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 花開歲月
  • 李淑萍
  • 8911字
  • 2018-09-19 15:59:18

LGV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林嘉偉回到省城,繼續(xù)治療幾天后很快康復了。剛一出院,他立即就要回正陽。

他原本已經把公司新增建的項目全權交給助理許佩茂處理了。照他以往的風格,絕不會這么急,正可以借身體尚需恢復,在省城辦事處清凈些時日,翻翻他那已落了灰塵的另一個案頭。但這一回,仿佛正陽那邊有了心事,有了他急于返回去做的事情。也并不是公司的什么業(yè)務,就是一種說不出的渴求,似乎一直在尋覓的什么重要東西露出了跡象。

他打開隨身帶的行李箱,開始收拾東西,一邊放進兩套西裝和幾件襯衣,一邊心中又閃現出一個飄逸的身影。那位銀行姑娘風度高雅,氣質脫俗,和他見過的所有東西方女性都不同。他在銀行第一次見到她,就被那種驚心動魄的美所震懾。

來到中國,他最先學會的一句方言就是“絕了”,比如個子絕了高、速度絕了快、天氣絕了熱、蘋果絕了甜。他開始聽了覺得粗俗可笑。他的漢語水平不高,雖生長在加拿大那缺少陽光、空氣和水一樣的語言環(huán)境,但借助厚厚的漢語詞典,還有從小到大父母硬塞進他大腦的壓縮餅干——他把成語典故比作壓縮餅干——不夸張地說,還是很能表達一番復雜的東西的。可那天見到她,林嘉偉被鎮(zhèn)在那里,面對她的美麗和氣質,任憑他的大腦翻江倒海,搜索到“如花似玉”“沉魚落雁”等一大堆詞匯,都覺得不能表達出她特別的神韻來。那時他忽然領悟到,“絕了”這句方言,其實是多么了不起,多么玄妙。

后來,辦理公司業(yè)務又與她有幾次接觸,她清亮的目光,花蕾一般含蓄的微笑,溫文爾雅的舉止,所有一切,都如神槍手的子彈,顆顆命中他的心。他開始感到自己那塊空茫荒蕪的心田吹進春風一樣花木復蘇,只是這些萌動的蓓蕾還無法如期開出美麗的花朵。他期望著能有機會接近她,能給心田的花蕾以充足的水分、陽光。在別的女孩面前,他這個一表人才的海外青年華僑、公司老板,感到的是眾星捧月般的仰望追逐,而面對她,這些金燦燦的砝碼,好像都變成了沒有分量的空心紙盒。她清澈的眼神里沒有窺視他身后異國天堂的欲望,沒有對富商老總呼風喚雨的欽羨,甚至淺淺的微笑都是禮貌地例行公事。

但他堅持認為,像這種稟性孤高、氣度超然的女孩,一般都是內心有著更大的熱情、更高的追求,所以在現實中才會有所恪守和堅持,一旦遇到真正的理想,必定會矢志不渝、一往情深。這其實也正是這類女孩格外迷人的原因所在。因此,如果沒有水到渠成的機會,對這位銀行小姐心急求成,只會收獲她的反感。

現在好了,上帝居然安排她做了天使,他的血脈里居然流淌著她圣潔寶貴的血液。這些天,他就像得到了蒙娜麗莎的擁抱,甚至暗中慶幸自己能與死神擦肩,好像他們已經成為天造地設的一雙了。這種幸運感,真是“絕了”的美妙。此番,他感覺不是要回正陽公司,而是專門去赴一個約會。

