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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花開歲月
  • 李淑萍
  • 11472字
  • 2018-09-19 15:59:18

廖強騎著三輪摩托,穿過行人、車輛熙熙攘攘的正陽大街。美來不用他送,路很近,她想自己一個人走走。他只好點頭,騎摩托先行路過廣信行,停下,去了趟傳達室,復又出來向局里開去。

美來步行回到銀行,從臨街大鐵門上套嵌的小柵欄門進了后院,往北面宿舍走去,忽聽旁邊門房警衛大叔喊了聲,提著一個飯盒送上來,是廖強才送來的,剛走,讓交給她。

剛才在餐廳,廖強席間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美來瞪他說:“你如果順便結了賬,那我就和你再結算一次。說好了,要算數。”廖強慌忙咧嘴笑說:“沒有沒有,噢,對對,是說好了。可今天……這情況下,你總不能讓我吃請吧!就算給我留個機會,下次一定你請,我等著!”美來沒再相爭,沒想到他還格外要了這份雞湯打包過來,想是留給她明天喝的,怕這幾天缺營養。

美來搖搖頭,雙手把雞湯接過來,溫乎乎的還熱著。警衛大叔又說:“獻了血可得重視,我家后院有幾棵叫紫皮參的東西,紫根紫葉的,說能補血,家里老伴貧血,常拿著煮水打荷包蛋吃。我明天休班,回去劈些葉子給你,用電熱杯煮就行。”美來說:“謝謝大叔,我沒事的。”

穿過空曠的大院回到宿舍,點亮燈,她把飯盒打開,怕熱氣滋潤久了湯變酸。雞湯的香氣溢了滿屋。她在窗前呆立著,惆悵了一會兒,回身一頭撲倒在床上。

朦朧的月亮遠在遙不可及的天邊,淡淡清輝透過窗口送進來,灑在床前。她望著天空那亦真亦幻的月輪,發著呆。此刻,多么想有一個人在身邊陪陪她,哪怕什么都不說,就一起靜靜相對著,待一待,坐一會兒。但這個人不是廖強。她其實也很希望就是廖強,也曾試著努力過,想把這人變成廖強。可是,沒辦法,那一道迷人的彩虹,那一片嶄新的橄欖綠,那一直在心底閃動抹不掉的微笑神情……

大約還是在上高中時,給她提親的人就上門了。雖說鄉下女孩出嫁早,老爸還是依著她閉門謝客。等畢了業,當了鄉里的民辦教師,她還不肯找對象,老爸不肯了。看看周圍和她一般大小的姑娘們都跟地里一茬茬秋后歸倉的莊稼般接連出嫁,他開始逼美來相親了。

美來覺得自己是一只羽翼剛豐滿的小鳥,不能還沒來得及飛翔就被修剪掉了一輩子的希望。她還想上大學,還向往更高遠廣闊的未來。她需要等待機會。雖然一年年上大學都落了空,但她依舊鐵了心,不肯找對象嫁人。

為不讓老爸干著急,也得挑三揀四相看幾次,幾個回合下來又對付過去兩年,老爸更坐不住了。有一回,村東“大響號”遠房五嫂的娘家哥給介紹了一個部隊的戰友。“好!”這人的條件,老爸一聽就拍了大腿,“人品出眾不說,儀表堂堂也不說,關鍵是人家年紀輕輕都當營長了。結了婚你就是隨軍家屬,人家營長這是挑花了眼,你一個鄉下姑娘。”老爸拍著腿決定,不去媒人五嫂家,就在自家相親,他要親自把關:“這一回,我看你還相不中人家!”

看樣子,這回蒙混不過去了,美來犯愁,到相親頭天晚上,總算想出個主意來。

第二天天高氣爽,金三角金萬東老漢家飄著熟透瓜果香氣的院子里信步走來了那個已經先聲奪人的年輕軍官。一身四個兜嶄新的橄欖綠軍裝,英姿勃發,鮮紅的領章帽徽和喜悅的神情在陽光里光彩奪目,美來只一眼看過去,竟觸電般心跳耳熱起來。

“大響號”五嫂走在院外,就“嘎嘎嘎”地笑起來。進了院,她先對前頭迎出屋門的金老漢叫了聲“三叔”,就張開胖乎乎的雙臂,一把拉過跟在三叔后面的美來。小河流水一樣“嘩啦啦”的笑聲夾雜在高聲大氣的招呼里:“哈哈哈,美來大妹子,啊哈。”

