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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紅衛山上紅旗飄(2)

陸陸續續有消息傳來,志愿穩妥的同學拿到錄取通知書了。村里已經傳開,我填了不該填的學校,眼看銀子化成水,煮熟的鴨子要飛。瓜田李下,村里人從旁邊大路走過都輕手輕腳、細聲細語,唯恐疑心說了閑話。難熬的日子最難熬,日子熬得差不多我也覺得快熬不住了,突然有一天晚上,公社公安員老徐跑到我家,一臉不知該是喜還是憂的樣子。老徐說接到縣公安局通知,要我本人第二天早上八點趕到地委二號樓,省公安廳有人等著政審。

“公安廳?!政審?! ”在那個“文革”遺風還影影綽綽的年代,這幾個字眼無異于晴天霹靂。若干年后我都還記得那個場景:父親帶著我連夜趕到萬縣市,一路上一言不發,我篤篤跟在后面,大氣不敢出。大熱的天,父親卻抄著手頹坐在地委門口一棵高大的棕櫚樹下,臉色更陰郁了。我站在他身邊,第一次看到父親頭上有了幾根白發,從前山一樣的他此時顯得那樣的矮小和無助。我真的后悔了。

所謂二號樓,其實就是地委招待所。八點鐘,父親照著傳達室說的房號,戰戰兢兢推開二樓一間房門。屋里的景象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省廳那個政審干部是個瘦小的老頭兒,沒穿警服,正在收拾東西,一副要出門的樣子。抬眼見父親和我進門,嘟囔了句:“老朱你出去,我和小朱說兩句話。”父親愣了片刻,突然囁嚅著開了腔:“同志,我以我二十多年老黨員的黨性發誓,我這娃兒是個好娃兒喲!”“呃?”老頭兒定睛看了眼父親,輕輕揮了揮手。只一揮,父親就倒退著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老頭兒,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到,相信門外的父親肯定也能聽到。老頭兒埋頭折一件白色的襯衣,頭也不抬悶聲問道:“小朱,你成績不錯,特別是語文歷史不錯嘛!為啥要報公安校呢?”聽口氣倒好像我吃了暗虧一樣。

“我想當公安抓壞人!”我賭氣一樣回答。

“呃?”老頭兒重又抬起頭打量了我一眼,低聲說,“你這身體條件不行啊!身高、體重、視力,還有年齡……”

“讀書苦,飯沒吃飽,等我上學校吃好了,我還要長!”我腰桿一硬說。

“呵呵!”老頭兒咧嘴一笑,突然上前一步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拍到門邊了才說,“好嘛!回去等到嘛!”……

“就這兩句?”

“就這兩句。”

回到家,母親祥林嫂一樣向我和父親盤問了千百回,也揣摩了千百回后,最后決定認命。高中是不能再上了,家里拖累大,再供不起。父親帶我到村小認門拜師,準備下半年當代課老師,教語文。八月的最后一天中午,我在村小和幾個老師有搭無搭說著話。公社郵遞員來了。“請客請客!”郵遞員抽出一封掛號信遞給我。

“四川省公安學校!”我一眼就瞅到了信封下的七個紅色大字。

艷陽高照。我手拿信封沿著田間小路向家里飛奔而去。秋日的風熱烘烘地摩挲著我的臉龐,我伸展雙臂如鳥雀的翅膀,輕浮而靈動;田埂兩旁稻花飄香,稻芒滑過腳踝手臂癢酥酥的;周遭雜花生樹,蝗蟲蟋蟀狂飛亂舞,蛙鳴蟬聲不絕于耳,老屋屋頂飄出幾縷裊裊炊煙……

老屋再見!瀘州,我要來了!

少年壯志不言愁

1979年,中國第一部《刑法》、《刑事訴訟法》誕生,刑警作為獨立的警種與治安分離,各省市自治區直轄市紛紛組建專業的刑警隊序列。為適應這項重大變革,四川省公安廳決定,四川省公安學校新招錄的80級250個學生清一色一個專業——刑事偵查。這意味著我們將是未來的刑警,未來的偵查員。

警校年年,芳草萋萋,烈火春風,向上而生。

踏上紅衛山的當晚,一段破繭化蝶的過程其實就開始了。學員從四面八方聚來,有的甚至還遠在甘孜阿壩涼山。在等待開學的一段時間,我們除了看電影還是看電影。我喜歡電影,正好樂在其中。電影全是與公安有關的反特片和警匪片,一場接一場,由不得你不把自己往警察這個角色上靠。這些電影分為兩個時間段。“文革”前的有:《國慶十點鐘》、《神秘的旅伴》、《寂靜的山林》、《羊城暗哨》、《秘密圖紙》、《山間鈴響馬幫來》……“文革”后幾年拍攝的“傷痕”電影有:《戴手銬的旅客》、《405謀殺案》、《第十個彈孔》、《霧都茫茫》,當然還有那部把我帶上紅衛山的《神圣的使命》。自然,這些主人公的每一次亮相、每一次的舉手投足對我們這些警界的后來者、明日之星都猶如電光石火,只一閃便能瞬間照亮我們荒蕪、空洞的心靈深處。

