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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花開歲月
  • 李淑萍
  • 5305字
  • 2018-09-19 15:59:18

正晌午時的金三角,在吃飽喝足的困乏中,睡意蒙眬。偶有幾聲狗吠和下蛋母雞懶洋洋的“咯咯噠”聲,像村莊發出的一絲夢囈。

美來出了家門,一腳邁進了熱烘烘的蒸籠,外面伸手就能捧起一團燙手的熱氣,渾身立刻就開始冒汗了。“要不然,”她昏沉沉地一邊走著一邊想,“回去后,先去找一下他?”

“哎呀,沒歇晌嗎,大妹子?”

“這是又往回走?”

“你看看哈,到底是街里人了,裙子飄飄的,趕上天仙了!”

村口河岸邊,蹲著一溜洗衣服的女人。她們人手一根圓滾滾的木棒,把石板上自家男人、孩子穿“打鐵了”的衣裳反復捶打干凈,漂洗擰干,晾曬在岸邊花草上,嘴里麻雀搶食一樣,東家長西家短,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見美來走來,嘰喳聲忽地高了八度,把正在低頭想心事的美來嚇了一跳。

她抬頭看見她們,笑了笑,一手提起裙裾,邊上橋邊也大聲說:“嫂子們怎么也都沒歇晌啊?我明兒一大早還有活,現走不趕趟。”

美來回了家,穿衣打扮還和城里上班一樣,她知道老爸就希望她有個城里人的樣,但和鄉親說話從來不改鄉音土語,還是滿口金三角的土腔土調。

“這個老金頭,老有福了,閨女盯著往家跑,凈拿好吃的東西……”

“老自個往回跑,趕快領個女婿來家呀!”

“哈哈哈!你光說,這閨女眼光高,主見頭子硬,普通人看不上,是不是呀,妹子?你光說,啊哈哈!”

美來邊走邊聽著身后的七嘴八舌,最后一句是村東遠房五嫂的聲音。她一說話就粗聲大氣,外帶“嘎嘎”響的笑聲,人送外號“大響號”。美來知道“大響號”說話沒歹意卻另外有音,裝著沒聽見過了橋。

走到嶺口拐角,美來回望村池,恍惚又有海市蜃樓般的虛幻。相傳,這里自古有一脈龍鳳之地氣,主史上必出一朝帝后,后來被江南蠻子施巫術破壞,龍脈逃脫,卻又為搭救鳳脈誤了時辰,便雙雙就地化作了這座大王山和依山繞轉的鳳凰河。美來很小就聽堂三奶繪聲繪色講述過這個傳說。

金三角是正陽縣最北的山區大王鄉的一個村,原名“九道溝”,金三角已是數易其名的結果。據老輩人講,大約是在晚清時代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從山東逃荒過來的金姓哥仨走進了大王山深處圖畫一樣美麗的九道溝,再也不想跋涉了。他們放下肩頭拖兒帶女的籮筐,在這兒生起了第一縷炊煙。九道溝從此改叫“金三家子”。解放初,上面要給已發展成上百戶的金三家子起個官名,見這里山峰入云,就叫“步云山村”了。

美來家據說就在那時從縣城搬回。母親有病,鄉下女人少不了摟草、砍柴、推磨、喂豬,美來五六歲就分擔了家務。一起上山背柴草的孩子半路就有哥姐來迎,她一個人馱著大捆草,臉快貼到了地面,想放下歇歇,又怕再也扛不上去了。滴著汗水回到家,系著舊花布圍裙的母親總是能掐會算似的站在院門口望她。美來就沖她發一通脾氣:“怎么不先生一個哥哥?”母親的眼圈總是紅紅的。

因常年給母親花錢買藥,家里雖只她一個孩子,但日子比別家還緊。特別困難那年,吃了一冬橡子面,轉過年開春美來就病倒了,渾身發熱躺在炕上。母親喊吃飯,她爬起來看看還是橡面餅子野菜湯,就“撲通”又躺下,怕媽難過,搖頭說:“我一點兒不餓。”