五嫂給他們做了介紹,軍人恭敬地站在金老漢面前,腳跟一靠,“啪”的一個軍禮:“大叔您好!”之后一轉身,又“啪”的一個軍禮,“金老師好!”全沒有通常那些相親者的怯懦拘謹,一股沙場點兵、陣前揮手的瀟灑,席卷了美來渾身每一根神經。那清亮的嗓音、山峰一樣偉岸的身材,還有那大海一樣睿智和深情涌動其中的目光,都石破天驚,震撼了美來毫不設防的心。

她一下子找不到以往那種淡定從容了,感到從不曾有過的、屬于相親時的羞澀緊張,開始手忙腳亂,甚至沒敢對接軍人直視過來的熱情目光,只微微點頭還了禮,就閃身跟在老爸身后,請軍人和五嫂先進屋。

“好好好!快請,屋里坐,屋里坐。”金老漢兩頰折扇樣的笑紋全部打開,眼睛笑得瞇成細線,就差一拍大腿了。

在軍人和五嫂往屋里走的時候,美來在后面深吸了幾口氣,壓住慌亂的心跳,進了屋,自覺恢復了慣常的鎮定大方。

軍人和金老漢面朝南坐在地下放的長條木凳上,美來和五嫂向北坐在炕沿東西兩頭。五嫂的笑聲依舊夾雜在扯東拉西的寒暄里:“哈哈啊,嘿嘿,才幾天不見,你說哈,俺美來大妹子,又俊了,趕上天仙了啊哈哈!”美來羞得紅了臉,低著頭,又鬼使神差“怦怦”心跳地瞄一眼軍人,卻正與他含情注視的目光相碰,忙尷尬躲閃開。

“你說啊哈?今兒這個天,日頭艷陽陽的,可就怪好大了哈,今年秋上哇,三叔啊,比年上哈,可熱多了啊哈哈……”堂五嫂天一句地一句、南山北嶺扯了好一陣閑話,就起身對金老漢說,“三叔,走,咱去西屋,侄媳婦有事想跟你打聽。”說著往外走,又回頭扔了一個眼神給美來。美來知道這是鄉下相親必不可少的細節:要給當事人留出單獨說話的機會。五嫂是要她熱情點兒,怕冷落了人家。可屋里只剩下兩人對坐時,她不覺又一陣渾身緊張心跳,手腳不知怎么安放,低著頭,腦子發熱,找不到話題。

之前,老爸夸贊說軍人才三十歲就提了正營,美來把嘴一撇,《林海雪原》里的二〇三,人家才二十二歲就是團參謀長,還用兵如神,讓狡猾的老匪首們對“小共產崽子”聞風喪膽,你三十歲當上營長算什么!可今天軍人一現身,骨子里揮灑出的那種軍旅氣派,冷不防竟是這般令人窒息、勢不可擋。

五嫂和老爸那些早被當耳旁風刮過腦后的一堆介紹,這時“呼啦啦”又變了風向,一股腦重新刮了回來:十八歲入伍、軍演標兵、入黨、提干、上軍校、參加對外邊境自衛反擊戰、立功受獎,等等……

關鍵是,這些之外,他讓美來感覺到了怦然心動,氣息相通。

這時他以軍人的鎮定,端一副正規坐姿,微笑著首先開了口:“金老師,您在學校教的是哪一門課?”聲音溫和,如三月春風,帶著所向披靡的暖意和生機。而美來正如水邊岸柳、向陽花蕾。

“俄語。”她看一眼軍人,很沒底氣地回答。

“教俄語?”軍人意外加重了語氣。

美來尷尬地又看了他一眼。其實她在校讀書時,各科成績就數俄語最差。她收回目光盯住自己膝蓋上的手指說:“我其實是鴨子被趕上架的。您不會瞧不起我吧?”俄文中那個字母“P”她至今還是不會發音。可是鄉下學校師資缺,當時有個城里來的五七戰士當他們的俄語教師,一人教了兩所學校所有的年級。后來五七戰士回城,推薦了剛畢業的美來和其他兩名學生做俄語代課教師。

“絕對沒有!”軍人忙解釋,“我是在想,要是能跟金老師學俄語,那該多好!”他意味深長的眼光在逐一掃視墻上的獎狀。美來有些發窘。從小到大各種“三好”“優秀”“第一”之類的證書,金老漢不聽阻攔,一個也不少都掛在墻壁上,列成拐了彎的長長一排。

“真會開玩笑,您還學俄語?”美來垂下眼睛。

“學生怎么敢和老師開玩笑,我是說真的!”軍人從獎狀上收回目光,注視著美來垂掛的濃密睫毛,“我們部隊,剛換防到中蘇邊界,上級要求,必須學習一點兒俄語。”

