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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花開歲月
  • 李淑萍
  • 3747字
  • 2018-09-19 15:59:18

金老漢看看撂在鍋臺上的苞米棒子,一屁股坐在地下的蒲團上搖頭。可惜了這頓嫩苞米鮮飯,誰知這孩子下晌就走。你說,忙就別回來唄,走一趟坐車不算來回還得拿腳步量四十多里,早年上下學沒走夠怎么的?這會兒也不知能不能趕上車。

他又起身走出院門,手搭涼棚伸長脖子。哪兒有人影?只聽見樹叢的知了嗓子冒了煙一樣尖叫得鬧心。他轉身回屋又想不起要干什么,一拍大腿:“唉,今兒這是怎么了?”煙袋塞進嘴里,他掏出火柴,劃了一根,不著,再劃,沒火柴棍了。他又抬腿奔里屋柜頂,拿起放在上面的一個明黃色打火機。

或許是心理上已成習慣,以往每回星期一早晨美來才走,前腳走,他后腳就開始準備她下星期回來的東西,吃什么,干什么,嘮點兒什么……或許對女兒的疼愛就像積聚起來的一汪水,得一點點釋放,美來這猛地提前一走,他心中的慣性剎不住車?但看今天的情形似乎遠不止這些。他瞇縫著雙眼“咔嚓”打著了火機……

金老漢雖說是個地道的莊稼把式,卻也見識過種莊稼地以外的世面。四十多年前,那個一瓢風一瓢雪的年根,他幾乎是在轉眼間偏離了莊稼人犁地種田的軌道。那時已過了臘八,碾盤上堆著新磨出來預備蒸年糕的黃米面,院子里有剛壓好的熱騰騰的豆腐,鍋里燉的酸菜放了豬肉粉條,一家人剛要開鍋吃飯,“啪啪啪”聽到三聲槍響,接著是一片“汪汪”的狗叫。一股過路的胡子闖來,在一片混雜的雞飛狗跳中搶錢、搶糧,還順手擄走青壯男丁。他的大哥還有村上十多個小伙子被反綁著雙手,在胡子的槍口下走向白雪茫茫的大王山深處。

嫂子懷抱剛過周歲“哇哇”哭的侄兒,一屁股坐在院當央號啕大哭,背過氣去。剛十六歲的他直愣愣站在堂屋地下,緊握拳頭,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操起菜刀“噌噌”追出門去。以后他心氣一上來就習慣一拍大腿,就是那天起的頭。

在村西鳳凰河分流的鳳凰湖大風嘯叫的岸邊,他一把拽住胡子頭,呼哧帶喘,大吼了聲:“把俺大哥放了!俺跟你走!”喊完,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似的梗起脖子,直直瞅著已被冰雪封了凍的鳳凰湖。那一片白茫茫的湖面上,竟然還有零星殘荷枯萎了的枝葉和發黑的蓮蓬裸露在寒風中。早年本家一位大爺闖蕩南方帶回來的荷花,誰都想不到,在北方這里成活連片了。

殺氣騰騰的胡子頭瞪起鈴鐺一樣大的眼睛上下打量,像端詳闖進機關的獵物一樣把他掃了一遍,突然抬手在他的菜刀上輕輕一彈手指,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有鋼口,老子今天成全你了!”

他給胡子頭當了兩年勤務兵,跟著學打槍,練拳腳,心里卻天天扒拉著怎么逃跑的算盤。如今這口煙癮也是那會兒悶頭盤算落下來的。后來胡子在縣城和警局交了火,他趁亂貓進一家雜貨店。東家聽完他可憐巴巴的訴說,好心收留他當了柜上的伙計。

一天,東家叫他把裝在筐里的一百個雞蛋送到老主顧家,他回來把雞蛋錢如數交到柜上。晚上東家太太無意間聽見東家理賬念叨賣雞蛋錢,就說:“怎么多出五個蛋的錢?”