電影看到差不多丟不了手的時候,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學校正式開學了。

開學儀式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毫無繁文縟節。校長伍烈光,一個精瘦精瘦的小老頭兒,他發表了一番還算熱情洋溢的歡迎詞。時間也不長,里面還夾雜些將來在學校學習生活的注意事項。好像他不是校長而是總務主任一樣。校長前腳剛走,跟著就有老師上臺講《公安概論》。第一節,公安工作的方針和路線是“黨委領導下的群眾路線”。第二節,刑事偵查工作的方針是:“依靠群眾,抓住戰機,積極偵查,及時破案。”印象最深的是,第一堂課老師就講到周總理說:“和平時期,國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軍隊是備而不用的,你們是天天要用的。”第一任公安部長羅瑞卿大將說:“進了公安門,埋座公安墳!”人還在迷迷瞪瞪,卻已是血脈僨張了。

下午由公安校本部來的一個操純正普通話的老師講反特反間諜,絕對的“高大上”。聽說這講課的老師在蘇聯留過學,更是格外的神秘肅然。講了些啥,基本聽不懂。還不讓做筆記,說是保密。中蘇關系還沒解凍,我們還在管蘇聯叫“蘇修”,印象比美帝英帝還不如,這個老師講的所謂反特反間諜其實就是反蘇反臺。聽不懂自然記不全,只記得他講到蘇聯特務機關,說契卡之父捷爾任斯基為蘇聯克格勃制定的“反動信條”是,“干凈的雙手、冷靜的頭腦和火熱的心靈”。我心里卻在想,這個蘇修特務頭子說的也沒啥錯吧,當個好刑警不也需要這幾樣東西嗎?終不敢舉手提出疑問。

晚上又看電影,不過這是一堂觀摩課,有老師點評。電影是新編昆劇《十五貫》。劇情是這樣的:肉鋪老板尤葫蘆借得十五貫本錢做買賣,開玩笑對女兒蘇戍娟說是賣她的身價錢。蘇戍娟信以為真,連夜離家出走。深夜,賭徒地痞婁阿鼠闖進尤家,殺死尤葫蘆搶走十五貫錢。蘇戍娟出逃后,與素不相識的布店伙計熊友蘭同行。鄰居發現產生懷疑,將兩人扭送縣衙見官,而熊身上正巧帶錢十五貫。知縣過于執認定蘇戍娟勾結奸夫、盜錢殺父,判兩人死罪。監斬官況鐘發現疑點,力爭緩斬。況鐘親自到現場勘查,又通過調查發現婁阿鼠可疑,便喬裝成算命先生,巧妙套出婁阿鼠圖財殺人的口供,帶回縣衙,升堂問罪,澄清了是非曲直。婁阿鼠伏法,蘇、熊二人昭雪。

電影看完,老師讓同學舉手發言。我們哪看得出子丑寅卯?沒一個敢舉手。還是老師總結:一,公安人員要學習況鐘注重調查研究、重事實、重證據、秉公執法,不要像過于執那樣偏聽偏信、走馬觀花;二,公安人員手里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力,一定要慎之又慎。生殺予奪,這不是閻王爺的權力嗎?冷不丁地我就有了這權力?忍不住打了個冷噤。

第一天就被灌了滿肚子的迷魂湯,迷迷糊糊,暈暈花花。以后一段時間,課程大都這樣一路開下來。沒有花花草草、穿靴戴帽,一切直奔主題,讓人應接不暇、眼花繚亂,卻又天天翻新,讓人滿懷期待。就在這樣的節奏中,不經意間,我們很快從青少年學生、社會青年不知不覺向一個未來的警察開始了漸變,也養成了那些年警校學生獨有的精神氣質:敬業守紀、榮譽至上、陽剛正氣、責任擔當。

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新鮮,只一樣讓人心煩,愛做夢尤其是白日夢。

剛上山那陣,分明上著課看著電影踢著正步,卻突然就幻想自己成了王公伯、陳明輝,或是駱特派、況鐘啥的。跟蹤啊、抓捕啊、搏斗啊、受傷啊啥的,搞得自己臉紅脖子粗,虛汗長流。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人又一個個鮮衣怒馬、宛若天神,踏夢而來……我想撲過去跟上他們,他們卻一掠而過、絕塵遠去……往往一個激靈,悚然驚醒,好幾次差點“月亮落土”。班長住我下鋪,疑心我有夜游癥,和我換了鋪位。我也疑心自己得了啥病,寫信告訴父母,父母來信說我是太緊張太興奮了。我留心觀察身邊一些同學,尤其是那些和我差不多從鄉下來的小不點兒。偶爾也見他們在發呆,沒來由地漲紅了臉。我相信,他們也一定是喝下紅衛山這些“迷魂藥”后短暫中了邪。