“那部隊上的教官,水平一定厲害!”美來抬起攝人心魄的大眼睛看著他,心底涌出一股深遠的向往。

“當然,可我們基本是自學。”他說,順手拿過放在東面柜頂上美來在鋼板上刻好的蠟紙,上面是準備油印發給學生們做的俄語習題。軍人欽慕地仔細翻看,感慨地說:“我們每天要求記住八個單詞,都是晚上背,簡直就是生吃!”他自嘲地笑著搖頭,看著美來。

美來垂下目光,從不曾體驗過的羞澀緊張和心跳,像觸電般穿透周身每一根神經,又像槐花蜜一樣甘美滋潤。

“這個業余指標確實高了點兒。到底是軍人,能打硬仗!”美來仍低垂目光,雙手捻著衣襟一角,內心驚訝自己居然還有這般信手拈來的溢美之詞。

“老師過獎了!”軍人的聲音明顯提高了分貝,又像游魚躍入溪水。美來不禁心中一動,明白軍人不是因為被贊揚高興,而是因為她開始有了欣賞的言辭。她也受了感染抬起頭,用一絲調皮的眼神看著他說:“那您,把那個帶顫音的字母發音給我聽聽!”

美來“命令”完畢,把頭轉向窗外,目光伸延到園中枝頭上正在翻飛嬉戲的兩只小鳥,側起了耳朵。

“這……是!教官。”軍人瞬間猶豫了一下,立即鄭重起立,“啪”的一個立正,像在課堂上回答教官提問一樣,筆直站定。然后,美來聽到了那個需要吸氣收腹、舌尖上抵、胸腔發聲、氣流震顫上顎發出顫音的準確發音,之后又聽到一句鄭重的俄語:“請教官指示!”

軍人這種本能的認真和幽默連在一起的反應,讓美來很開心。她的情緒進一步放松,回過頭來看著軍人,一拍手,也用俄語朗聲道:“好,準確,口頭嘉獎一次!”

兩人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們就像青梅竹馬的發小久別重逢,一起溫習小時玩耍游戲的情景,一個手勢,一絲眼神,全都心領神會。

窗外樹枝上的小鳥們上下追逐翻飛,嘰嘰喳喳叫得更熱鬧歡快了,悅耳的聲音透過老爸昨天剛擦得亮堂堂的窗玻璃,滲進他們一陣陣清亮的笑聲中。

西屋里,正在隨便嘮嗑的五嫂和金老漢四目一對,齊轉頭朝向東屋。他們嘴上聊天,耳朵其實一直都伸長到那邊,終于聽到了隔著堂屋傳過來的笑聲,也隨即跟著哈哈笑起來。

老爸自從軍人進門,臉頰上打開的兩把折扇就一直也沒合上,這會兒更跟喝了喜酒似的迅速放紅,差點兒又忍不住一拍大腿。

捆綁著的空氣完全松動了。他們隨便抽出話題就聊,仿佛酒逢知己,正端著自家釀造的糯米酒暢飲,又像腹中饑餓,面對滿桌家鄉菜肴,吃什么都香。彼此相通共識的東西太多,都喜歡、感興趣的話題太多,他們感覺從來都沒有這樣開心地交流過:談人生,談理想,談軍事、教學、詩歌文學,等等,海闊天空,笑聲不斷。

后來他們聊起讀的第一部小說和最喜歡的是哪一部,居然分毫不差,都是那部軍旅長篇《林海雪原》,以至于兩顆心同時警覺到不能再問最喜歡的書中人物是誰了,因為他們彼此內心都把對方當作了書中的偶像——那個年輕神勇的指揮官少劍波,那個美麗勇敢的衛生員小白鴿,他們在戰火中彼此吸引,相愛,成為戀人!

于是慌忙尋找新的話題。美來說自己從小喜歡讀軍旅作品,看戰爭故事片,崇尚軍旅,仰慕英雄。她執著地詢問、傾聽他出神入化的軍事理論,纏著他給她講參加邊境自衛反擊戰、立功受獎的情形。

軍人拗不過,只得依她講了一段。那次他奉命帶領小分隊執行任務,途中意外發現了敵人臨時囤積軍火的秘密據點。根據當時情勢分析,他嗅出敵人很快會有大的進攻動作,必對我方大局不利,決定潛伏到夜晚,偷襲炸毀這個軍火庫,打亂敵人的計劃,為我方爭取主動。這意味著,他可能貽誤正在執行的任務,同時也要冒行動失敗被全部吃掉的風險。沒有時間和條件請示,他的副手堅決反對擅自行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權衡大局利弊,他堅定不移:“機不可失。行動由我個人決定,一旦出現閃失,我自行領受處分。”副手見說不動,就挺身支持他一起行動。為確保成功,他們潛伏到深夜兩點才開始行動。偷襲最初一切順利,即將得手,爆破時卻突發意外。由于事先排除的雷區里還漏有一顆沒被發現,結果提前暴露了行動,引來了殘酷的拼殺,最終還是徹底摧毀了敵人的這一命脈,為我軍贏得大局勝利奠定了基礎。他的小分隊為此集體立功,他也受到了特別嘉獎。