東方天際的霞光剛剛泛出亮色,廖強就在正陽大街上出現了。他每天早上都是在這晝夜剛剛交替銜接的時刻走上正陽城這條最繁華的大街的。他喜歡趕在上班高峰之前,街道還寧靜,車輛、行人零星稀疏,在清新的空氣里迎著東方的曙光大踏步行走上班的感覺。關鍵是,在這樣的時候,讓他愜意和享受的是,能應和上這城區(qū)剛剛蘇醒和啟動的旋律。那一陣陣夾雜著油花、蔥香、炸雞蛋、卷煎餅焦脆味的早點叫賣吆喝聲,那些大小車輛此起彼伏、匆匆忙忙的引擎發(fā)動聲,還有正在擴張建設當中這城區(qū)外圍一些工地所傳出的陣陣打樁聲:“轟,咔,咔,咔……”那鏗鏘有力、結結實實的夯擊聲就像火車啟動車輪,征程戰(zhàn)鼓擂動,恢宏、有力、規(guī)整,穩(wěn)、準、狠。城市新的一天,就在這匯合交響的旋律里,漸漸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踏上這樣的節(jié)奏,融進這樣的氣氛,感覺雙腳就像踩著雄赳赳的進行曲節(jié)拍,蓬勃的朝氣流貫全身。

今天他比以往起得還早,想趕時間先下一趟鄉(xiāng),爭取晚上下班前趕回來,約美來一起吃個晚飯。自從上次和美來分手,這些天,他業(yè)余抽時間在美來述說的一堆過往的碎片里,展開放大鏡一樣的目光和思維,提取出了若干影像中的蛛絲馬跡,已著手做出初步分析。

美來現在的養(yǎng)父早年就已在縣城居住、做生意,卻又回到鄉(xiāng)下,按一般人的心理,很可能是收養(yǎng)了孩子,為保密才是真正的原因;他既然十分喜歡吃雙色五香糕,備不住那家老字號點心鋪里有老人還記著他這個當年的吃客;如果他當年就在點心鋪附近做生意,那就可能進一步找到周圍的鄰居,或許會有更新的線索提供。

他找到美來常買雙色五香糕那家老字號,果然,抽開了密碼破解的第一絲網扣。那是家公私合營商店演變過來的商鋪,當年的一位學徒工現在正是店里的面點師。面點師摸著謝了頂的光頭,說金萬東當年就在商鋪對面開雜貨店,常來買雙色五香糕,有一年兩口子抱養(yǎng)了一個孩子,跟著就搬走了,不知去向,還說那孩子是當時居委會的女干部郝大姐送去的。廖強又到轄區(qū)派出所找出當年郝大姐的資料,可惜兩年前她已去世,找到家里人和她當年的幾位同事,也說從沒聽她透露過孩子是哪兒來的。

線索就這么斷了,他便又一次回放拼接那些碎片。就在昨天,他和科里的石毅還有女偵查員薛紅玉一起下鄉(xiāng)辦案,傍晚返回時,三人越過田間的一道小溝坎,薛紅玉在后面喊廖強拉她一把。已經邁過去的廖強回頭說:“不讓你來偏跟來,連累人吧?再說你,長胳膊長腿,身輕如燕,還能折在這道小溝坎上?”薛紅玉也不反駁,仰著臉笑瞇瞇站在原地,就是不動。廖強就對后面“嘿嘿”笑著跟上來的石毅努嘴,示意把她拉過來。薛紅玉狠狠瞪他一眼,不等石毅伸手,一步跨了過來。

薛紅玉是省警校校花,大眼睛,細眉毛,一笑牙齒潔白晶瑩,合體的警服外加大蓋帽,英姿颯爽。局里開大會,幾十個年輕光棍,左右前后,眼睛就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她旁若無人,大大方方坐在那里,兩眼偶爾也像探照燈。她不掃那些光棍,單掃也旁若無人、目視前方的廖強。廖強承認她漂亮、優(yōu)秀,可世事就這么一物降一物,薛紅玉這一枝花克不了他心中的另一枝花,即使是枝還不肯為他開放的花,就像他一直克不了美來心里那不過是段記憶的橄欖綠一樣。

就在薛紅玉飛步跨過來的一瞬,裹著她窈窕身姿的警服“呼啦”一下把十幾年前那個走在金三角小學校操場、一眼挑中美來的女兵拉進廖強的腦海。他感覺那女兵仿佛籠罩著一團色彩紛紜的迷霧,想這迷霧里會不會就隱藏著可以顯像的底片,不覺一陣興奮,笑著對跟在左右的兩個下屬說:“咱們的進展不錯,等明天再核實幾處,有眉目了,我請你們客。”

“哎呀,那太好啦!”兩個部下一齊嚷道。

今天,他們又查了幾個情況,案子總算有了眉目。薛紅玉和石毅就纏上他了:“頭兒,今天見了成效,收工又早,正好請客是吧!”

