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車已越過站牌遠去。飛跑著沖上國道的美來眼望車影,頹然靠在站牌下,大口喘著氣。暮色降臨的天空,歸鳥匆匆掠過,周圍大量的紅蜻蜓在低空盤旋,天似乎還有雨。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錯過了最后一班車,美來的情緒忽地緊張又沮喪起來,覺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把握不住、拿捏不了,什么都離她遠去。在空空的站牌下,她的心像落進水里灌飽了的棉花坨,越來越重,漸漸往下沉。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轟鳴,接著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閣下,能不能屈尊三個輪子呀?”
她抬眼看時,不覺渾身一震,已漸漸沉下去的棉花坨如鯉魚打挺躍了起來。
“你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她的大眼睛忽閃出發現新大陸般驚喜的光芒。
“當然!英雄救美,必從天而降也!”那人一仰頭,繃住滿臉得意的笑。
“怎么,星期天也沒休息?”美來一邊說,一邊已經跨上了那人的三輪摩托。
“休息?休息豈不辜負了此番天賜的救駕良機!哎,你先等下,我去去就來。”那人說著,早閃身下了公路,走進旁邊正要關門下班的供銷社。
這位從天而降的摩托車主是個警察,正陽縣公安局刑偵科副科長,名叫廖強。他身材挺拔,有雙聚著團火一樣的眼睛,自詡曾在太上老君的爐里煉過。他轉眼出來,手握一條薄荷色的尼龍綢紗巾,正與美來寶藍色的裙子一唱一和。
“給,拿著。”他跨上車子,把方形的紗巾展開一抖,往美來手里送去。
“這……”美來看著他光焰熾烈的眼睛。
“千萬別誤會!”廖強一臉壞笑地搖頭,把紗巾又一抖,“我這可絕對不是借機給閣下您送禮物。”他雙手獻哈達一樣又向前一舉。
美來還是不解,看著他。她的臉色在黃昏的霞光里晶瑩潔白,清澈烏亮的大眼睛愈發動人。
“你看她們。”廖強笑著,轉身朝國道下面大片玉米地里收工回家的婦女們一努嘴巴,又指指自己的頭。
美來明白了。如今,大田干活的婦女們不知什么時候起,把葦席編的尖頂草帽從頭上淘汰下來,一水兒換上了桃紅柳綠的各色紗巾。她們的穿戴從不趕時髦,也沒條件,獨獨這些顏色太過絢麗招搖、連城里女人還半遮半掩掖在脖子下面的紗巾,被她們就像吃大蔥蘸豆瓣醬一樣隨便包在頭頂,戴進日曬雨淋的田間地頭。美來欣賞她們借遮風蔽日對美麗大膽的追求。
“虧你能想出。”美來明白了,他是怕摩托車揚起沙塵,要她照大田里勞作的女人一樣擋一擋,于是接過紗巾,對折成三角形,戴在頭上。
“這樣不行。這樣像偷地雷的!”廖強把頭搖成撥浪鼓,一臉壞笑,“你得這樣!”他邊說,雙手還繞自己腦門比畫了一圈。
美來瞪他一眼:“你才像偷地雷的!”口里說著,手卻照他的樣子,展開紗巾把頭和臉都裹了起來,像城里坐在爸媽自行車梁上去幼兒園的孩子。
“開——拔——啰——”廖強腳底一踩油門,大聲吆喝,摩托車興高采烈忽地躥了出去。
要說細節決定成敗,這話一點兒不假。廖強此舉為他在美來的心中又贏得一份大哥哥般的體貼周到。這正是他需要的效果。
和廖強,美來是在剛畢業分到廣信行那年年底一次極不適合風花雪月的情形下相識的,且沿襲了不打不成交的老套。但廖強后來卻一直認為,那是一次天公作美。
美來當時剛參加工作,銀行里貸給正陽農資公司推廣農用革新機械的一筆款項出了問題。一家遠在黑龍江的鄉鎮企業,款到了不按期發貨,已構成違約詐騙。眼見過了年備耕就要開始,事關全縣春耕大勢,農資公司緊急報了案。
由于這類經濟案件是近年才在各種體制企業發展中伴生的,正陽縣公安局還沒專門成立經濟案件偵查科,案子歸刑偵科辦理,接到報案當即組成由廖強負責的辦案小組。根據辦理類似案件的經驗,雙方所在地多少都存有地方保護主義的傾向,完全按法律程序走,時間就要拖長,受害方即便挽回直接損失,間接的經濟和社會損失或許更加不可估量,所以,一般都采取立即抓捕違約行騙方法人,令其及時發貨或還款,事畢即可放人結案的不成文辦法。廖強決定,借春節這個當口,利用上述辦法打一個快攻,嫌疑人被抓捕后必急于出來過春節,會馬上發貨或退款,案子即可結清。
臨近年關,案件多發,時間緊,警力缺,公安局要求銀行出一名人員配合。那天一大早,廖強帶著警察小秦、石毅和農資公司經理趕往廣信行,準備接上行里的借調人員就直接出發。他來不及提前集中碰頭,打算邊趕路邊給大家做任務交代和分工。
車到廣信行,卻被告知銀行的人已直接去了公安局。
“凈這么些聰明人!昨天電話里明白告訴就在銀行等,偏給你弄出花來不可!”廖強心火上攻,面紅氣急,說著抬手沖腦后一指。身邊的小秦立刻打轉向掉頭。越野大吉普沉悶地打著呼嚕,避過一撥撥密集過往的行人車輛,原地轉過身,轟鳴著。剛一起步,突然“嘎”地又猛一個剎車!
