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王老五的人賴著臉說:“這不是屋前屋后還有些莊稼沒收嗎?齊組長,我們土里刨食的人,不比得你們吃商品糧的……”
齊云皺了眉頭,點著王老五湊過來的鼻尖,一字一頓說:“王老五!國家的錢也不是拿槍拿炮搶來的!飯吃飽了要曉得放碗,撐死了沒人管的。限你兩天之內從這里消失,不然,老子親自開臺挖挖機來給你推了,信不信?趁我現在心情好,搬了東西滾回土門安置點。我讓工地格外再給你五噸水泥十噸沙,趕快把房子蓋起來過年。行不?你要說半個不字,我立馬走!”
王老五雞啄米似的直點頭,說:“好好好。不用兩天,擦黑你來看,我還在這里,你把我連同房子埋了。”齊云發動車要走,王老五緊趕幾步說:“齊組長,十噸水泥行不?”話音未落,悍馬猛地一拱,輪子卷起的泥漿濺向王老五,王老五頓時成了個泥人。悍馬驕橫地奔跑在毛坯路上,耳邊是車體顫抖的撕裂和風鳴聲,寬大的車胎和石子擠壓的唰唰聲不絕于耳。齊云朗聲說:“基層就這樣,什么事都得過打過揉,你們刑警隊,針尖大一個眼兒,上綱上線了就是雞蛋大一個窟窿?!?
“你在暗示殷勇這事么?”我盯了眼齊云問。齊云反問:“不是么?”我側臉說:“你既然提起了,我們說說這事怎樣?”
齊云舉了舉手說:“等一下,我處理點私事再說。”悍馬戛然停下,前面是一個偌大的碎石場。工地上人來車往,很是火熱。齊云自顧下車往一排工棚走去,又過了一陣,幾個工人畢恭畢敬把齊云送了出來。上了車,齊云輕描淡寫說:“我自己開的石場。殷勇這事出了以后,我不再積極,兩年下來我被免了職務,差點連飯碗也砸了。因禍得福,我被安排到了這里。我這人毛病多,但自我感覺有特點:腦子靈活,有經濟頭腦,人緣好。我八方籌錢搞了這個石場,高速路需要這個。等高速路修完,我也就盆滿缽滿了。不過,我工作不賴,人家擱不平揀不順的事我齊云能。沖這點,施工方高興呀!他們什么都不怕,就怕拖工期。工期就是金錢,就是他們的老命。我恰好解決了他們的問題。他們一高興,拔根毛也比我們這些小警察的腰桿子粗啊?!?
我微微一哂,說:“看得出來,你過得很滋潤?!?
“不管怎樣!日子總還要一天天過吧?! ”齊云點了支煙,苦笑道,“說說看!燕小七的話你信幾分?”
“說實在,憑感覺我有六七分相信?!蔽彝R云,認真說,“如果沒這六七分,我不會來找你。坦率說,于情于理也輪不上我來問你的!”
“看來你和殷老輩子一樣,老狗盤上肉攤子了。”齊云重重地咽了口口水,說,“換幾年前,我不會給你說這個天大的秘密,現在無所謂了。我已經想好出路,不出半年我會自己炒了自己的魷魚……那天是我在開車,燕小七掏出手槍時,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逃跑!說實在,我們當時確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燕小七開了槍,我開得更快了!慌亂中車子向懸崖沖去……我跳了車,殷勇沒來得及跳車……燕小七撒了謊,他沒殺殷勇……”
“可不可以這么說,逃跑或許不是殷勇的想法呢?”我盯著齊云的眼,好一陣又問,“或者這么說,在燕小七的槍口下是你這個曾經的功臣先畏懼了,事后還編出天大的謊話讓殷勇替你受過?讓殷老前輩和他孫子現在還在蒙羞?”
齊云哼了聲,問:“大師兄!你當過二十多年的刑警,你有過被人用槍指著腦袋的感覺嗎?如果有,你想到過無謂的犧牲嗎?”
我一字一頓說:“我沒有這樣的經歷。如果有,我決不會選擇丟下同伴選擇退卻,更不會讓人當我的面槍殺了自己的戰友自己的同事,而自己選擇貪生怕死,還用彌天大謊掩蓋自己的懦弱和膽怯!”“這么說,你是一定要相信燕小七的鬼話而不相信我的話啰?”齊云狠狠地拍了下方向盤,氣咻咻說,“如果你這樣說,我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作為紅衛山的同門師兄弟,我真懷疑你大老遠的來,有什么別的企圖了!”