“不行不行,今天不行。”

他正在前面輕聲哼著《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想著就要見到美來,他要約她一起吃晚飯,把了解到的情況和又瞄到女兵這個目標的事再細聊聊。聽到他們兩個請求,就連忙推辭。薛紅玉瞪他一眼,嘴里嘀咕:“說話不算數。”

“怎么不算數了啊?改日,改日一定!”廖強“嘿嘿”笑著。

美來早晨剛一上班,就有電話找她:“金女士,您好!我是……”聽到林嘉偉的問候從聽筒里傳來,美來先是一怔,她沒想到林先生這么快康復并要返回正陽。

“請您一定賞光,晚上下班,我準時去接您!”從省城駕車要用半天多時間才能回正陽,所以林嘉偉在早晨出發(fā)前,先給美來打來了這個長途邀請電話。

美來爽快地答應了他的邀請,她也正想見見他。

傍晚,下了班的美來準時出現在銀行大門口。夕陽柔和的光線里,她的披肩長發(fā)、乳白色絲質短袖衫和一襲橘紅色束腰長裙,都云霞般舒卷飄逸。

“哈嘍,密斯金!”已等候在銀行門前車場的林嘉偉眼前一亮,舉起手中早就準備好的鮮花,興奮得忘了是在大陸,用英語大聲招呼著,快步迎了上去。正在這時,一輛三輪摩托轟鳴駛過,“唰”地停在美來前面。美來一看,笑了,說:“廖強,是你。”

“嘿,美來,正好你下班了,我想咱們……”廖強立起身話沒說完,忽見西裝革履、手捧鮮花的林嘉偉春風滿面走上前來。他打住話頭,用眼睛詢問著美來,眸子里兩團火一樣的光焰“呼啦”亮起來。

“噢,我來介紹。”美來伸出手,很有風度地一指林嘉偉,“這位,開發(fā)區(qū)LGV公司董事長,林嘉偉先生,我們行里的客戶。這位,”她又一指廖強,“我們正陽公安局刑偵科副科長廖強,我的朋友。”

兩個男人目光砰然相撞,警覺地對視著。廖強忽覺大腦中繃起一根從未繃緊過的弦。他之前以為,那個美來輸血救的老板必是大腹便便,戴著金戒指,或者已經毛發(fā)稀疏,渾身散發(fā)著新鮮豬肉外加港養(yǎng)蝦氣味的那種人。冷不防,竟是位風度翩翩、儀表堂堂的青年企業(yè)家。

他雙眸中的兩團火焰與林嘉偉含蓄在黛框眼鏡片后面的兩點聚光一碰,剎那間電光石火,雙方都似乎感到了一種挑戰(zhàn)。廖強下意識挺直腰背,心里大聲提醒自己,決不可讓這個“假老外”看出你的緊張,更不能讓美來感到你缺乏自信。

“您好,警官先生,認識您很高興!”

雙手捧著鮮花的林嘉偉騰出右手,微笑著伸過來。

廖強伸出手去。他只恨沒辦法把美來的血從對方身上統(tǒng)統(tǒng)收回來,哪怕讓自己再為他輸上十倍。他把手用力一握,微笑說:“幸會,董事長先生。認識您我也很高興!”

“廖強,林先生今天剛從省城回來,我已經答應了他的邀請。”美來及時表態(tài)。

“喔,你們照常,照常。我就是剛好路過。回頭我還有點兒事,先走了!”廖強笑著說。連他自己都感到,這笑像剛從醋精里撈出來,又酸又硬,就趕緊對林嘉偉點頭示意,轉身上車,掉頭就走。摩托車駛入了車流紛攘的街道中。

美來目送他筆挺的背影離去,轉身對嘉偉微笑道:“林先生,早上聽您電話里的聲音就很好,果然氣色也恢復得不錯!”美來想起他氣息奄奄躺在病床上白紙一樣嚇人的臉色,又說:“您康復得這么快,祝賀,祝賀!”