一條火紅色的長圍巾迎面飄舞過來,幾乎掃在了前擋風玻璃上。吉普車剎住的瞬間,一個身穿米色呢子大衣、長發披肩的高個子姑娘雙手撲按在了發動機蓋上,胸脯一起一伏,漂亮的圍巾在風中拂動飛揚。
“不要命啦你?”小秦氣急大吼道。不待聲音落定,那姑娘已轉到側旁,伸手打開車門問:“是公安局的車吧,尾號四個一?聽你們值班室說車剛走,我就急追,剛才怕又錯過才……對不起……”姑娘氣喘吁吁,說著,抬腳就要上車。
“別,別上,停!怎么,廣信行是派你去嗎?”
剛被急剎車狠晃了一跟頭的廖強定住神,兩眼冒火,看著姑娘,幾乎是在喝令她“停”。沒想到廣信行竟給自己派這么個女孩子來。冰天雪地,來去迢迢幾千里,他需要的是精兵強將,不是嫩草嬌花。他不讓她上車,明顯含著“你哪能行”的潛臺詞和要求換人的打算。
“您是廖副科長吧?廣信行安排參加行動的就是我。”姑娘的聲音從容干脆。她大概感覺出廖強的不屑,也報以不卑不亢的神情。
“這廣信行也太離譜了吧!簡直就是亂彈琴。”廖強一仰頭,并沒接姑娘話茬,眼中燃起兩團火一樣的光焰,拔高了嗓音大發牢騷,就要下車去要求換人。
“廣信行怎么就亂彈琴了?”不等廖強動身,姑娘已躍身上車,端坐在廖強后排空位上,劈頭就問,“為什么不能是我?因為我是女的?你憑什么認為派女同志就是離譜?”聲音依舊從容平和,卻透著義正詞嚴、步步逼近的鋒芒。姑娘說完也向后一甩長發,高傲地揚起兩道清秀的眉毛,烏黑閃亮的大眼睛篤視前方。
廖強猝不及防。因為職業的特殊關系,他們這些當警察的,似乎都習慣了居高臨下、生殺決斷般地發號施令。姑娘這么一較真,雖也帶些強詞奪理,可他一時卻找不到反駁之詞,畢竟自己剛才態度語言都不合適。于是,他沉吟著回頭瞟了一眼:“對不起,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姑娘目視前方,沒有作答。
“噢!我是說這長途跋涉、黑天白日的,當然,這也不是說你不行,我的意思是……”廖強不自在地撓了下后腦勺。
“……”依舊沒有回答。
“我是說這一次時間緊、任務重,也許還有危險,你們女同志……當然,男女都一樣,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
對方始終不搭腔,廖強只能反復自圓其說,又圓不上去,可姑娘坐在那里就是不肯接話。
“真他媽的見鬼!老子當警察這么多年,從來都是理直氣壯、說一不二,今天簡直豈有此理!這話怎么一句也說不硬氣?不是這個意思是他媽的什么意思?”廖強暗自著急,在心里嘀咕,頭一次感到有理說不清、上不去也下不來、被噎在半空的窘迫,憋了半天,突然一扭頭,悶聲悶氣沖身邊的小秦低吼:“怎么還不開車!”