美來雙手一直緊握,像看打仗片一樣緊張入迷,也第一次對英雄有了伸手可觸的真實感,也更深一層地理解了英雄。原來,英雄不僅是那種作戰機敏槍法準、沖鋒勇敢不怕死的人,還具有駕馭戰爭的氣魄、膽識和超強的大將風度。她內心的羨慕和崇拜就像春風里的花木,在不知不覺中抽枝發芽,又如奔涌的山泉溪水,擋不住地追逐江河,奔向大海。

她起身,給他杯子續了水,端過去送到他手上,自己又坐回炕沿說:“軍人可真是了不起,你們所經歷的這些,都能拍成電影了。”

“哪有那么夸張。戰場上,很多時候,其實是瞬息萬變的,要不怎么說時勢造英雄?當然,我不是英雄。身臨其境的時候,人的潛力其實都是很大的,換了你也一樣行。”軍人微笑著,雙手捧著美來給他的水杯。

“謙虛!應對突發局面和當機立斷,那是要見平素修養和底氣的。”美來笑著說,隨手拿起正在繡的門玻璃擋簾撫弄著。刺繡的圖案不是當時流行的南海風光和松鶴朝陽,而是美來自己設計的一幅風竹圖:主干挺拔參天,茂密的枝葉在勁風中颯颯擺動,旁邊留有一大片的空白。

“能欣賞一下嗎?”軍人微笑著伸手。美來點點頭,微笑著遞過去。他端詳了一陣,點頭贊許道:“金老師真是能文能武啊!”

“此話怎講?文怎么樣,武又怎么樣?”

“讀書執著,教學勤勉,志向遠大,志趣高雅,不是嗎?我沒猜錯的話,這空白處,應該是想繡上兩句詠竹的詩句吧!”

美來雙眸一亮,問道:“那依你,繡什么詩句好呢?”

軍人慢慢喝了口水,看著已經繡成的竹子圖案,欣賞的目光中飛出一絲詭秘:“依我看,你這應該原本就是為兩句詩而繡。”

美來心中驀地一震,看了一眼他深邃烏亮的眼睛,屏息靜氣,仿佛聽到《高山流水》的音韻,半天才下意識道:“那你,說來聽聽?”

軍人又笑了,目光更含得意肯定。美來雙眸閃動,像夏夜晴空閃亮的星星。

“那我們就來一見分曉。請拿紙筆過來!”

軍人像是猜中美來或許會抵賴的小心思,竟孩子氣地讓拿紙筆來,各人分寫在紙上,再對比看是否為同一詩句,還說:“如果不對,情愿自罰,另繡一幅送給你。”

“怎么?你們拿槍動炮的手,還能繡花?”

“你看看這個怎樣?能嗎?”軍人嘴巴一努,讓美來看他放在東面柜頂上的軍用背包,包蓋上面是毛主席手書體的“為人民服務”五個字,他親手用絲質紅線刺繡而成。

美來驚訝地“哦”了一聲。不說繡得好壞,是壓根想不到,她下意識瞄了眼軍人那雙端放在膝蓋上面修長的大手。她坐在靠近柜頭的炕沿,伸手就能夠到柜頂上的軍用背包。她用五個手指輕輕伸過去,逐一觸摸著每一個字,感覺到一股強烈的神秘和親切。這就是他戰場上持槍布陣、指揮兵馬夜襲敵營的那雙手一針一線刺繡出來的嗎?

