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和你媽對你的確是批評太多表揚太少，總是先看到你的毛病和不足，總愛說你不如這個不如那個，心上總認為“嚴”對你好，從來沒意識到在人的成長過程中，表揚其實才威力無比，才是父母手里最重要的武器。你小時不愛吃青菜，我怎么喂你你也不吃，我就很著急，就不停地批評你太傻太任性，有時氣得把碗都扔了。后來有次看見你奶奶喂你吃飯，她夾起一筷子青菜，先表揚說：俺寧兒最聽話，一向是讓吃啥就吃啥，今天奶奶想讓他吃點青菜，我想他一定會吃的。果然，你很痛快地張開嘴就吃起青菜來。這件事當時曾讓我心里一動，覺得你奶奶有辦法，卻沒有去細想這正是表揚在起作用，沒有意識到該向你奶奶學習，去使用表揚的武器。你長大后做事總擔心做不好，總不喜歡挑頭，大概就與我們的養育方式有關系。唉，當父親這門學問我缺課太多懂得太少！

寧兒，1985年我奉命去云南老山前線采訪時，曾給你留了一封遺書。當時你還不到六歲。因為前線戰場上的態勢是兩軍在拉鋸，一會兒，是我方奪了敵方的一個陣地，一會兒，是敵方又奪了我方一個陣地。戰場上的情況又極其復雜，山高、林密、草深，敵方的特工隊活動頻繁，誰也不知敵人會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突然出現，也是因此，我們這些采訪的人也得隨時準備和敵人遭遇。何況我們坐車經過的某些路段是敵方直瞄火炮的封鎖區，不斷有我方的車輛被敵人的85加農炮擊中。就是因為這些原因，我給你留了那封遺書，為的是我萬一死了，你不抱怨我啥話也沒留給你。

我在那封遺書上說了三件事：第一，爸這是上戰場，上戰場死了是為國捐軀，你不能埋怨爸爸丟下你們母子不管，也不能抱怨誰讓我上了戰場。第二，我是長子你是長孫，記住要好好讀書，你長大成人后要能撐起周家的門面，把周家的老屋翻修翻修，替我養活你媽媽和爺爺奶奶。第三，記著每年清明節給我燒幾張火紙，好讓我在那邊有點錢花……

我把遺書寄給你媽后就由山東直接去了云南戰場。

所幸我沒死，活著回到了后方，這封遺書后來就沒給你看。可我怎么也沒想到，我們父子后來的情況會來個大翻轉，會是你在臨終前給我留下遺言，會是你叮囑我：爸，我死后不管出現什么情況，你都不能不管我媽，你要照顧好她；爸，別把我走的消息告訴我爺奶，他們年紀大了，不可能承受住這個打擊，就說我出國了；爸，對不起，在你老了得病的時候，我不能送你去醫院照顧你了，你們可以提前找個好保姆……

怎么會是你來叮囑我？

造物主，你為何這樣安排？！

爸爸，你當年去前線給我留遺書的事，媽媽后來給我說了。她沒有細說遺書的內容，但這件事本身讓我吃了一驚，讓我意識到，我們一家人相互之間在某一個時候是有可能被迫分開的。此前，我一直以為，我們既然是一家人，就會一直生活在一起。

隨著我年齡的增大，我逐漸明白了生老病死的人生規律，但總覺得，死這件事離我們家還有很遠很遠，遠到還根本不必去做應對的準備。我怎么也沒想到，死亡會猝不及防地襲擊我們一家，而且襲擊的對象竟然是最強壯的我。到了這時我才明白，我的修行太差，根本無緣獲得“無疾而終”這份獎賞。

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我連一封遺書也沒給你們留下。其實，真讓我寫遺書，我能寫的內容也很少很少。我工作之后還沒領幾個月的工資，沒有積攢下任何財富，沒有給你們留下養老的錢財，相反，因為治病，還把你們的積蓄耗干了。我沒來得及結婚，沒有留下兒女，不需要叮囑誰。我的研究事業還沒來得及展開，只是剛剛開了個頭，也沒有要跟誰交代的。不給我寫遺書的機會也對。

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你和媽媽。我平日回家晚一會兒媽媽都要憂慮不安，如今我永遠不再回家了她該怎樣痛苦？你比媽媽還要強些，你有寫作這門專業，你可以鉆到你的小說里暫時忘卻失去我的苦痛，媽媽可怎么辦？爸，你要把我所有的照片和所有的遺物都收起來，不要讓她再睹物思人，衣服和物品也可以全部燒掉。你可以多領她出去走走，讓她盡快忘掉我。她不是喜歡讀《心經》嗎？你支持她讀吧，那可能會給她一些心理支撐。你們還可以收養一個孩子，最好是個女孩，有一個女孩在家里來回跑動，也許有助于她忘掉傷痛……