后來美來身上開始浮腫,臉色黃綠,媽眼睜睜看著她像枯萎的小苗一樣,一聲聲喊著落淚。爹在山里守了兩天,拎回一只瘦骨嶙峋的野兔。兔肉湯端上桌,美來掙扎著爬起,一陣頭暈,“撲通”又倒下,什么也不想吃了。媽雙手拍打炕席,大聲哭喊。后街堂三奶來了。她進門沒喊美來快起來吃飯,拿手里剛剪出的一對大紅蘋果在她眼前一晃。堂三奶原是大王山西面萬福縣城街里一位繅絲廠主的女兒,當年因戰亂嫁到鄉下,在村里老輩女人中,她是唯一念書識字的,還會剪紙繡花。

美來顫巍巍地把堂三奶剪的兩只紅蘋果接在手里,看著,齒根舌尖生出津液,胃里跟著有了空隙,想吃東西了。上學后她知道了“望梅止渴”,才明白堂三奶的用意。

日子再艱難,爸媽都疼她,可他們的羽翼總在關鍵時刻壓住她的伸展。那一年美來小學快畢業,全國學演樣板戲高潮迭起,學校每堂課前都要學唱一段。步云山村來了一男一女兩位軍人,為參加全軍樣板戲會演挑選女兵,要選嗓子好、模樣像鐵梅或柯湘的女孩,人說山清水秀出美女,就到了大王山。

美來嗓子不好,長得也不像鐵梅或柯湘,學校根本沒推薦她。可巧,陪同女兵的軍人在村小學操場上發現了她。

“團長,您看!”他指著正在一串女孩對面張開翅膀“叼小雞”的美來驚呼。美來至今記得那女兵回頭看她時的眼神,呆愣了半天都沒說出話來。而現在,她才悟到其中或許還別有深意。

后來,女兵說她屬于更難得的芭蕾人才,選定了要帶回去演吳清華。

整個金三角,那時還叫步云山村,連著大王鄉都轟動了。想想看,在戴一頂假軍帽都會當街被搶的年月,女兵豈不同仙女一樣。不想,被贊為老金家最能“看開事的媳婦”的美來媽居然一口拒絕:“不去!獨子不當兵,何況獨女。”

這話讓全村老少笑掉大牙。

步云山雖偏僻貧瘠,思想卻開化,大王山與鳳凰河演繹出的幾十里美麗風光在這里推向了高潮,早年就有畫家、攝影家的身影,讓鄉下人聞到了山外的氣息,后來知青、五七戰士更帶進了城市的色彩。接著是那個當年家喻戶曉的魏司令,在“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旗幟下來到大王山,各處視察轉遍后,一指村后的大王峰說:“好!就這里!”

一夜間天兵降臨。魏司令的人馬駐扎進村里,挖防空洞,建戰備工事,修盤山道,魏司令的吉普車直接開上海拔上千米的大王峰。山洞里的兵工場地能對開大解放車。

部隊還幫村里開荒修渠,架線通電,打壓水井,安有線廣播。外面的世界風一樣透過大喇叭,吹到了大山溝里的田間炕頭,活泛了鄉下人的心思。人們感謝魏司令,熱愛解放軍。在這里,人人崇尚當兵,到十八歲的小青年第一件事就是搶著當兵。人們還托關系、走后門,削尖腦袋把孩子往城里塞。就是打水、掃地、當臨時工,也比在鄉下風吹日曬打土坷垃出息人。所以,人們笑美來媽糊涂,天上掉下的餡餅往外踢。

美來從小熏陶在大王山的軍事氛圍里,喜歡看戰士練兵、修工事,喜歡看軍旅小說,看“打仗片”,心中早在做穿軍裝的夢。如今夢已成真,不能變成肥皂泡。

她扯住媽媽的衣襟屋里屋外央求。媽忽然變成了故事里的老狼精,豬肝一樣黑紫著臉不作聲,氣得美來甩手抄起鐵鍬舉過頭頂,看著滿院瓜果菜苗,左右拿不定先對誰下手,一回頭瞥見剛幫媽壘好的雞窩,奔過去,“哐當”一鍬劈在上面,“嗚嗚”大哭。媽跟出屋,挓挲著手,半晌拿過鎬頭,三鎬兩鎬,把她邊哭邊鏟掀了頂蓋的雞窩全部推平。母女倆淚眼汪汪對看著,誰也不肯吭聲。