“我們戰士啊,其實很多都會這個,業余時間,就當是娛樂了。”

“怪不得!我見當兵的軍用背包很多都是這樣,還以為上面發下來就繡好了呢!你這才真正是能文能武呢!”美來說著,兩人對視,都開心地笑起來。兩人把在紙上寫好了的謎底亮開,一對,果然相同,是他們都喜歡的兩句詩:“未出土時先有節,及凌云處尚虛心。”

他們不約而同抬起頭,四目相對,仿佛一下子接通了彼此心靈的通道。

這一回,他們誰也沒有笑,卻漸漸臉紅耳熱起來,屏氣斂聲,內心都好像同時觸到了什么,又都被灼疼了似的閃開目光,一陣沉默。

堂屋灶間地下“噼噼啪啪”傳來一陣響動,接著屋門“吱呀”打開。五嫂端了一大海碗雞蛋水,和“嘩啦啦”的笑聲一起進來。她把雞蛋水送到軍人手上,又“呵呵呵”笑著帶上門出去了。

也是鄉下風俗,凡女婿上門一定要拿雞蛋水來招待,若沒有,哪怕就是借,也一定要打雞蛋水給女婿喝,表示老丈人家對女婿的重視。老爸這是心切,已經拿出招待女婿的禮數來了。軍人和美來對此心照不宣。

軍人不自在地看了美來一眼。

美來也正紅著臉瞥他。她明白軍人在等她的反應。

緊抿雙唇,緋紅了臉,她遲遲沒有反應。軍人把雞蛋水慢慢放在了身后的柜蓋上面。

她其實很想讓軍人趁熱喝下去,但如果說出口,就等于對親事點頭。在尷尬和窘迫里她猛然想起,自己竟差點兒忘了,今天,原本是要讓他“看黃了”的呀?想起這一初衷,她在一陣局促戰栗中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慢慢站了起來。

她站起來,是準備實施昨晚為這個初衷挖空心思想出的一個預謀。但她萬沒想到,實施這個最初讓她竊喜興奮的預謀,事到臨頭卻讓她煎熬手抖,更想不到,這還讓她在天長日久的后來,吞飲著一杯難言的摻著絲縷甘甜的苦酒。

她記得自己當時站起來后,腳步有些錯亂沉重,磨蹭到柜前,在老爸剛摘下的一大盤蘋果中拿了一個,坐回炕沿。她拿起水果刀剛準備削皮,忽然又把蘋果和刀子放在炕上,好像腳癢,手伸進鞋筒,在腳上來回撓了一陣,又抓了下頭發。之后,手也不洗,拿起蘋果開始削皮。慌張中,她的動作一定比設計的生硬夸張。

坐在對面正在講述的軍人,聲音瞬間短路,但很快又接通了。

他這時正在聊部隊上過春節的情景,說一過春節,不知為什么他們都愛去幫炊事班干活,大家圍著圓桌搟面皮、包餃子,蘸著干面粉一簾一簾擺好,等著下鍋煮,還要剝好多蒜瓣,拍成蒜泥,兌了醬油、醋,做成蒜醬。又說部隊上一到過年就有家屬探親,給大家分吃帶來的家鄉特產。一位湖南家屬帶了些干辣椒,有個新兵蛋子把風干的紅辣椒串當葡萄干搶過去,一口一個塞進嘴里,結果……

美來一邊聽著一邊削皮,她拿的是一個個大皮薄、渾身紅透了的國光。慢慢削著,鮮艷晶瑩的果皮均勻地一圈一圈滑褪。他溫潤醇厚的聲音像小溪層疊細浪,在屋子里蕩來蕩去,漸漸無聲無息了。

美來猛抬頭,見他正用深情依依的目光出神地看著她。目光一碰,電閃雷鳴,立即都躲回她手中轉動的蘋果上,仿佛那是一件工藝品,她在一點點制作,他在目不轉睛關注。

屋里靜極了,連兩人一輕一重的呼吸似乎都隱隱聽得到。屋外四周也變得靜靜的。樹枝上嬉戲的小鳥不知什么時候飛走了,連西屋堂五嫂一直沒間斷的笑聲也暫停了。整個世界仿佛都在屏息靜氣,偶爾有一兩聲過路飛鳥的鳴叫從外面破窗而入,清脆地落在他們中間,隨即就被這仿佛醞釀著什么的靜給吸沒了。

美來手指轉動得很輕很慢,擔心驚破夢境似的。被均勻剝離削開的果皮,也不知為什么一直沒斷落,如一根長長的絲帶,優雅地在空中舞動伸延著,又像一支難分難舍、曲盡而意猶在的纏綿情歌。

終于,果皮“唰”地斷落,如一條被拉開的彈簧瞬間收攏,整齊縮合在寬厚的木質炕沿上,又如剛剛綻開就猝然墜落的花朵,現出難以名狀的凄美。

美來把留在手中清香四溢的果瓤端詳了一下,徐徐遞給軍人。她的眼睛并沒敢看他,心中更沒有了昨天晚上想象這個鏡頭時的興奮。

原以為他一定會尷尬,禮節性地接過去,然后像那碗雞蛋水,放在那里;或者,干脆直接擺手,說“不吃,謝謝”。但他都沒有。他笑了笑,雙手接過去,說了“謝謝!”就開始吃起來,有滋有味。

美來頓覺進退不得,像個失手撞飛珍貴禮品又無法挽回的孩子,愣在那里,空端著手,結巴著說:“這個,可能,也許會酸,我再給您,給您削一個!”