原來,上午隔壁大嫂過來說孩子著涼肚子疼,要找幾個紅皮雞蛋用生姜炒了吃。東家太太就隨手從筐里挑了五個紅皮蛋給大嫂,回頭還沒來得及再補上就被他送走了。

東家一聽,用手里的筆尖指指坐在炕頭燈光里納鞋底的妻子:“你呀,凈做有頭沒有尾的好事。”“就是啊,你說。”老板娘悔愧地說著,一面抬手用針尖在頭皮上慢慢劃著,一面拿眼去看丈夫。夫妻兩人對視著,臉上漸漸都泛出一種咀嚼之后回味甘甜的神色來。

東家是個規矩精明的小業主,看中老金的人品,竟招他為女婿,把獨生女嫁了他,自己更悉心教他學做生意和處世的道理,未曾讀過書的他自是大有長進。

解放前夕,城里遭到國民黨潰兵山洪一樣的洗劫。他家的雜貨店被哄搶一空,風燭之年的岳父母受驚氣傷相繼去世。解放后,他和妻子整理家業,勉強撐起小店,日子又有了奔頭。只是妻子當時已懷了三個月的身孕,受驚嚇動了胎氣,孩子沒能保住,還坐下病根,不能再生養了。夫妻倆一年年眼巴巴盼望著能有個孩子……

“喲!”正愣著神的他手一抖,才覺出被火機“噌噌”跳的火苗燎了手指,這才把煙點著,連吸幾口,吐出濃濃的煙氣,熄了火,緊緊握住打火機。這是美來上高中時去縣城參加運動會時給他買回的。因為護送美來上學掙不到工分,他就在學校附近公社和供銷社之間的路邊支了個攤,掌鞋加修自行車,把要交的義務工錢、學費錢、口糧錢和家里的零用錢一分一毛地積攢出來。美來見他夏天肩頭層層爆皮,冬天手上道道裂口,心疼他,叫別再陪她了。他怎么能放心?十里八村,有說他慣孩子的,有說美來任性的,還有說他們爺兒倆沒正形不好好過日子的,什么都有。可美來只要念,他就陪。那時誰能想到美來有今天的出息!中午美來常跑去幫他修車,他就坐下抽袋煙。他這輩子一天到晚,有活煙就叼嘴里,沒活就端在手上,就是不抽,手只要空著,也必伸進煙袋里來回捻著煙末。他坐下抽煙,天冷風大,好容易劃著的火又被反復刮滅。美來看著,眼圈含淚。后來,她到縣城參加運動會,給他帶回兩樣禮物:一樣是五千米第一名獎勵的大紅塑料暖壺,他每天可帶一瓶熱水喝;另一樣就是這打火機,聽說是閨女晌飯都沒吃,跑去給他買來的。“這個火力足,不怕風!”美來“咔嚓”打出火來給他看。這些年他平時抽煙舍不得用,怕隨身帶著丟了。

照理,都三十多年了,他也不用太緊張疑心,美來如今是公家人,有差事在身能都由著自己?巧的是他昨晚做了一個夢。從美來四五個月大到他們老金家以來,他從沒夢見過她爹媽方面的事,單單昨晚,夢里好像說是她親爹娘找來了。他并不迷信夢不夢的,一忙活就忘腦后了。可美來以往星期天回來都是等到星期一起早往回走的。她回家還有另一趟車,經過大王山后交界地三岔口車站,擱那兒下車,直穿八里山路就到金三角了。可那趟下午才發,她總是起大早趕六點半的車,再走二十幾里地,就為能中午趕到家,和他一塊兒吃頓晌飯。今兒冷不丁這上午回又下午走,關鍵是神情不對勁,還問起當年她出生時候那些蹊蹺話來,這些都讓他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了昨晚的夢。

難道是美來知道了什么?或許真到了藏不住底細的時候了?