我最擔心晚上，平日晚上媽媽總要到我的臥室里看我睡了沒有，現在她看不到我了可怎么辦？爸你應該把我的臥室門鎖上。

你們想辦法搬一次家吧。

搬一次吧……

孩子，我們搬家啦。搬到了同院的另一棟樓里。搬完之后，你媽怕你萬一真有回家的機會找不到我們，還在紙上寫了我們新搬的樓號和房號，然后在原來的住處門前燒了。她想用這個法子通知你，但愿你能收到。

孩子，我現在常常憶起你上小學時的事情。回憶能讓我心里得到短暫的安慰。

你是六歲半上小學的。

我和你媽那時決心送你上最好的小學。南陽城當時最好的小學是十五小，城里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想把自己的小孩送進這所學校。我和你媽到處求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你送了進去。進去之后才知道，因為學生太多，一年級新生一個班里竟有七十多個學生，大大超過了國家教育部門的規定，應該坐兩個學生的課桌，要坐三到四人，孩子們不得不側著身子寫字做作業。也是因此，你后來養成了半側著身子寫字的習慣，而且寫字時筆尖下斜，字有些歪。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這是在從眾心理支配下做事情。其實，同是南陽市的小學，彼此的區別能有多大？為何一定要去擠在同一所學校？好學校里也有素質不高的老師，差學校里也有素質高的老師。

你的小學生活充滿了歡樂和笑聲，可也有眼淚相伴。

我記得你第一次流淚是因為你擅自請客。那天早飯后你上學時說，學校讓每個學生交五塊錢，你媽媽當即去掏錢，因沒有零錢，就給了你一張十元錢的大票，那時還沒有五十元和一百元的大額鈔票。你媽叮囑你：記住把老師找回的五元錢在中午帶回來。你答：好！我當時休假在家，也囑你把錢放好。錢當時是我們家最欠缺最稀罕的東西。

但中午吃飯的時間到了，卻不見你放學回來。我和你媽都有些詫異：為何沒按時回家？是學校老師延時下課了？我們又等了一刻仍不見你回來，才去問了鄰居孩子。鄰居孩子告訴我們，說學校是按時放學的，你沒回來是因為在學校隔壁的飯店里請幾個同學吃飯。我和你媽聽后大吃一驚：這么小的孩子竟敢在飯店里請同學吃飯，這還得了？我當即下樓騎上自行車就往學校趕，騎到學校隔壁的小飯店一看，果然，一張小飯桌前坐著你和另外三個同學，四個人煞有介事地坐著，每個人面前放著一杯飲料和一碗面條，桌子中間還放著一盤炒雞蛋。我當時氣得厲害，那年頭五塊錢已是一個不小的數字，我的工資才剛剛升到七十塊，每月的支出都是捉襟見肘，你竟然在這兒堂而皇之地請起客了！這么小都敢如此鋪張浪費，將來長大了那還得了？不成敗家子了？！我忍著氣站在門外看你們吃完，然后陰沉著臉走到了你們桌前，你一看我來，急忙不安地站起來叫一聲：爸。其他幾個同學也急忙打招呼：叔叔好。我沒說別的，只對你說：走，跟我回去！你乖乖地坐在我的自行車后座上隨我回家。一路上你看出了我在生氣，故意找話跟我說，想讓我高興，可我一句也沒理。到了家，一進屋，我就命令你：給我跪下！你委屈地問：為啥讓我下跪？我不由分說就朝你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叫：跪下再說！你只得流著眼淚跪下了。

說，為啥自己做主請客？我喝問。

因為那幾個同學平日都給過我吃的東西，有時是一個冰糕，有時是一塊油餅，我沒東西給人家，今天手里剛好有老師找回的五塊錢，就想請他們吃頓飯，不欠人家情了。你理直氣壯地答。

嗨，真是膽大包天，不給我和你媽說就敢一頓花五塊錢？知道這是浪費嗎？

那你們平日為啥也請客？你們請客也沒給我先說！你義正詞嚴地反駁我。

你的反駁惹得我起了更大的火氣，我又打你一巴掌，叫：你還敢頂嘴？你知道我平時坐火車，從不敢吃車上賣的一元一份的飯嗎？再餓也就是啃點面包，我舍不得那一元錢哪，為的是省下錢給你讀書，可你竟然如此大手大腳地花錢！你媽這時也勸你：快給你爸認個錯，就說以后再不這樣花錢了。你顯然還不服氣，但因害怕我的巴掌，也只好流著眼淚說：我錯了，以后再不這樣花錢了……