“廖副科長,我叫金美來,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新兵。”車一開,姑娘就說話了,“年底我們銀行里也很忙,其他人手頭活都多,領導只能派我去。您放心,我能完成自己的任務,也保證不影響小組的整體行動。當然,還請各位上司們多多關照。”
美來一板一眼,主動做了自我介紹,還特意用了“上司”“關照”這些字眼調侃,想緩和一下尷尬的氣氛。她本來也沒打算鬧別扭,可是廖強那股居高臨下的火爆霸道勁讓她來氣、不服。
廖強尷尬地側著耳朵,等待被她乘勝追擊。不想這位銀行女組員轉換了話風。姑奶奶,可真謝天謝地!“好!只要能完成任務,怎么都好!”他急忙就坡下驢,打住了這支不經意間變調的插曲,隨后開始給大家交代任務、分工,講具體辦法、要求等。他還說因搶時間,不能正常作息,大家要有個思想準備。
第一天,行程就摸黑帶了夜。夜路上一輛接一輛的物流大貨車,為躲避超載檢查,它們專愛趕這個時候出動,在冰雪斑駁的國道上,小山一樣緊貼他們吉普車的車身,“轟隆隆”顛簸著,隨時都有傾壓下來的感覺。在車燈光影交錯的黑暗里,他們看見前面路邊接連有兩輛側翻過去的“小山”,散塌落地的貨物把路邊的深溝都填滿了。
大家終于忍不住一陣唏噓驚嘆。廖強發現,美來一聲不響,果然很讓人省心。就是換了女警察,這樣連續勞頓又凍餓驚險,她們也會免不了尖叫幾聲,叫苦喊累,耍幾分嬌氣。這讓廖強暗生幾許敬意和憐惜,就想借口男人坐在一起說話方便,讓美來換到前面他坐的副駕駛位置上,多少也寬松舒服點兒。還不等他開口,卻聽見美來先說話了:
“廖副科長,我昨天翻了下地圖,前面好像就到劉千戶地界了,要不咱們先在鎮子上住下?明天早一點兒起來趕路,光線更好些,也能再開快點兒。”
車里像真空一樣靜了五秒,又靜了五秒。接著,連廖強自己也不知怎么就側頭對正在全神開車的小秦說了這樣兩個字:“此令!”
小秦應聲一腳油門,大聲道:“遵命!”
很快,他們到了前面一個叫作“劉千戶”的古鎮住下來。安排吃飯,廖強仍不忘問一下美來想吃什么,辣的行不行。晚上還留意查看一遍她房間的門窗插銷。這些也讓美來緩和了些最初對他的那種不滿的感覺。
第二天一大早,剛上路車就出毛病了。超過四十邁,水箱溫度就急劇升高。廖強的心火也忽地上升,又不覺暗吸一口冷氣。多虧昨晚聽取了銀行女組員的建議,要依他繼續趕路,準得拋錨在半路,這么一想又覺得有些幸運,平息了焦急。好容易找到一家汽車修理部。
滿臉絡腮胡子的修車師傅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毛病:“需要換鋼墊。”他頭也不抬地對廖強說,“拆裝得兩個點。”廖強重重點了下頭:“換吧!”
絡腮胡子拆下需要更換的舊鋼墊,掂了掂,頭也不抬,回手一甩,舊鋼墊像流星一樣被拋出去,不偏不倚落進十多米外墻根下面裝廢件的大木箱里。
“師父這個投籃,嘿嘿,真是練出來了,一投一個準!”小蝦米一樣精瘦的徒弟眼看“流星”落進大木箱,回頭嘻嘻笑著,把取來的新件遞給師父。絡腮胡子拿在手里又一掂,看也不看,放上去就組裝。
始終靠在一旁觀看的廖強突然叫停,他直起身,堅持要求對比了新舊件規格再裝。絡腮胡子一聽皺起眉頭直擺手:“多余,我們是干什么吃的?這玩意兒一上手就知誰是誰了,還對什么比!”他邊說邊繼續不停手。
“就是,錯不了。”小蝦米也一癟嘴搖搖頭。
廖強一把按住絡腮胡子旋轉的扳子,對小蝦米喝道:“去拿舊件來,核對了再說。萬一有錯,我浪費兩個點你能賠得起?”