現在,美來也隱約揣測到媽那時的“糊涂”或許是另有隱情。

當時見媽的勁頭,她知道鬧也沒用,只覺像掉進了悶不見天的黑窟窿。有一天,她掙扎著一口氣不停地往上爬,爬得兩腿發軟、嗓子冒煙,終于爬上了村后面的大王峰頂。站在八面來風的山峰上,眼前一片透亮。也許高處就是能讓人生出希望。她望到了山外云天,心中一下子寬大了起來。她還俯瞰到了山下村小學的操場。那個給了她點撥指引的聲音,就是在那里回蕩升起的。那是魏司令的聲音。春天在操場上召開軍民備戰備荒動員大會,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魏司令真人,聽到他講話。

魏司令并不像想象中的大官那樣是千篇一律的胖子,他瘦高筆挺,頭發也不像電影和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烏黑油亮。美來至今不明白,和老爸年齡相仿的魏司令為什么當年就全白了頭發,像厚厚的大雪。他的嗓音也并非聲如銅鐘,而是高亢中滲著細微的沙啞,讓人想起大王山深處升起的白云。但他講話的神情和手臂當空一揮的氣勢,和她想象中的一樣威風。具體講的什么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在最后手臂用力一揮,號召大家:“……堅持,走向勝利!”這樣的口號太普通,可是一個山里孩子能親眼看到司令,親耳聽到司令講這句話,就有一種春風化雨的感覺,就有一種小溪遙望到了大海、井蛙見到了整個藍天的興奮,心中有一種蠢蠢欲動的東西,是什么,又說不清。

那天站在大王峰頂遙望遠方,她覺得這東西又來了。她終于明白,那是一種向往,一種對未來的志向,雖然目標是什么她還想不具體,但總之是一定要走出大山,像老師常講的那樣“有出息”,像魏司令說的那樣“走向勝利”。可她現在要怎樣才能有出息,才能勝利?不知為什么,雖然到處是城里插隊來的知青、五七戰士,可她還是認定了只有念書才能和城里聯系起來,和“有出息”“勝利”聯系上。村里只有小學,十多里外的四道溝才有一個小學“戴帽”初中班。村里孩子大多小學畢業就下來,當了生產“二勞力”,女孩沒一個再念下去的。那么遠,她怎么堅持?

那天老爸隨后也跟上山來。他一聲不響坐在另一邊,一袋一袋抽煙。夕陽漸漸落下,山下一家家炊煙升起,坐了一下午的美來終于拍拍手站起身,轉頭對不遠處吞云吐霧的老爸大聲說:“不走啦?”

金老漢哈哈大笑,抬腳磕著煙灰說:“走!我還當得坐到明早呢。”

美來也不作聲,邊下山邊亮開嗓門唱:“聽那邊練兵場殺聲響亮……”

回了家,母親高興地為他們烙白面餅。美來喝著老黃瓜片、細粉絲熬出的酸溜溜的湯,一聲不吭,連吞下兩張餅,抹著汗津津的額頭,左右看一眼爹娘:“我要到四道溝上中學去!”

媽一愣,“啪”地放下筷子:“還上什么上?不上!”

大隊衛生員找了部隊上的排長,秋后就要出嫁了,騰出了空缺,就像早年官宦人家小姐招親拋下的繡球,引來眾人哄搶。美來媽以她城里商人女兒的智慧和魄力成功抓到了這只繡球。“我可是把家里年豬都搭上了,這么好的活,將來再招個養老女婿,守家在地,多好!念書念書,一個女孩,一天沒念不也過日子?”