這是我又一次動手打你。今天回想起來，爸爸后悔得厲害：不就是五塊錢嘛，用得著又是打又是逼著下跪？我這是什么管教方法？孩子那樣小就懂得請有恩于己的同學吃飯，不正說明他懂得回報嗎？為何要生那樣大的氣？為何要用那樣激烈的手段？那樣做對孩子的心靈不是很大的傷害？兒子，你還記得這件事嗎？爸爸對不住你！

你在小學里第二次流淚是因為迷上了電子游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南陽城突然出現了許多電子游戲廳，很多上學的孩子被這個新奇的東西迷住了，自控能力強的孩子，只是在放學時去玩一陣；自控能力不強的孩子，就忘了學習，把全部心思放在玩游戲上了。而你，可能因為我們忘了培養你的自控能力，你完全被電子游戲迷住了。有時在上學的路上，都要拐進游戲廳玩一會兒；放學后，在游戲廳玩得會忘了回家。老師給我和你媽發出了警告，說你的學習成績在很快地下降。我們和你談了一次又一次，你也表示不再玩了，可一從游戲廳門口過你就會不由自主地走進去。我當時心里很著急，我和你媽對你寄予很大的希望，我們這一生失去了上清華、北大的機會，我們希望你將來能成為北大或清華的學生，可你卻正在讓電子游戲毀掉自己的將來。有一天晚上，天都黑了還不見你回家，我估計你又打上了游戲，急忙騎上自行車去四處找你，最后在一個游戲廳里找到了你，你果然正在游戲機前打得高興，連我站到你身邊你都沒有發現。直到我咳了一聲，你才看見了我，才怯怯地收了手向門外走。那時我怒不可遏，決心嚇嚇你，一把將你抱放到自行車后座上就騎了走，但我沒有馱你回家，而是把你往城外的白河河灘里馱。你見狀膽怯地問：爸，你這是要去哪里？我氣極地說：我和你媽管不住你了，我們不想要你了，我把你放到河灘里，你愿去哪里就去哪里，愿干啥就干啥吧！說著說著，我已把車騎到了河灘里，那時天已黑透，城外的河灘里更是黑得徹底，我不由分說把你抱放到了地上，然后扭頭推了車子就走。你嚇得哇一聲哭了，急忙跑過來抓住我的自行車后架說：爸，我再也不玩游戲了，帶我走吧，我再也不玩了……

今天回想起來，我那時用的是多么拙劣的管教手段。我是怎么當爸爸的呀？！孩子，那晚把你嚇壞了吧？……

爸爸，上小學時的事我如今還能記得兩件：一件是那次擅自請客。那時我根本體會不到家里的艱難，體會不到你養家的辛苦，錢到我手里我就想怎么把它全花出去。你們當時讓我下跪我心里還很不服氣，長大后才知道那時的不對。我花錢大手大腳的毛病其實一直沒改多少，上大學時花錢也比別的同學都多。這大概與我不時看到有稿費單寄到家里有關，雖然那些稿費單上的數字都很小，可我覺得它會源源不斷地寄來，這就讓我花錢有了一種仗恃，我沒去想那每一張稿費單都是你用血汗換來的，沒去想只要你寫不出稿子就不會有稿費單。這一點要請爸爸原諒。另一件就是我迷上電子游戲的事。那東西我第一眼看見就覺得太好玩了，我很快便被它迷得忘了一切，玩它時別說做作業了，就是飯都不想吃了。應該說，電子游戲毀了很多孩子的學業，也毀了很多孩子的人生，有一些年輕人輟學流浪與電子游戲是有關系的，個別孩子因長時間打游戲甚至就累死在電子游戲機前。這個東西的發明者的動機也許是好的，但它的負作用也實在驚人。看來，人類的每一項發明都有正作用和負作用，我們對人類的發明既該持歡迎之態，又不能不抱一定的警惕之心。我好像也很容易對新鮮事情著迷，而且一迷上就不能自拔，你當時的阻止讓我非常生氣，心里真是對你生了恨意，甚至在腦子里還生了疑問，認為你也許不是我的親爸爸。什么是代際隔閡和矛盾？這大概就是。你認為電子游戲是洪水猛獸，我認為它奇妙無比；你想讓我遠離它，我卻想親近它。這種隔閡使我不能理解你對我的愛意，我當時以為，你就是不想讓我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