“哪兒呀,萬什么一……”見廖強虎著臉,師徒倆一對眼,沒再多說,一溜都去舊件箱翻找剛才的“投球”。
結果,兩相對比,還真差了個型號。絡腮胡子紅了臉:“見鬼見鬼,今兒掉鏈子了。這位警官兄弟,行家啊!”小蝦米也在一旁點頭:“行家,行家!”
“行什么家?沒耽擱時間就好,繼續繼續!”廖強反笑了一聲,一努嘴要他們趕緊,并沒計較師徒倆剛才的態度。
繼續趕路時,廖強在后面和警察石毅低聲討論什么案子。美來坐在前面,望著道路兩側寒風中白雪斑駁的山野,心中回想剛才修車的情景,對廖強那種居高臨下、急三火四的勁頭竟有了新的理解,覺得他急中有穩,粗中有細,強硬卻并不驕橫刻薄。不知為什么,她還居然覺得他這種霸道勁也是干警察這一行應有的素質。
第三天一早到達黑龍江某縣。兵分兩路,美來和石毅去銀行辦凍結手續,廖強帶小秦、農資公司經理去對方企業。
美來他們這邊順利結束,在約定時間,廖強他們卻沒趕過來。石毅分析那邊可能遇到了麻煩,還說如果不能成功抓捕,案子速決不了麻煩可就大了。
“那咱們趕過去幫忙!”美來提議。兩人在這邊留了話,就趕到那家企業,果然見越野大吉普停在工廠大院里。大門口被一群人堵著,廖強他們都站在吉普車前。原來這家企業早有準備,提前安排了人,見有異常就堵住出口。
這時人群里突然一陣騷動,幾個人一邊嚷一邊舉起棍棒往上沖,要把他們廠長搶回去,廖強“唰”地拔出手槍,子彈上膛,高喊:“誰再靠前?看誰再敢靠前!”幾個人被鎮住了,略停了一會兒又高舉著棍棒喊:“假警察,假警察,不準亂抓人,快放人!”圍的人越來越多,糾集著又往前逼近,雙方劍拔弩張。
石毅見狀拔出手槍,要沖進去幫助壓陣。美來一把拽住他:“慢!快把你的墨鏡給我!”
“你要干什么?”
“你不用管,這時候警察不一定比老百姓好使!”
“你別亂來!”
“真能開槍嗎?放心,快給我!”
美來戴上墨鏡,拉起圍巾擋住大半個臉,擠了進去。她的雙手揣在大衣兜里,邊走邊大聲喊:“誰是夏廠長?”
站在廖強身邊的一個頭發亂蓬蓬的小個子本能地應了一聲。美來飛步上前,一把水果刀已逼在他喉嚨上。“別動!”她厲聲喝道。上初中時,一個省武校下放的五七戰士教他們體育課,沒有器材,就教了兩年的武術,她多少也通些皮毛。
廖強一愣,馬上會意,也虛張聲勢喊道:“你是誰?別來妨礙我們公務!”
“你,別別,你是誰?”姓夏的廠長渾身像被電擊了一樣抖著。
“我是誰你不用知道,我只數三個數,不想見血就快叫你的人讓開!一——”
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讓頭發亂蓬蓬的廠長心里也沒底,眾人一時也搞不清美來到底是誰,唱的哪一出,會不會動真格的。
廖強順勢大喊:“讓開,別出人命啦,讓開!”