嘉偉把鮮花雙手奉送給她:“這是我精心挑選的,很希望您喜歡!”他直視她光彩照人的面容,彬彬有禮,微笑著。

一陣清新的花香撲鼻而來。美來笑了笑,雙手接過:“噢,很漂亮,謝謝林先生!”

“我們走吧!”嘉偉伸手示意,引領美來一起走到停在一側的寶馬車前,先為美來打開車門,又抬手蔽住上沿,請美來上了車,關好車門,轉身繞過去上了車。車子啟動了。

正值下班高峰,滿街攢動著擁擠的車輛、行人,行色帶著疲倦和匆忙。嘉偉開啟了音樂,車子慢慢蠕動著。他們誰也沒有作聲。理查德優(yōu)雅空靈的鋼琴曲汩汩流動在車內花香彌漫的空氣中。

靠近正陽城西郊的是新建的經濟開發(fā)區(qū),一派前衛(wèi)繁華景象。在晚霞飛揚的夕照里,每家酒店門前,霓虹燈都急不可待地呼應閃爍起來。車開到一座高層大樓明晃晃的通透玻璃門前停下。嘉偉照例為美來打開車門,伸手蔽住上沿。美來不太習慣,頓了頓,還是順從地下了車。

嘉偉事先并沒征求她的意見到什么地方用餐,沒去新開的一家情調不錯的西餐廳,也沒請她品嘗他認為精致好吃的湘菜,而是徑直開到這家桃源大酒店,他上午就安排訂好了座位。

“知道我們今天為什么要選擇到這里嗎?”嘉偉親自為美來拉開座椅,請她落座,自己在對面坐下,看著她一雙攝人心魄的大眼睛,微笑著輕聲問道。

這里美來第一次來。她早聽科里老劉繪聲繪色地講過,這兒的御膳全鴨采用的是宮廷秘方,僅一只鴨子就有煎炸、烹炒、烤焙、燉熘、蒸煮、腌鹵等多種料理方法,能炮制出六六三十六道美味,最后將鴨架用油炸酥了,與紅參、天麻、桂圓、大棗、枸杞、老姜母等藥材配伍熬成湯,即成所謂的清宮御用藥膳全鴨。據說當年這道菜因其美味大補、養(yǎng)顏健身,深得慈禧青睞,后來流傳民間,傳承至今。

“因為您認為我和您一樣也需要補養(yǎng)。”美來微笑,對著不斷擺上來冒著絲絲香氣的各色美味說,“您應該還需要補充一下手術帶來的消耗。我其實已沒事,但我還是要謝謝您今天的御膳全鴨。”

“不敢當,不敢當,應該謝您。金女士,您今天能給我這個機會,我很感激。咱們中國人,崇尚那種……”嘉偉一聳肩,眼睛像課堂上思考問題的學生一樣飛快轉動著,“噢,對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何況我蒙您的救命之恩!”

“林先生言重了,我只不過是盡我所能,您這樣客氣,叫我不敢當、不自在了。”

她的淳樸態(tài)度讓嘉偉出乎意料,內心更生敬佩之感。

“湯來了,這個您一定要多喝點兒,很有營養(yǎng),也美容……哦,會很好的。”他沒讓服務生動手,自己親自為美來盛了湯端過去,又問還要再來點兒什么。美來任由他去做,一面雙手接過來,說這滿桌子菜夠多的了啊,一面慢慢品著湯,點頭說真是很好喝。

嘉偉今天特意訂了十六層樓大廳臨窗清靜、視線又好的雅座,一眼可見開發(fā)區(qū)情調別致的夜景。他希望這樣的景色,為他們共進晚餐融入幾許別致浪漫的情調。

這時大堂縹緲的背景音樂中忽然有女播音員甜潤的聲音插進來:“請大家一起欣賞今晚光臨這里的林先生為他尊貴的客人金女士專點的一首莫扎特小夜曲,祝福這位美麗的女士永遠快樂幸福、年輕漂亮。”