軍人搖搖頭,笑笑說:“不用,我就喜歡這個!”又繼續吃。

他們誰都不再說話。

他吃著蘋果,專心致志。

她手足無措,心猿意馬。

終于,蘋果吃完了。軍人站起來,接過美來遞上的用清水投過的濕毛巾,擦了擦手直接掛回墻邊。他走到美來面前,站定,目光盯住她的眼睛,像面對一泓清泉,良久,微微一笑,一字一句說:“你想讓我看不中你,可我沒上當!”

“……”美來驀地滿臉通紅,一直紅到了脖根,低下頭,捏著自己汗津津的手指無語。

軍人又微微一笑,也無語。

在短暫的沉默里,兩人同時難以察覺地嘆息了一聲,那種被灼疼的感覺又浮上來。

“你,是我所見過,最好的姑娘,可惜,我沒有福分一輩子吃你削的蘋果……”

“……”美來略抬了抬頭,想說什么,動動嘴唇什么也沒說,又漸漸垂下眼睛。

“我其實之前都聽說了,你是個不僅聰明漂亮,而且又能吃苦、有志向的好姑娘,如今為上大學的理想一直在等待著,是被老父親逼著相親的。可我還是很想試試輕重,碰碰運氣。在部隊,我已屬大齡,這次是帶著任務休假的。首長關照,不解決個人問題不許歸隊,但是我沒有更長時間等待了。而你,”軍人頓了頓,“看來,我也并沒有足夠的力量改變你的初衷。但作為同樣追求理想和事業的青年人,我能理解,也很欽佩、尊重你的選擇。”

美來的心“怦怦”跳著,一直沒能說話。抱歉、窘迫,抑或還有遺憾和其他無以名狀的東西令她心亂如麻,眼淚也不爭氣地打轉。她一直都沒敢再抬眼看他。

“其實,”軍人用難以割舍的目光看著美來翹起的兩道濃密的睫毛,如清晨掛著細密露珠的芙蓉花絲,“其實這個相親,一開始我就預料到可能是我的一廂情愿,但我現在一點兒也不后悔。能和你相識,有這樣愉快的交談,是我的榮幸。我一輩子都會記住這個下午,也會為你祝福!”

說完,軍人緩緩抬起右手,舉過帽檐,鄭重敬禮。

美來心中一陣顫抖。或許,一直羨慕別人都有哥姐,獨苗一棵的美來,從小到大孤獨的心靈中就有一種渴求;或許,就是這種渴求孕育了她情感深處追求偉岸的、兄長型戀人的心理指向。如果說,在此之前美來所有的相親都是演給老爸的戲,并沒有想過要嫁人和嫁什么樣人的話,但此刻,她那一直還在一層麻木胞衣裹覆下的青春激情,被眼前這位叫作陳大軍的青年軍官閃電般一劍剖開了!

氣度威武,深情寬厚,她潛意識里所渴望的另一半突然清晰可觸,就在眼前。可眼下,她無法放棄多年的夢想,而且,她一個鄉下女孩子,就是嫁給他隨了軍,也不會有相應的工作可安排,只能在部隊被服廠釘扣子、疊服裝之類。她沒辦法甘心讓自己就這樣一輩子成為依附,就這樣丟棄自己從小到大渴求讀書的理想。

“雪里爬山難上下,冰上過河進退滑。”多年以后,她看了一出山東呂劇,這句戲中人面對所愛難以取舍的唱詞曾讓她潸然淚下。

她最終還是堅持“看黃了”。她很想對軍人說聲“對不起”,說聲“謝謝”,說聲真心的祝福,可是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半天還是什么也沒說出來。然而這一眼,他的微笑,他的雙眸,一種陽光、藍天、高山、大海般的感覺,如同種子,深埋她的心底,擋不住地抽枝發芽,開成了最美麗、最燦爛的花朵,定格成了她守候至今的情感偶像。

那個下午,美來記得,最后她一個人送軍人到村西鳳凰湖岸,她一不小心腳被絆了一下,身子一趔趄,不及摔倒,被軍人一把拉住,扶她站穩。握住她臂膀的大手是那么有力。從小到大,無數次的山路往返,美來記不得摔過多少跟頭,她還是第一次感受到這樣被保護的力量和溫暖。