“二——”美來拖著的長腔像劍鋒劃在青石板上,火花四濺。
“別別,讓開,你們都讓開!”臉色煞白的夏廠長汗都出來了,扯著嗓子戰戰兢兢地喊。他的人已亂了陣腳,趕緊兩面分開。
廖強早給左右使過眼色,大家迅速推著夏廠長上車,眼明手快的小秦在眾人關車門的同時,已轟下油門,大吉普旋風般飛出。夾道懵懂的眾人望著滾滾而去的一團煙塵,互相看了看,好像漸漸回過了味來。
車雖上路,廖強仍怕節外生枝,這在以往辦案中有過經驗。他命小秦避開出境必經的要道出口,繞行了幾段小路,到底順利出了縣境,之后繼續走偏僻路口,直到出了黑龍江省境。事后證明他的判斷一點兒沒錯。就在他們返回的路上,據說黑龍江境內各要道出口都得到了截扣他們的命令。果然那些人反應過來后謊報案情,說他們廠長被黑社會綁架了,想利用當地公安先截住廖強他們把人留下。
在進入只需安全趕路的行程后,一直捏著把汗的廖強像轅馬卸了鞍一樣,渾身松弛下來。他心里明白,因為沒時間迂回,這次行動的時機、地點都不太合適,到底還是出了麻煩,如果不是這位銀行的姑娘急中生智,此戰他廖強必走麥城。金美來,這個楊柳婀娜、文靜優雅的姑娘,骨子里是透著些許桀驁,可她哪兒來這般現場發揮的大智大勇?雖是劍走偏鋒,卻成功幫他廖強扭轉了乾坤!還有,他們在緊急情勢下那種即興的默契配合,更是讓他打心坎里美氣自得,不由就想要找話說。
他借活動活動肩膀、頸項回掃了一眼,見后座上美來正微閉雙眼,神色恬靜,雖沒睡著,總不好這個時候去搭話。再說,人家一個女孩子,跟他們幾個男人一起車馬勞頓,沖鋒陷陣,實在辛苦,可惜沒條件安頓她好好休息。他心生憐惜和內疚,趕緊端坐好,也閉了眼睛靜靜養神,無奈心在躁動,像一蓬干草被火星點燃,大冬天,渾身一陣陣覺得灼熱,很快又睜開眼,忍不住左右扭動一下脖子,回掃后排一眼。
旁邊開車的小秦立刻警犬般嗅到了這異樣的氣息,許是被廖強心里的火舌舔舐到了,他飛速掃了一眼他們的頭兒,正碰上廖強明顯不對勁的灼熱眼神。兩人一齊轉開,目視前方。
鄉野的國道溜光锃亮,人少車稀,什么情況也沒有,走了好遠好遠,才終于發現前方有處村莊。見臨街有幾間草舍,籬笆上曬著男人、女人、小孩子的衣服鞋襪,幾只大白鵝從籬笆墻外大搖大擺晃上了公路,排著一字縱隊,要過橫道的意思。
按車速和距離本來足夠提前越過它們,可小秦因瞥見后視鏡里美來一直都在閉著眼睛,就猛地一腳剎車。“嘎”的一聲,大家結結實實晃了個跟頭。看見廖強使勁瞪他的眼神,小秦憋不住齜牙一笑,趕緊說:“我,我是怕它們,怕它們要突然飛起來怎么辦。”
“行啦,好好開你的車,操閑心。”廖強伸了伸懶腰,瞅他一眼。
果然,后排幾個人開始嘰嘰喳喳說話出聲了。“哎,鵝可真怪,一般只要三個以上走路就排隊,對不對?”石毅說。
“對,鵝愛排隊。怪。”農資公司經理說。
“鴨子也這樣,愛排隊。”這是美來的聲音。
“雞就不。雞這號貨,誰看見過它們排隊?天生散漫,不講紀律,還會飛!”小秦在前面趕緊插嘴接話,為廖強鋪路。
“喂!小金,要是你愿意,回去我向局長請示,干脆調你到我們局算了,你干公安,準大拿!”
廖強蹺著二郎腿,十指交握,托住自己的后腦勺。他先是豎著耳朵聽,聽到美來的聲音和前后接話了,就趕緊半開玩笑搭腔過來。這半天,他的腦海里老是在想象美來穿上警服是什么樣子。
“廖副科長的意思是說就你們公安局好,誰都想去?”美來也半開玩笑,給了他一杯溫吞水。
“啊,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你太有做我們這一行的素質了!”