音樂徐徐響起。莫扎特小夜曲的歡快流暢、浪漫優(yōu)雅,透過悠揚的弦樂演奏,如月光下清泉蜿蜒叮咚,蕩漾在寬敞的大廳里。

美來被這突如其來的插曲燙到似的,表情僵滯。她這才發(fā)現,明晃晃的大廳里一桌一桌圍坐著很多客人,這帶著洋味道的浪漫令正在杯盞交錯中的吃客受了指令般停下咀嚼,豎起耳朵,轉動著好奇的目光四處掃射,有人好像正在往這邊看他們呢。好在嘉偉沒報出他們的桌號,沒有人知道誰是林先生和金女士。她漲紅了臉,屏住氣息,盯著嘉偉。

嘉偉一臉得意,正笑著在看她。他額頭的發(fā)際線和兩腮的鬢角猶如丹青高手描畫的一般,標致地勾勒出一張充滿書卷氣息的臉龐:深黛色眼鏡框后面是雙略顯細長的眼睛,在專注和沉思的時候,整個神態(tài)就像實驗室中一件精密嚴謹的儀器,可當一笑開,竟有兩顆小虎牙閃動出天真和俏皮。

一見美來緊張不悅的目光,像在詢問他是否還有別的什么節(jié)目,他立即慌了,收起笑容連連搖頭:“沒有了,再什么也沒有了!”

美來見了,也緩和了下來,微笑道:“林先生,您忘了,這是在我們中國,大陸,不是你們的西方,加拿大。”

嘉偉也笑了:“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您也忘了,我可是咱們中國人哪!”他孩子般認真糾正著,又給美來添湯。

看著美來越來越紅潤亮澤的面容,嘉偉思忖著問:“我以后可不可以經常請您來這里喝點兒湯,您仍然需要增加營養(yǎng)的。”

美來慢慢抬起頭,看著嘉偉,認真地說:“林先生,我是山里長大的孩子,其實沒那么嬌貴。這事要是放在我們農村鄉(xiāng)下,是喝上兩瓢涼水就能補回來的,您再也不要惦記著總是提起了。”

“那怎么可以!”嘉偉急了,“我欠你的是救命之恩,無論如何要有所報答。我知道,錢是不能抵這救命之恩的重大與高尚的,但我現在也只能借助這個幫我表達謝意于萬一。這要在國外,即使請一個人陪伴一時,也是應該付錢的,何況……所以,還請您收下這點兒錢,只是夠買一點兒營養(yǎng)品罷了。”嘉偉說著,把裝著兩萬美元的黑色皮夾放到美來面前。

美來的臉“唰”地漲紅了。那天警衛(wèi)大叔轉送禮品的時候,那個紅包就讓她像被蜇到似的不自在,先是有些氣惱和受辱的感覺,繼而細想,嘉偉畢竟是在西方長大的,彼此文化不同,就理解了他的方式。所以,她今天痛快地答應了他的邀請,也盡量接受了他的那些表達,但她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借機把紅包還給他,這錢是無論如何不能要的,沒想到……她搖了搖頭,打開自己的背包,拿出嘉偉之前送的紅包,放在那個皮夾上面,鄭重地看著嘉偉道:“林先生,我已經收下了您的禮品、鮮花,也吃了您的御膳全鴨,心意我都領了,但錢您一定得拿回去,這也是我的原則。”

美來用手輕輕把兩包美金一并推到嘉偉面前。

嘉偉的臉也“唰”地紅了。兩千美金,是他當時匆忙中的一點兒謝意。他知道,現在大陸百姓中先致富者也不過是萬元戶,兩千美金對月薪不過百的美來而言是怎樣的概念,他也知道救命之恩用錢是不能報答的,可畢竟也是一份心意,所以又準備了兩萬美金,今天專程返回就是要當面再謝謝她的。“可是……”他用敬重的目光看著她,許久說,“金女士,我非常欽佩您的品格,但我覺得,您如果救助的是一個沒有經濟能力表達謝意的人,那人也只好用心意來感激,而我畢竟有能力回報萬一。剛剛說過,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想您也一定贊同,您不必這樣一點兒機會都不給我!”他說著一聳肩,又下意識地把手伸向那兩包美金。