這么想著,他忽然兩眼發黑,雙膝變軟,耳朵里也“嗡嗡”的,好像眼見山洪撲來,美來就要被從身邊沖走,他成了一個雞飛蛋打、沒依沒靠的孤老頭子了。

美來是金三角第一個大學生,有出息,是他這輩子的驕傲,也是枝葉繁茂的整個金家的驕傲。村里家家老人都羨慕他養了個好閨女,都拿美來教導家里孩子,都拿美來向外人炫耀,凡提起他和親戚們時,都是美來她爹,美來她三叔、她五嫂的那么叫,都把美來先提在前頭。要是大家知道了底細,他沒有了當爹的滿足、驕傲不說,連在老親故鄰面前,他的臉面也碎了啊!

這一切讓他有類乎“英明一世轉頭空”的感覺。惶恐、孤獨和失落混合糾結在一起,亂麻一樣堵得他胸悶。他好像又聽到老伴臨終前“千萬可不能露了底”的叮囑,腦子里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早年前四道溝的張木匠。那張木匠要了個閨女,當寶一樣。可閨女長大,不知怎么知道了親爹媽在哪兒,天天往家跑,親爹媽又想方設法往回要,兩家官司都打到法院去了。最可怕的是,法庭上法官問閨女自己到底想跟誰,還沒滿月就被親爹親媽給了人的孩子眼看著把自己一口一口喂大、眼淚“嘩嘩”的養母養父,一口咬定要跟親生爹媽走。這能不傷心、能過得來嗎?張木匠老兩口當場都昏過去了。

金老漢想到這里不禁從頭到腳打了個寒戰。現在看來,不用說美來一旦知道了底細會怎么樣,先是他自個這一頭就已經撐不住了。他覺得,要是沒有了美來,他就沒有了一切,美來就是他的命根子。美來的身世在清凈的鄉村被瞞得嚴嚴實實,甚至連他的母親直到臨終也不知美來不是親孫女,她在所有孫輩里最心疼的就是美來。這件事,他至今內心仍多少懷有一些愧疚、矛盾和不安。可現在的切身感受讓他忽然明白了,作為兒子,他今生對母親最大的孝,其實就是成功隱瞞了美來不是親生的這件事。眼下到底怎么辦呢?

煙袋鍋里忽明忽滅的煙末經了他一口一口的吸納吞吐,化作團團升騰的灰白色煙霧,一圈一圈濃淡變幻,擴散彌漫著。他在烤煙濃烈的氣息里回想著當年夫妻倆收養美來和這些年為了保密種種提心吊膽的心思和經歷,直到又一次回想起昨夜的夢境,終于九九歸一地理清了亂麻般的頭緒,那就是——一定堅守住老伴“不能露了底”這一條叮嚀,堅決保密。一枝不動才能百枝不搖,美來就是真有懷疑了,也來個一竿子不認賬,她能怎么的?還能背個不認老子的罵名不成!

這么拿定主意,金老漢身子好像注入了能量,有了力氣,一拍大腿,站起身,在滿屋煙霧里抬腳扣扣煙灰,推門走了出去。

天已是黃昏,美來這孩子能趕上車嗎?他身不由己地走到院門外,轉了轉又回身向墻根的梯子走去。美來上大學那年,他鋸了幾塊木料做成這把梯子,一年到頭卡在東屋檐下不動,秋天曬個苞米、高粱、地瓜干、咸蘿卜瓜子都便利。一到快放寒暑假,他就見天爬梯子上房頂看光景,直到望見美來在村口露了頭才不再爬。現在,每個禮拜天又忍不住爬上去。

他走到梯子前,把煙袋叼在嘴上,雙手扶著兩邊棱框幾步登上了房頂,坐在瓦片上,伸長脖子張望安靜的村口。天色更昏暗下來,家家煙囪都冒著炊煙,不斷傳來女人們扯著嗓門招呼那些瘋跑在外的“小野鬼們”回家吃飯的呼喊聲。

西山尖上臉盆大的紅火球已經沉不住氣地在顫抖,轉眼滑落下去,空剩下一堆亂紛紛的火燒云,漸漸變暗。背后山嶺上好像下來一股涼風,金老漢忽覺身心一陣空冷,望著河岸壩邊、田壟地頭孩子們應著母親們的大呼小叫飛跑回家的身影,竟不覺兩眼涌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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