“那你覺得我沒有做我們這行的素質?”美來忍住笑,看著他交叉在后腦勺的手指松開,開始撓頭皮。
“不不不,我是覺得你,你很適合干我們公安……哎呀呀,你看,我這話說得老是繞進去,容我想想,再想想,怎么說才能不犯錯,啊哈……”美來的口才他早已領教過,覺得還是趕緊收兵為好,好端端的,可別再整出岔變了調。
他把頭轉向車窗外。田野里大片的積雪在暖洋洋的陽光照射下斑駁融化,心中不期而來的情愫也在滋生蔓延。此刻他就像被旋進巨大的潮涌,這潮涌一波一波鼓蕩,漫過通體四肢,他猝不及防也毫不抵御,全身心沉浸在這有幾分醉意又有幾分夢境、從沒有過的新奇澎湃的感覺里。美來這漂亮的一腳也踢飛了他高山流水的孤傲,美來手中那把尖尖的水果刀,已變成丘比特的神箭,刺中了他的心。中箭的滋味原來這樣美妙,渾身迷醉無力又滿腔熱血沸騰,連空氣都變得暖烘烘、甜絲絲、香噴噴的了。窗外的陽光就像流金,黃燦燦,一閃一閃,明亮耀眼。他真想叫小秦把車停下,沖出去,在田野里狂奔一陣,大笑一回,擁抱呼嘯強勁的大風,擁抱穿透照亮一切的太陽。神箭啊,你終不負我廖強這么多年一片赤誠的等待之心啊!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沒笑出聲來,收回目光,拉下帽檐蓋住臉,佯裝休息入睡。
在正陽縣的后生中,他廖強的確算得上鳳毛麟角。出身警察世家,本人公安大學畢業,雖說是工農兵大學生,他卻絕非魚目混珠,被同事戲稱為全局三大“福爾摩斯”之一。想當年他剛當上警察,在城南派出所不顯山不露水地做內勤。有一天,鬧嚷嚷來了一幫人,說是百貨公司賣減價手電筒,營業員收了一位工人師傅十塊錢,卻把手電筒和剩下的錢塞進旁邊穿白上衣人的手里。白衣人一口咬定是他的錢。公司領導問營業員,她紅著臉也咬定是白衣人的。工人師傅不依,鬧到派出所,一幫人跟著看熱鬧,麻雀似的前后撲騰。
工人師傅空口無憑。白衣人有營業員作證。幾個民警分析來分析去,半天不好定奪。亂哄哄的“麻雀”越撲騰越多。這時廖強走過來,他目光如炬,盯住二人看了一會兒,突然高聲說:“你們兩個,都給我把兜里的錢拿出來!”兩人趕緊把口袋翻個底朝天。白衣人除開營業員找回的九塊,還有一個五塊、一個兩塊、兩個一塊。工人師傅兜里只有五毛。
廖強一拍桌子,厲聲喝令白衣人:“把錢還給人家!”
白衣人“唰”地紅了臉,卻沒動。廖強盯著他又說:“買一塊錢的東西,有那么多零錢,反倒拿十塊整的出來嗎?這位師傅兜里只有五毛錢,他拿十塊錢是合情理的,你有什么話說?”
白衣人臉上汗出來了,低下頭說是一時糊涂,見營業員伸過手來就接住了。營業員也紅了臉,說人多手亂,其實沒記準到底收了誰的錢,已經遞給了他,再反悔怕丟人,要檢討。看熱鬧的“麻雀”“嘩”地鼓起掌來。百貨公司領導豎起大拇指:“到底是警察,厲害!”
后來他被調到局里刑偵科當了偵查員,又提了副科長。這兩年上門提親的人,開玩笑講,得拿鞭子往外攆。可他還是一支曲高和寡的《高山流水》,一路空嘆知音難覓。
關鍵是他選女朋友的條件。首先一定要漂亮,漂亮姑娘再要聰明就少見,又要品格端正、氣質脫俗就更少,以上縱有,還奢求文武兼備,最后再加上對脾氣、合口味,也就只剩下可遇不可求的份了。而他這回到底還是遇上了。好你個金美來,我廖強這輩子就要定你了!
回到正陽,黑龍江那家企業果然很快發來那批機械,案子了結,小組行動大功告成。可是廖強這邊要追美來,卻萬里長征邁不出第一步。
已經約了三次,每次都被人家婉言拒絕。照理應該知進退了,可他反倒像揣了一團火,怎么也放不下,越燒越旺。什么時候他廖強這德行樣了啊?那一張總是掛滿戰無不勝的光亮色彩的臉上,隱約似涂了層灰突突的無奈。
一天下鄉辦案,傍晚和小秦、石毅同車回返,他上了車就一聲不吭閉上眼睛,往座背上一靠。小秦和石毅兩人見了,心里都明鏡似的,就在后座互相擠眉弄眼一番。小秦先咳了聲,推了石毅一把:“你看咱們廖頭兒,這回算是被拿住了,你也不幫想想主意?”
石毅就慢吞吞說:“能怎么辦?要不,咱就答應農資公司一回吧!經理昨天還打電話,問什么時候安排,說這一趟太辛苦,挽回了公司巨大的損失,一定要請大家吃這頓飯。你想,請飯,那個金美來姑娘必定也是要請的啊,這不就是個好機會嗎?”