他的話也讓美來覺得很真誠,但她神色依舊,鄭重地看著他:“林先生,生命不會重來,在生死危亡的緊要關頭,換了誰都會這樣做,也包括您,對嗎?您說得很對,施恩不記,受恩勿忘,這些都是咱們中國人講究、看重的東西。如果我現在有需要的話,會接受甚至請求您的幫助,但我現在真的不需要這些,您就別太在意了,不然我會覺得別扭。好嗎?”她的目光平和淡定,卻近乎凜然。

嘉偉的手微抖了一下,頓住了,從皮夾上慢慢縮回,終于沒有勇氣再給她放過去。

他原本還想和美來探討一下大陸正風行的出國留學話題,看看她是什么態(tài)度。他覺得,以她的天資應該出國深造,而不是屈居在小小縣城的銀行里做職員。但此刻,他躊躇著,沒敢再提及這類話題,便把服務生剛擺上來的果盤往美來面前推了推。

“謝謝!”美來點頭,用牙簽慢慢扎起一塊香蕉。

坐在落地大玻璃窗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外面夜色里一片迷離的光影,萬家燈火明滅閃爍,她內心陡地浮起說不出的惆悵。

廖強沒能約上美來,一個人緩緩騎著摩托,在下班的人流中沒有目的地移動著。雖然他理解,林嘉偉和美來不可避免地要有這樣的約會,但他幾乎是在太陽升起前就起跑,直到把太陽追到西山尖,總算贏得了時間,可美來就這么被那“假老外”捧著一束花攬了過去,他的內心像流水被截堵,煩悶一層一層集聚、擴散。他沒心情回家,一個人又轉回了局里,從卷柜里翻出一包方便面,放進茶缸,沖上開水,一屁股坐進沙發(fā),掏出衣袋里的“大前門”,“刺啦”擦著了火。

加班是他干刑偵以來自然形成的習慣,是必需的,也是自愿的。手里不停有案子,就如一塊塊帶有強大引力的磁石,勘查、分析、調查、取證、抓捕、審訊……他癡迷這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偵破過程,常常被吸引著兩頭不見日頭。

三口兩口一支煙就吸盡了,煙頭被狠狠摁進煙缸。熱乎乎的方便面攜著速成的香辣氣息,一股腦竄入他已“咕咕”叫的胃里。吃飽喝足,又一支“大前門”被點燃。

忙碌了一天的辦公室在黃昏的光線里顯得空曠。幾年來,他已習慣在這一刻的空曠里,一個人歇下來靜一靜,細細理清一些案件中錯綜復雜的頭緒。在這寬松的時空中,伴著“大前門”繚繞幻化的絲絲煙縷,思維會格外敏捷深刻,很多判斷和靈感會在這時神奇地出現。這樣的時候,他很有一種享受的感覺。

手里的“大前門”像快抽到了根兒,他又換上一支。抽煙是他的癖好。他抽煙也不是什么牌子都抽,就認“大前門”一種。同事說他就像受了“皇封”,多少年如一日,什么“阿詩瑪”“紅塔山”“大中華”都不稀罕。他說自己實際上是在抽靈感,只有“大前門”才能抽出靈感。做刑警第一次破案,他遇到的就是個特大殺人案,案情糾結,一直進展不下去。有一天,他和一個老警察奉命蹲坑,深夜寒冷,平時聞煙味就咳嗽的他向老警察要了一支“大前門”,不知深淺,上來就狠狠一口,嗆得眼冒金星,咳嗽不止。就是那讓他眩暈的滿眼金星啟發(fā)了他,讓他對案情線索做出了突破性的分析推斷,順著思路,終于打開了破案的缺口。那以后他便開始抽煙,煙癮也專在思考案情時上來,平時就跟沒事人一樣,很少碰一支,而衣袋里卻隨時都有“大前門”在候著。

煙圈在空蕩蕩的頭頂上升騰,不可思議地變幻著。桌子上電話鈴抽不冷子響了起來。他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

預感這東西有時是要命地準。“喂!”廖強拿起電話一聽,愣住了。

就這臺電話的用途,就眼下這個時間,按常理來分析,怎么也不該是美來打的。這是他們刑偵科晚九點前的值班電話,他剛才回來替走了值班的小秦,現在有電話,不是領導詢問緊要情況,就是有人報案或偵查組之間進行溝通。美來不知道這個號碼,也不知道他此刻在這里,更不會這么快就結束與“假老外”的飯局。但鈴聲一響,他的直感一下就指向了美來,心跳加快。怎么會想到是她呢?他在心里狠狠罵自己沒出息,可一拿電話,那邊果真響起了美來清亮的嗓音。

