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大感舊錄六
- 知堂回想錄(下冊)
- 周作人
- 1684字
- 2018-08-29 16:01:24
九,劉叔雅 劉叔雅名文典,友人常稱之為劉格闌瑪,叔雅則自稱貍豆烏,蓋貍劉讀或可通,叔與菽通,東字又為豆之象形古文,雅則即是烏鴉的本字。叔雅人甚有趣,面目黧黑,蓋昔日曾嗜鴉片,又性喜肉食,及后北大遷移昆明,人稱之謂“二云居士”,蓋言云腿與云土皆名物,適投其所好也。好吸紙煙,常口銜一支,雖在說話亦粘著唇邊,不識其何以能如此,唯進教室以前始棄之。性滑稽,善談笑,唯語不擇言,自以籍屬合肥,對于段祺瑞尤致攻擊,往往丑詆及于父母,令人不能紀述。北伐成功后曾在蕪湖,不知何故觸怒蔣介石,被拘數日,時人以此重之。劉叔雅最不喜中醫,嘗極論之,備極詼諧刻之能事,其詞云:
“你們攻擊中國的庸醫,實是大錯而特錯。在現今的中國,中醫是萬不可無的。你看有多多少少的遺老遺少和別種的非人生在中國,此輩一日不死,是中國一日之禍害。但是謀殺是違反人道的,而且也謀不勝謀。幸喜他們都是相信國粹的,所以他們的一線死機,全在這班大夫們手里。你們怎好去攻擊他們呢?”這是我親自聽到,所以寫在一篇說“賣藥”的文章里,收在《談虎集》卷上,寫的時日是“十年八月”,可見他講這話的時候是很早的了。他又批評那時的國會議員道:
“想起這些人來,也著實覺得可憐,不想來怎么的罵他們。這總之還要怪我們自己,假如我們有力量買收了他們,卻還要那么胡鬧,那么這實在應該重辦,捉了來打屁股。可是我們現在既然沒有錢給他們,那么這也就只好由得他們自己去賣身去罷了。”他的說話刻薄由此可見一班,可是叔雅的長處并不在此,他實是一個國學大家,他的“淮南鴻烈解”的著書出版已經好久,不知道隨后有什么新著,但就是那一部書也足夠顯示他的學力而有余了。
十,朱逷先 朱逷先名希祖,《北京大學日刊》曾經誤將他的姓氏刊為米遇光,所以有一個時候友人們便叫他作“米遇光”,但是他的普遍的綽號乃是“朱胡子”,這是上下皆知的,尤其是在舊書業的人們中間,提起“朱胡子”來,幾乎無人不知,而且有點敬遠的神氣,因為朱君多收藏古書,對于此道很是精明,聽見人說珍本舊抄,便揎袖攘臂,連說“吾要”,連書業專門的人也有時弄不過他。所以朋友們有時也叫他作“吾要”,這是浙西的方音,里邊也含有幽默的意思,不過北大同人包括舊時同學在內普通多稱他為“而翁”,這其實即是朱胡子的文言譯,因為《說文解字》上說,“而,頰毛也”,當面不好叫他作朱胡子,但是稱“而翁”,便無妨礙,這可以說是文言的好處了。因為他向來就留了一大部胡子,這從什么時候起的呢?記得在民報社聽太炎先生講《說文》的時候,總還是學生模樣,不曾留須,恐怕是在民國初年以后吧。在元年(一九一二)的夏天他介紹我到浙江教育司當課長,我因家事不及去,后來又改任省視學,這我也只當了一個月,就因患瘧疾回家來了。那時見面的印象有點麻胡記不清了,但總之似乎還沒有那古巴英雄似的大胡子,及民六(一九一七)在北京相見,卻完全改觀了。這卻令人記起英國愛德華理亞(Edward Lear)所作的《荒唐書》里的第一首詩來:
“那里有個老人帶著一部胡子,
他說,這正是我所怕的,
有兩只貓頭鷹和一只母雞,
四只叫天子和一只知更雀,
都在我的胡子里做了窠了!”
這樣的過了將近二十年,大家都已看慣了,但大約在民國廿三四年的時候在北京卻不見了朱胡子,大概是因了他女婿的關系移轉到廣州的中山大學去了。以后的一年暑假里,似乎是在民國廿五年(一九三六),這時正值北大招考閱卷的日子,大家聚在校長室里,忽然開門進來了一個小伙子,沒有人認得他,等到他開口說話,這才知道是朱先,原來他的胡子剃得光光的,所以是似乎換了一個人了。大家這才哄然大笑,這時的遏先在我這里恰好留有一個照相,這照片原是在中央公園所照,便是許季,沈兼士,朱逷先,沈士遠,錢玄同,馬幼漁和我,一共是七個人,這里邊的朱先就是光下巴的。逷先是老北大,又是太炎同門中的老大哥,可是在北大的同人中間似乎缺少聯絡,有好些事情都沒有他加入,可是他對于我卻是特別關照,民國元年是他介紹我到浙江教育司的,隨后又在北京問我愿不愿來北大教英文,見于魯迅日記,他的好意我是十分感謝的,雖然最后民六(一九一七)的一次是不是他的發起,日記上沒有記載,說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