兩顆心火團一樣相撞。也許是太突然、太迅速,理性在這一霎中并沒失守,兩團火只是擦撞了一下,又迅速收住分開,并未改變各自原有的定力。軍人見她站穩,收了手。兩人對峙片刻,他微笑著又伸出雙手。美來也伸出雙手。

“保重!”他聲音短促,深情。他將她的雙手用力緊緊一握,松開了。美來頓覺如鯁在喉,也說了聲“保重”,卻不知這聲音是否發出喉嚨,更不知已向前方山坳口走去的軍人是否聽到。只見他走到山坳拐口處站了一會兒,卻終沒回頭。他的身影拐過巖石,不見了。

她踮起腳,伸長脖子,只覺一片耀眼的橄欖綠色漸漸蒙住了整個世界。她知道,雖然是拒絕了他,可從此,她不再是一個沒牽沒掛、一心只想上學讀書的女孩了。

拖著沉沉的兩腿回了家,美來故作輕松整理起東西,卻不時望著窗外發呆。只見外面忽然烏云聚集、狂風大作,山里的雷陣雨毫無征兆“嘩啦”一聲就澆落下來了。她愣了半天,猛地轉身沖出去,在廈子里翻出雨傘,抱住就往外跑。

跑到村西水岸,蒙茫一片的風雨中又聽到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風雨得了命令般又轉眼消失了,太陽光竟跟著就穿透厚厚的云層,一束一束明晃晃斜射過來。遠遠的云天中還升起了一道彩虹,似笑非笑掛在空中,看不出是為她惋惜還是對她贊同。被澆成落湯雞的美來呆呆地站在空曠的河邊,頭發、臉龐、衣襟“吧嗒吧嗒”落著水,眼望前方空茫茫的山坳口。轉過山后邊就到了與萬福和雙石橋兩縣交界的三岔口車站點,他現在,應該是已踏上了歸途。美來張望著,雙眼突然落下淚來。

那次相親不久,她民辦教師的位子被一個公社領導的親戚頂掉了。看著卷鋪蓋回家的閨女天天悶不作聲戴著草帽、套袖下地干活,金老漢又心疼又惋惜,嘮叨她:“當初人家陳營長那么相中你,何苦就是不嫁?守著軍官太太不當,偏偏回家數地壟!”

美來繃著臉,不作聲。

金老漢干脆一拍大腿說:“趕明兒我豁出老臉,找你五嫂問問去,托她再給串通串通?你說如今連個民辦教師都給頂回來了,哪還有什么上大學的指望?人家陳營長要是還沒……”

“爸!”美來從炕上跳下地,摔了門走出去。

她內心惆悵,甚至也后悔過,可當初既然那么堅定決絕,如今人家就是真沒另找,還肯娶她,她也是打死不能回頭的。上大學,不管有沒有機會,就當是個夢去做著吧,也好!

這以后的每一天,美來依舊是白天下地,晚上沒事翻翻書本,朗讀幾篇俄語課文,偶爾也禁不住會想,自己若真和軍人在一起了,那又會是怎樣的一番紅雨隨心、青山著意呢?一天下午,干完活收工路過村西鳳凰湖岸邊,忽想起相親那日送軍人在這里分手的情景,美來內心充滿了惆悵,腳步沉沉,眼神空空,沒精打采往回走著。他現在在部隊那邊干什么呢?怎么樣了?還學俄語嗎?

“哈哈啊,是大妹子來啦啊!”冷不丁聽見有人大聲招呼,她嚇了一跳,這才發現,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堂五嫂“大響號”家的門口來。五嫂正站在院中央,手拿一摞一摞穿成串的苞米皮,往過道籬笆墻上掛著風干,見到美來,“嘎嘎”笑著,兩手一拍上前拉住她:“你個稀客啊哈,今兒怎么有空,倒出工夫串門來啦哈?”

“五嫂,能蒸幾回饅頭,你穿這老些皮?”美來站在籬笆旁邊,一時發窘不知怎么回答,就伸手捋著一串串苞米皮,反問五嫂。

“哈哈,咱老金家人啊哈,都愛吃菜包子,素常也得蒸個窩窩頭、饅頭什么的,這些人現在都懶了哈,誰愛上山打桲欏葉?扒苞米順手穿點兒皮得啦哈。”

“也是,你家人也多!”聽說蒸包子,美來想起自家包包子老爸總愛放些大醬拌餡,終于找到來這兒串門的借口了,就說,“五嫂,我來是想順便要你家點兒東西做大醬,老爸偏說你家醬引子好,做醬有味道。”

“啊哈有,有,等我拿去。先進屋坐坐,老些工夫沒來了,正好我剛蒸一鍋菜包子,嘗嘗再走!”

