。可惜,我那時沒有意識到。
我每次探家,日子總是在飛快地過去,返程的時間好像眨眼間就會到來,有時,我都懷疑是不是日歷少印了頁數。有一次,分別的時候到了,你和你媽還有一位鄰居到火車站送我回部隊。當我上車以后,你堅決地也要上車跟我走,這令我很意外。不管你媽媽怎么勸你哄你,你就是不依不理,掙著媽媽的胳臂哭得幾次哽噎得沒有聲音,坐在車窗前的我被你的哭聲弄得心里很亂、很酸、很疼,這是我第一次體驗父子分別的那份難受。在此之前,在我的腦子里,你的存在只是令我覺得驚奇、新奇和喜歡,還沒有體驗到一種連心連肝的愛,可是在那一刻,我體驗到了,原來父子倆的心是用看不見的線緊密連著的,分離會讓兩顆心因線的牽拉而感覺到一種銳疼。當我坐的火車啟動而你的哭聲漸遠漸小時,我眼里也含滿了淚水……
爸爸,我小時候和奶奶在一起看電視的景象我至今還記得。那時,逢你回部隊之后,每當媽媽去上班時,我就鬧著讓奶奶打開電視機。奶奶有時想帶我去街上買菜買面條,不想開電視機,可我不干,我就哭,我一哭奶奶就只好讓步,她心疼我,只得按我的要求把電視機打開。她打開電視機后,選臺就是我的權力了。我胡亂地按著按鈕,選擇我愛看的節目。奶奶不識字,我那時雖然識字不多,但有一些字媽媽是教過我的。奶奶說:寧呀,你給奶奶講講電視上說的都是些啥。我就根據我認識的一些字,來猜電視上的內容,然后來講,講得也不知對不對,奶奶卻都聽得很認真,一逢我講完,奶奶就夸我:還是俺寧兒聰明,啥都懂,比奶奶強多了。每次聽到奶奶夸自己,我就高興,就覺得自己了不起,就覺得自己將來真能做成大事情。
可遺憾的是,你和媽媽卻很少夸我。你倆看見我,總愛找我的毛病,不是:身上咋又搞臟了?就是:怎么又惹小朋友哭了?或者:為何不把字寫好?總愛指出我這樣做得不對,那樣做得不好,老是批評,有時還挖苦,以為批評可以讓我變得更好,其實不然,你們一批評我就不高興,就很氣餒,就有抵觸情緒。我那時以為奶奶比你們文化水平高,她懂得怎樣讓我學好!后來我明白了,你們是和奶奶一樣愛我的,甚至愛得更甚,可你們就是不愛夸人,不會夸人,不知道夸一個孩子能讓他更精神更自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那時你們也年輕,又剛當上爸媽,不懂這個。
聽說,當爸爸媽媽也是需要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