見廖強不語,小秦想了想,搖頭說:“餿主意。你想啊,她可是個挺矜持的主,又不喝酒,這種酒局就算是去了,弄不好應付一會兒,拔腿說有事,提前走人,剩下不凈成自己喝悶酒了?”他沖廖強噘了噘嘴,“這種事,關鍵得有能單獨說話的機會。叫我說,就得讓咱們頭兒有個單獨約見她的理由,一個讓她拒絕不了的理由。”
“哪有什么理由,還單獨約見、拒絕不了?集體約見都……”石毅皺眉搖頭,苦思冥想。
“要不你看這樣行不行?”小秦說,“照規定,這些單位要按比例給咱們科繳納辦案經費,咱們可從來都是能省就省,也不主動要。這回就讓他們給全科每個人,包括參加辦案借調的,買個公文包怎么樣?你看我們大家啊,平時拿包的,拿文件夾的,還有拿檔案袋的,什么樣的都有,就算來個統一辦案裝備怎么樣?”
“行了啊,酸溜溜的,還辦案裝備,過去沒公文包不辦案了?年紀輕輕的,來這一套!”廖強搖頭,瞪他們兩人一眼。
“不是,頭兒,咱這也不是違規胡亂給企業添負擔,對吧?這要照規定,那還更多呢!再說一個公文包能算哪一套,你說夠奢侈還是夠腐敗,啊?”小秦噘起嘴。
“更多什么更多?去辦案來回好幾天,人吃馬喂,我問你,都不是花銷啊?”
“那也差得遠,要算賬十分之一都不到。咱這回就少一點兒高風亮節,兼顧一下公私,飯也不用請,都給他們省了,直接一個公文包,能幾個錢,怎么就不行?”
“我看這辦法行,廖副。”石毅附和小秦說,“要不真再沒什么好主意了,除非你不再想約人家了。”他自覺說走了嘴,一吐舌頭。
“就是,關鍵咱是當警察的,不能敗下陣來,丟人不丟人你說?瞄準的目標就一定得拿下是不是?”小秦接過話頭,故意刺激廖強。
廖強瞪著他。“哼,你小子!”他撓撓后腦勺,又“嘿嘿”笑了,搖搖頭說,“嘿嘿,也還別說,這鬼點子,要不就聽你們一回,就行?”
“就行就行!”兩人一聽連忙拍手點頭說。
廖強一仰頭:“那好吧,回頭你把薛紅玉叫上,女款的,叫她去挑。”
小秦一齜牙,嗤笑他:“真老土,這種公文包,哪有什么女款?”
“也許現在有了呢!”廖強堅持。
“行!之后就看你了。”小秦和石毅兩個相視一笑,又眨眨眼,噓著聲音說,“不過……咱是不是剃頭挑子呢?萬一人家要是……”
“萬一人家要是有對象呢?又怎么樣,啊?”廖強回過頭,兩眼直瞪他倆,義正詞嚴,大聲說,“我告訴你們,她不是還沒結婚嗎?公平競爭,咱就得有那舍我其誰的勁頭!”他像要掰手腕那樣抬起手。
“好!好!就是要你這勁頭!”兩人沖他豎大拇指。
第二天傍晚,廖強堂而皇之地打電話給美來,說辦案小組有事要找她,見面細說,下班務必在辦公室等他。
下了班,廖強第一時間沖出公安局辦公樓,大步向廣信行走去。正想著見到美來要怎么打招呼才好,冷不防背后擦肩趕上來一個人,隨手拍了他一掌,頭也不回,超過去走在頭前。
“好你個‘大頭魚’,真會挑時間,不長眼力見兒。”廖強在背后一眼認出那人是他一個外號叫“大頭魚”的線人。這肯定是臨時有什么事要找他。他雖心急叫苦暗罵,腳早已拐了彎,不近不離跟在那人后面。兩人一前一后拐到一處避人耳目的僻靜地方停下,“大頭魚”回過頭,佯裝借火,向廖強報告了剛剛打聽到的消息:一個重要的在逃多年通緝犯近期可能潛回來給老人過壽。廖強聽后,向他悄悄交代了幾句什么,又掏出兩張票子給他,兩人各自分頭走開。
廖強返身一路開始小跑趕到廣信行。美來還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等著,廖強不覺一陣感動。費盡心機約到了人家,自己反倒不聲不響晚了半個多點,她竟然還在等。他趕緊壓著“怦怦”的心跳,上前打了招呼,就把手里拿的兩個真皮公文包一起放在美來桌上,說是農資公司對參加辦案人員的一點兒心意,每人送一個公文包。他這是專門過來完成轉交任務的。