“啊,是我,是我,在吃……啊不,在值班室看卷宗……你那邊怎么結束得這么快?”他在措手不及的應對中終于穩(wěn)住了陣腳,把后面這句問話壓在了喉嚨里。

“我猜,你準又在稿‘五個一’會戰(zhàn)。”

“誰說的?你怎么也知道這個……”

“看來,我是猜對了!”

廖強習慣這時候加班,一個人,一摞卷宗,一部電話,一包方便面,一支“大前門”,被同事戲稱為“五個一”會戰(zhàn)。

“太棒了!你什么時候把這些底細都給我摸去了,還一猜一個準?我說你有搞偵查的素質嘛,就是不肯來我們局!”

“那好,我現在就想知道你的會戰(zhàn)情況!”美來立馬轉入正題。她知道廖強今天一定是對她的身世初步調查后來找她的,她了解,以他的急性子,可能有了苗頭或需要她再做什么回憶。她聽小秦說過廖強的一些工作習慣和這個值班電話,分析他此刻多半在這里,所以就盡早結束了和嘉偉的會面,回去果然一個電話就逮到了他。

美來那邊結束得這么快,廖強很意外,甚至有些小得意。他執(zhí)意認為這是美來在意他才會結束這樣早,要依了那個“假老外”,指不定要拖延到什么時候。他看了看腕上的表說:“你還是先休息吧今天,明天我抽空找你。”

“才七點多點兒,我們到正陽河大橋走走吧。”美來堅持。

“我這兒剛把值班的小秦放走,電話九點才能轉入總值班室,有點兒晚,還是明天再說吧,聽話啊。”廖強又拿出一貫的老大哥口氣。

“不行,那我就等到九點!”

廖強把聽筒從耳邊拿下來端詳一會兒,又送回耳邊,哈哈一笑說:“又犟上了!這樣吧,我給小秦宿舍打個電話,叫這光棍再回來。不過你得答應,幫他介紹個對象。這家伙整天纏我,說美來姐太漂亮了,問還有沒有妹妹,介紹給他好不好。”

美來說了聲“貧”,先撂了電話,順手拿起小算盤,翻開黑壓壓的競賽演算題,想把等待的這段空閑打發(fā)了。

剛練了不過一道題,電話又響起來。“這么快!”以為廖強抓到小秦頂班了,美來急忙拿起聽筒,卻聽那邊只匆匆說了一句:“別等了,我馬上出現場!”不等美來回答,“咔嚓”一聲掛斷了。

“那你當心點兒!”美來對著已傳出“嘟嘟”忙音的聽筒本能地叮囑了一句。廖強那邊“咔嚓”掛斷的聲音重重的,砸得她心頭一緊,跟著“嘟嘟”的忙音又叫人一陣悵然。她才仿佛想起,原來以前每次和廖強通電話,從沒先聽到這“咔嚓”掛機聲和隨后的忙音。顯然,廖強每次都是等她先掛機的。想到此,內心不覺一陣感動,又一陣無奈。如果是和那位軍人之間通話,自己會不會也有意識等他先掛了后才掛呢?她頹然坐在那兒,心里想著,難道,人的某些特質,注定只是專為哪一個人而生的嗎?

主站蜘蛛池模板: 襄城县| 台山市| 格尔木市| 定安县| 蒙阴县| 阳泉市| 昌黎县| 平原县| 东辽县| 华池县| 安溪县| 喀喇沁旗| 洛隆县| 开封市| 奇台县| 怀集县| 友谊县| 宜君县| 霍州市| 九江市| 嘉黎县| 宁陵县| 青阳县| 黄龙县| 玛沁县| 大城县| 孟津县| 息烽县| 柳林县| 大同县| 宁德市| 安化县| 陈巴尔虎旗| 富民县| 满城县| 民和| 南宫市| 江津市| 祥云县| 黄陵县| 墨竹工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