“別人不念拉倒,我就念!就念!”美來也“啪”地摔了筷子。

“這回你就由了她吧,啊?”老爸盯住媽使眼色。

“不行!不聽話,看打不斷你一條腿!”媽咬著牙根,不松口。

“要打就兩條一起,打呀!你打呀!”美來梗著脖子。

僵持不下,她開始絕食。小小年紀,不知哪兒來的點子,每天不吃東西,只喝一點兒水,蜷在炕梢,一句話不講,來回翻著手里的書本。那會兒女孩們都時興攢糖紙,把聞著還有香氣的糖紙用水潤開,仔細壓平,一張張夾進書頁里。攢糖紙講究圖案、顏色、產地什么的,產地越遠越覺得好。攢上了癮,走路都不忘兩邊看,還互相換糖紙。美來有一張云南菠蘿軟糖紙,透明的油紙,比一般糖紙大,五彩圖案,漂亮極了,原是五七戰士家小姑娘的,美來就拿兩張也很漂亮的換,結果人家挑走她四張才肯換。她總愛把上海、北京、天津這三大城市依序擺在前面,剩下的就越遠越靠前。為什么?不知道。每一張都感覺連出一片天地,帶給她奇妙的想象。她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反復翻看糖紙,神仙一樣在那些想象天地里游走。

連著六七天,老爸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悄悄把一點兒砂糖加在她的水里,勸媽依了她,餓壞怎么辦。媽抹淚,哄一陣,吼一陣,見美來就是啞巴一樣躺在那兒翻糖紙,氣得把正拿在手里擦灰、娘家祖上幾代傳下的一只汝窯瓷杯猛地砸在炕沿上,摔得粉碎。美來嚇了一跳,有些害怕,慢慢爬起來,不知所措,忽聽媽嗚咽:“你個犟驢,等餓死了,還上哪門子學!”

美來一聽,一骨碌下地,奔向飯桌。老爸一拍大腿,豎起拇指哈哈大笑:“三歲看老啊!我閨女,準出息!”

美來現在想起這些覺得對不住母親,也不是后悔當初堅持念書,就是覺得沒能讓辛辛苦苦的母親如愿,很心疼。

爭取上中學獲得了勝利,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有魏司令的力量。“堅持,走向勝利!”在人生后來的一路摸爬滾打中,她一直記著這句話。

九年一貫制后兩年的高中要到二十多里山水路外的鄉中學讀。村里沒人再念,老爸勸她,她搖頭,一個人我也上。那時媽剛去世不久,老爸隨后做出了一個讓美來當時滿意、越長大卻越難過的決定,他向所有來提親的人宣布:不再續娶。

老爸蹲在堂屋門口,對著滿天星斗抽了大半夜煙,第二天帶上飯盒,開始陪她一起上學。打那時起,他“慣孩子佬”的名聲傳遍了大王鄉。

父女倆風雨黑白往返穿行,多少年后的現在,美來每走鄉路,那情景還在眼前晃動。她至今腳步生風,不會慢走,也是那時趕路留下的“后遺癥”。上大學時,她從不和同學在林蔭道散步。

步云山村改名“金三角”有段故事。全國學小靳莊時,村里天天晚上演節目,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在山里挖到一棵十品葉的老山參,樂得用紅綢布包著捧上臺,當天就要去北京獻給毛主席。后來還是經公社革委會往上層層轉送,到底毛主席收沒收到再沒聽說,但據說魏司令聽到后,一拍桌子說了句:“真是個金三角。”

步云山從此改叫“金三角”。魏司令并沒解釋為什么,但司令那一拍桌子的篤定讓大家都覺得再合適不過。

美來高中畢業留校當了教師,老爸滿足了,到底書沒白念。他不知道美來心氣還高著呢。可招工知青才有資格,上大學名額又有知青和鄉下“三級干部”子女共同爭搶,一連三四年她被推薦上,又被頂下來,有時在公社,有時到了縣招生辦。媽是小業主女兒這一條,足夠反復壓住她。政策說“重在表現”,那時,她多盼能有個公正的領導,為她這樣的底層孩子說句話啊!后來她兼做公社報道員,先后被上面報社和廣播電臺看中選調做記者,政審這關又須祖宗三代是“紅五類”,一次次都是竹籃打水。直到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她才有機會和無數青年一道,擁進只憑分數說了算的考場……

她一路深一腳淺一腳,夢一回醒一回,昏沉沉的,在距離國道一箭地的當口,猛然望見從鄰縣萬福縣那邊開來的黃海大客已經駛近鄉政府東面路邊的那根標桿了。天哪,這是最后一班車了!她驀地渾身著火,揚起手高喊:“等一等!”一面百米沖刺般飛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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