說完,他在美來對桌坐下,一時緊張慌亂,竟從衣兜掏出“大前門”,迅速打火點著,一連深吸兩口,突然打住,把煙霧憋在口中,起身走出門外,在外面將煙霧吐出,掐滅了煙,又返回屋里,嘿嘿一笑。“對不起!”他說著重新坐下。
“你抽吧,沒事。我們屋里的老劉也抽煙。”美來說,一邊把一杯茶水遞過去,自己也在對面坐下。
“兩碼事。”廖強說,“他是你同事,我不是。”
“你怎么不發火?”廖強看著美來又說,“問都不問?我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個多小時,還以為你不是要炮轟我就是腳底抹油早溜了!”說完訕訕笑著,雙手端起茶杯,一仰頭“咕嘟”喝下大半,放下杯子,手仍握在上面,看著美來。
美來拿過桌上栗紫色的公文包,和另一款黑色又大了一圈的對比,明顯是女式的,邊打量邊說:“這有什么生氣的,又炮轟又先溜的?就算不參加你們小組一起行動幾天,公安局的工作性質我也還是略知一二的,你怎么會無緣無故來晚呢?既約定,就該不見不散。”
廖強雙眸光團一亮,心想美來到底與眾不同,要不怎么是我廖強看上要追的女孩子呢?他放開茶杯,雙手抱拳,笑著沖美來連說:“謝謝!謝謝理解!”
“真漂亮,什么時候這種公文包也有女款的啦?”美來贊許,仍在打量手里的公文包。
“可能……也許,就是剛剛才為你設計生產出來的吧!”廖強看著美來,煞有介事。
“嗬!”美來看他一眼,“笑話。你這款男式的,也挺好看的啊!”
“喜歡就送你!我還正要謝謝你呢。這次小組行動,多虧你助我一臂之力,要不我可就掉鏈子、走麥城了。我原來有一個。你拿去,送男朋友吧。”他一臉嚴肅認真。
“噢,謝謝。你還是自己留著用吧。我看你原來那個小了點兒,該換換。再說那個什么相助、成敗的,沒捅婁子罷了,我也是小組人員哪,謝什么?”
美來沒接受,也沒明確說有沒有男朋友。廖強想想又說:“你沒發現,這其實有點兒情侶款的感覺,你就收下吧,送男朋友正好。”
美來白了他一眼,想了想,說:“不需要,謝謝。”
“別呀,一個包算什么,你看,送你了。”廖強說著雙手往她面前一推。
“你這人!”美來看著他,“我還沒男朋友,送誰去?”說著又推回。
“啊!沒有?好,那好!”廖強喜出望外,“啊不,我是說沒有那正好,那你現在就有了!”
美來板起臉:“胡說什么呀,你?”
“絕對不胡說!”廖強忽地站起來,兩腳并攏立正,神色嚴肅,目視前方,大聲說,“真的,有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美來驀地垂下眼睛,不作聲響。
“金美來,我是十二分認真的。今天,就是專門來向你表達的。從我見到你,啊不,從我后來認識了你,那天,我就……”廖強開始訴說,滔滔不絕,前前后后,他好像自己也不知都說了些什么,大概就是這些年眾里尋覓千百度、曲高和寡的孤獨,如今驀然回首,對她一見傾心的鐘情,還有,就是今生今世只想和她永遠在一起之類的誓言什么的。
美來一直不吭聲,是否在聽也不知道。他說完,半天,她也站起身,低垂著睫毛,輕聲說:“廖副科長,謝謝你。但這不可能。我今天也明確告訴你。”
無論他怎樣執意表達,她始終堅持,拒不接受。好在畢竟上帝安排了他們那次幾乎是生死與共的黑龍江之行,美來盡管不肯做他女朋友,還是答應他,兩人從此成為很好的普通朋友。
然而他是決不罷休的。幾年來無論美來怎么堅決,他始終一句話:“追!不是不犯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