五嫂拉美來進了屋,隨手揭開鍋蓋。滿鍋黃澄澄的新苞米面皮包子冒著熱氣。因為蒸簾裝不下了,大鐵鍋邊還貼了一圈。這圓滾油亮玉珠垂掛的一圈菜包子,貼在鍋上還烙出一層金黃脆生的嘎渣兒。五嫂用鏟子鏟下一個,遞給美來:“快嘗嘗,趁熱。”一面又拿盤子要鏟幾個給三叔。美來忙推說不用,家里也有。

從五嫂家拿著一塊豆醬引子走出來,她狼狽得只覺后背都冒汗了。這才好像明白怎么就走到五嫂家來了。“唉!”她不覺長嘆了口氣。一個人,若讓你牽腸掛肚總忘不了,想想就溫暖,就惆悵,大概有誰能提起這個人,哪怕就叫一聲名字,或許也是一種安慰寬解吧?至少會有一絲釋然。可惜,五嫂半個字都未提及陳大軍。

后來有一天,在水庫西山坡修梯田,“大響號”五嫂忽然就說,她娘家哥來信提到過,說那軍人找了個大學講師,馬上結婚了。當時美來挑著兩筐沙石上坡,肩膀突然不聽使喚,雙膝發軟,兩腳好像被絆住,身子一歪坐在地上。兩個土籃子滑下來,泥土沙石順斜坡翻滾撒落滿地。她強忍眼中打轉轉的淚水,實在撐不到太陽落山,請了假提前回家,關起屋門,一頭撲在炕上,抽抽搭搭,竟哭了一堆眼淚。

后來上了大學,美來看到有很多“老三屆”背負著家庭和兒女的重擔走進校園,心中不免又是感慨又是遺憾,那一道雨后升起的彩虹,那一片留在山坳口耀眼的橄欖綠,依舊常常無端出現在腦海,有時瞬間閃去,有時就擋不住漸漸洇濕放大,模糊朦朧地鋪天蓋地。世事難料,誰又會想到,如今會有如此這般的情景變化呢?無奈的是,當年那一見傾心埋下的種子,怎能擋住發芽抽枝?一泓飲入腹中而后反勁的醇酒在她的血脈、細胞中綿延燃燒。從農村到校園,再到參加工作,直至走到今天,一路追逐她的人前往后驅,但從未有誰能在軍人陳大軍的光環里站起來。

廖強卻是個例外。他率真果斷,幽默智慧,甚至有一點兒霸氣,對她的追求一往情深。最難得的是,他還會時常在一些細節上讓美來感覺到軍人那種溫暖、寬厚、大氣。剛認識不久,有一回縣里開表彰大會,影院臨時調來了大城市還沒全線上映的日本影片《追捕》,只映兩場,買票的人像開了閘的潮水擁在售票窗口。他托關系搞到兩張中午場的,打電話約她:“我在入口等你,別晚了!”美來很想去,但顧忌他們之間關系不宜過密,還是沒去。開演時沒見她的影子,廖強并不氣惱,也不在場外臺階上傻等到散場,一個人入場從頭到尾看完,又給她搞到一張晚場票送過去,“呵呵”笑著:“不想和我一起看沒關系,但這片子不看太可惜!”

盡管廖強鍥而不舍,非她不娶,盡管廖強處處以大男人的氣度和肝膽與她相見,但他有一個先天注定的無法改變的欠缺:廖強,是一個實際上比美來小兩歲的弟弟,這讓美來由來已久的追求兄長型愛人的情感心理難以接受。

廖強卻堅定地駁斥開導她:“哥哥還是弟弟,所考驗的是一個人內在的氣質,和年齡沒有關系。”

美來很多時候也確實感到他就是個“大哥哥”,但說不出為什么,內心一直就是拿不起也放不下,始終不能下決心,她和他就這么一直保持著她最初就明確約定的“只做姐弟,只做普通朋友”的原則。

而就在今晚,廖強那番磊落見肝膽的話語讓她再次感到他實際上就是“大哥哥”的內在氣質。從理論上講她認可這樣說,從實際上看也承認和年齡大小沒關系,但感覺又是個什么東西呢?

現在,靜靜躺在床上望著遙遠天空上朦朧的月光,她輕輕嘆息著。雖然沒有不切實際的目標,雖然沒有對陳大軍還抱什么幻想,那驚鴻一瞥的橄欖綠早已在歲月里漸行漸遠,可為什么,起初心海那一道風景卻如顯影液中底片上的影像,愈見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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