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馮漢叔 說到了“留平教授”,于講過孟心史之后,理應說馬幼漁與馮漢叔的故事了,但是幼漁雖說是極熟的朋友之一,交往也很頻繁,可是記不起什么可記的事情來,講到舊聞佚事,特別從玄同聽來的也實在不少,不過都是瑣屑家庭的事,不好做感舊的資料。漢叔是理科數學系的教員,雖是隔一層了,可是他的故事說起來都很有趣味,而且也知道得不少,所以只好把幼漁的一邊擱下,將他的佚事來多記一點也罷。
馮漢叔留學于日本東京前帝國大學理科,專攻數學,成績甚好,畢業后歸國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教員,其時尚在前清光緒宣統之交,校長是沈衡山(鈞儒),許多有名的人都在那里教書,如魯迅許壽裳張邦華等都是。隨后他轉到北大,恐怕還在蔡孑民長校之前,所以他可以說是真正的“老北大”了。在民國初年的馮漢叔大概是很時髦的,據說他坐的乃是自用車,除了裝飾斬新之外車燈也是特別,普通的車只點一盞,有的還用植物油,烏的很有點凄慘相,有的是左右兩盞燈,都點上了電石,便很覺得闊氣了,他的車上卻有四盞,便是在靠手的旁邊又添上兩盞燈,一齊點上了就光明燦爛,對面來的人連眼睛都要睜不開來了。腳底下又裝著響鈴,車上的人用腳踏著,一路發出的響聲,車子向前飛跑,引得路上行人皆駐足而視。據說那時北京這樣的車子沒有第二輛,所以假如路上遇見四盞燈的洋車,便可知道這是馮漢叔,他正往“八大胡同”去打茶圍去了。愛說笑話的人便給這樣的車取了一個別名,叫做“器字車”,四個口像四盞燈,兩盞燈的叫“哭字車”,一盞的就叫“吠字車”。算起來坐器字車的還算比較便宜,因為中間雖然是個“犬”字,但比較吠哭二字究竟字面要好的多了。
漢叔喜歡喝酒,與林公鐸有點相像,但不聽見他曾有與人相鬧的事情,他又是搞精密的科學的,酒醉了有時候有點糊涂了,可是一遇到上課講學問,卻是依然頭腦清楚,不會發生什么錯誤。古人說,呂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可見世上的確有這樣的事情。魯迅曾經講過漢叔在民初的一件故事,有一天在路上與漢叔相遇,彼此舉帽一點首后將要走過去的時候,漢叔忽叫停車,似乎有話要說。及至下車之后,他并不開口,卻從皮夾里掏出二十元鈔票來,交給魯迅,說“這是還那一天輸給你的欠賬的”。魯迅因為并無其事,便說“那一天我并沒有同你打牌,也并不輸錢給我呀”。他這才說道:“哦,哦,這不是你么?”乃作別而去。此外有一次,是我親自看見的,在“六三”的前幾天,北大同人于第二院開會商議挽留蔡校長的事,說話的人當然沒有一個是反對者,其中有一人不記得是什么人了,說的比較不直截一點,他沒有聽得清楚,立即憤然起立道:“誰呀,說不贊成的?”旁人連忙解勸道:“沒有人說不贊成的,這是你聽差了。”他于是也說,“哦,哦。”隨又坐下了。關于他好酒的事,我也有過一次的經驗。不記得是誰請客了,飯館是前門外的煤市街的有名的地方,就是酒不大好,這時漢叔也在坐,便提議到近地的什么店去要,是和他有交易的一家酒店,只說馮某人所要某種黃酒,這就行了。及至要了來之后,主人就要立刻分斟,漢叔阻住他叫先拿試嘗,嘗過之后覺得口味不對,便叫送酒的伙計來對他說,一面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我自己在這里,叫老板給我送那個來。”這樣換來之后,那酒一定是不錯的了,不過我們外行人也不能辨別,只是那么胡亂的喝一通就是了。
北平淪陷之后,民國廿七年(一九三八)春天日本憲兵隊想要北大第二院做它的本部,直接通知第二院,要他們三天之內搬家。留守那里的事務員弄得沒有辦法,便來找那“留平教授”,馬幼漁是不出來的,于是找到我和馮漢叔。但是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走到第二院去一看,碰見漢叔已在那里,我們略一商量,覺得要想擋駕只有去找湯爾和,說明理學院因為儀器的關系不能輕易移動,至于能否有效,那只有臨時再看了。便在那里由我起草寫了一封公函,同漢叔送往湯爾和的家里。當天晚上得到湯爾和的電話,說擋駕總算成功了,可是只可犧牲了第一院給予憲兵隊,但那是文科只積存些講義類的東西,散佚了也不十分可惜。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馮漢叔,看他的樣子已是很憔悴,已經到了他的暮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