謝天謝地,在最初莽撞無知的日子,紅衛山沒有出現搶險救災啥的,要不然十六歲的我一定會義無反顧沖上去,拼將一死也在所不惜的。

迷糊大半月,略微緩過神,我開始打量紅衛山,打量它所在的這座城市和山上的這群人。

說來丟丑,直到十六歲,我到過最遠最大的城市就是萬縣市了。想到要去的瀘州,必定是大碼頭,必將大開洋葷,心情激動,一路上只顧看車船外的遠山近水,目不轉睛。到重慶改乘火車從隆昌轉客車到瀘州,車過瀘縣沱江大橋,首先見到的是傍城而過的長江和依山而建的高樓低檐。天空欲雨還晴,一切都罩在灰蒙蒙、稠嘟嘟、濕漉漉的潮氣中了。心里有些許失落,瀘州實在就是小一號的萬縣市,一樣晦澀的天空、一樣的江城、一樣的粉墻碧瓦。四川省公安學校本部所在的花園路是絕對的市中心,大門前是瀘州最寬最長的街道,街道盡頭一端是剛剛路過的瀘縣,又叫“小市”。四川著名的歇后語“瀘州過瀘縣——小事(小市)一樁”就來源于此。從市區到紅衛山,景象也與萬縣近郊差不多。道路泥濘不堪,坑坑洼洼,除了瀘州醫學院有大片虬枝盤曲、濃蔭如蓋的香樟樹,以及紅衛山腰片片柑橘林、桂圓樹果實累累之外,景色真是乏善可陳。天氣好的時候,從山頂極目遠眺,沱江水黑黝黝死水一般沒半點漣漪,長江也沒有萬縣段那樣的激流翻滾、波瀾壯闊。兩江江水懶洋洋流淌著,間或有孤零零的帆船和小火輪駛過,全然沒有萬縣市江面帆檣林立百舸爭流的繁忙景象。龍透關遺跡外山脈蜿蜒的盡頭是瀘州天然氣化工廠和瀘州天然氣化工專科學校,那里高大的煙囪飄出味道怪怪的奶白色煙霧,終年不散。

招生簡章說,學校實行封閉式半軍事化管理,但水分太大。半軍事化沒啥問題,封閉式卻完全談不上。學校的大小建筑全都雜亂無章地散落在山上,磚瓦房和村民的土坯房錯落交織,學校自有的土地和村民的自留地犬牙交錯。省第三監獄留下的幾段圍墻鐵絲網只是象征性地把幾座主要建筑和外界隔開了。警民混居,難免有些磕磕碰碰,更多發生的還是一些趣事和笑話。

警校有勞動課,所有土地按每個班級分配下去,由學校一個勞動老師垂直指揮,班里的勞動委員分發鋤頭、糞桶這些勞動工具,組織春耕夏種秋收冬藏。我們班的勞動委員是來自豐都縣農村的譚曉東,按他的話說栽秧打谷犁田磨田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兩年下來,我們班油菜紅苕的高產量足以證明他沒有吹牛。好點的土地被村民長期蠶食鯨吞,早已是支離破碎。要命的是,村民長期霸占學校幾座公廁,正是莊稼需要施肥的時候,好糞水早被他們挑到自家茅坑儲存起來了,只留些肥不了地的“清湯寡水”給我們這些產出者用。“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沒辦法,前兩屆的師兄們為保豐產豐收只有下山到醫學院挑糞,受了不少醫學院女生的白眼。好在我們這屆學生“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對產量并沒硬性要求,這才免了下山挑糞之苦。村民對霸占糞池并無半點愧疚,我們在操場草地上擒拿格斗揮汗如雨,他們挑著糞桶旁若無人揚長走過。我們懶得理論,甚至還巴心不得。第一次聽說種地,都懶心無腸。城里同學嫌臟嫌累,農村同學想,我好不容易甩掉這把鋤頭,這不是要我走回頭路受二遍罪嗎?都不待見。別看勞動老師整一個老農形象,勞動課的重要性他可以上升到毛主席那兒去。“你們莫小看這勞動課。曉得毛主席50年代為什么要取消軍銜么?毛主席說了,就是怕解放軍軍官們肩膀上扛了硬牌牌,為老百姓挑水、干活啥的不方便,影響軍民魚水情。你們將來是刑警是偵查員,偵查員不能下地干活,不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他們憑什么相信你們為你們提供情況?”勞動老師這樣一說,我們汗顏了。

勞動課雖苦,可以說也不算一個問題。

我們這250個學生雖然來自巴山蜀水四面八方,但大都是吃過苦餓過飯的工農子弟。這當中有當過兵下過鄉的,也有像譚曉東這樣種過地代過課的,還有在館子打過雜在工廠當過臨工的,甚至畢業后有人自我揭發是結了婚生了小孩混上紅衛山的。有出身富貴由北京吉普專門送上山的,也有貧困不如我者連路費都是靠賣豬賣糧食湊齊的。其中還不乏高人奇人。一個比我高不了兩公分的大哥說他剛從部隊復員,在廣西邊境和越南小霸鬧摩擦時開槍打死過一個混混。我們都不相信,疑心他吹牛。不想沒多久,學校請當時著名的哈尼族戰斗英雄山達作報告,山達提出要見這個戰友大哥,我們這才曉得人是不可貌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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