“你錯了!我沒有任何企圖,也不會糊涂到讓燕小七牽著鼻子走的地步?!蔽业f,“如果果真如燕小七對我說的那樣,同為紅衛山人,你應該還殷勇一個公道。如果他是壯烈犧牲的,和你一樣,紅衛山的英模墻上應該刻上殷勇的名字!你我都知道,警察的榮譽比生命還重要!我說的是有時候……”
“夠了!老朱!別拿紅衛山說事行不?”齊云突然漲紅了臉,揮揮手嚷嚷道,“我他媽早不是啥紅衛山人了!你對一個想脫了這身‘老虎皮’的人說這些無用的話有意義嗎?再說,柳水沒管的事你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管啥閑事?”話沒說完,悍馬怒吼一聲,朝來的方向狂奔回去。
傍晚,我在縣城邊尋了家小賓館住下。天邊燒起漫天的紅霞,大街小巷紅光燦爛,白天讓齊云搞得灰溜溜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我到路邊一家超市買了點東西拎在手上,招手上了輛電麻木。說了去處,電麻木一路突突地駛出城區,沿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逶迤而行。眼見路邊有“柳水公墓2公里”的路牌,電麻木停了下來。付了錢,一路問到殷老特派的住處時,天已黑盡。
推開門,是一處老式的小四合院。天井里放了矮桌矮凳,扯了個臺燈放上面。老漢穿一身洗得發白的橄欖綠警服,捧了本書湊在臺燈前瞇縫著眼看,殷勇的兒子坐一邊昏暗處,手拿畫筆在速寫本上呼呼畫著。我不好打攪,便放了東西,四下看看。旁邊就是堂屋,正中放了天地君親師的牌位,掛了些古舊的照片和炭精畫像,一側側位有殷勇的遺像,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打量著我。我一陣激靈,慌忙收回眼光,重新看爺孫倆做功課。一會兒,殷勇兒子收拾了本子,瞟我一眼進屋里去了。這小子早不是當年那個“鼻涕蟲”,修長的身板筆挺筆挺的,嘴上已經有了淡淡的茸毛了。老漢扯了根凳子過來,挨我坐了,喃喃道:“我認識你,當年在殯儀館見過。好像是重慶警察吧?”“是的!也算殷勇的哥子師兄吧!”我說。
老漢嗯了聲:“那就是紅衛山下來的學生了!這幾年,來看殷勇最多的就是紅衛山的同學了?!薄拔襾磉t了!老前輩!”我抱歉地說,“我在柳水辦事,想著該來看看您的。”
“謝謝你!”老漢認真看看我,嘆口氣說,“這下好了!燕小七抓了!我爺倆也該帶著勇兒回竹溪啦!小齊在竹溪找了塊好地,勇兒該入土為安了?!?
“小齊?”我狐疑著問,“齊云么?”
“是的!”老漢拍拍我手背,欣慰道,“這么多年,全靠小齊替我爺孫倆打點一切!燕小七能最終栽在柳水也是小齊長期經營得手的一條線索。老漢我知足了。小伙子!感謝你來看我看殷勇,回到竹溪,這一頁就徹底翻過去了?!?
一絲愧疚掠過我心頭,我不自覺地欠起身子,囁嚅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該回去了。”
老漢并不挽留,走到門口,老漢和我握手告別。待要松手時,老漢突然重又握緊了我的手,動情道:“小伙子!我留在柳水,除了給勇兒討個說法,重要的也是我想替勇兒完成他沒能完成的最后一項任務!常言說:‘日久他鄉為故鄉!’幾年下來,我也喜歡上了柳水,把自己當半個柳水人了!親不親故鄉人,我不好讓小齊讓柳水警察的榮譽讓勇兒的死給毀了……所以,燕小七被抓后,我沒去過問審訊的情況……和勇兒有關的所有人不都付出了代價么?小齊,這幾年過得也很亂,不是嗎?”說到最后,老漢的眼里閃出星芒一般的光點。
“謝謝老前輩!我知道了!”我也重重地回握住老漢的手,哽咽道,“您多保重!”
步出門上了公路,這才發現路上人車稀少。想想也沒多遠的路,便信步往縣城方向走去。漸漸地,河邊彌漫起夜霧,霧氣越來越濃。走出幾里路,后面射來一束車燈,聽聲音是臺大功率摩托車。我往路邊靠了靠,微微側身往后面掃了幾掃。車越開越近,幾乎能看見摩托車手頭盔后面的眼睛了。摩托車沒有減速的意思,雪白的車燈直射我眼睛,我忙拿手護住眼睛,那輛摩托車一轟油門,加速向我直沖過來?!安缓茫 蔽翌^皮一麻,斜身向路邊一躍。摩托車呼嘯著擦身而過,涼風呼地卷進我脖子里,背心頓時涼了。不及起身,那輛摩托一個急剎,掉轉車頭又沖了過來。我的右手本能地向腰間摸去,那兒并沒有手槍,手槍留在佛山了。摩托車轉眼間沖到眼前,我忙就地一滾,守門員一樣向前一躍,跌落到路基上,待要起身還擊時,摩托車卻呼嘯著跑開了……我站起身,摁住火辣辣的肩膀,牛一樣大口大口喘氣。四周漆黑一片,潮乎乎的空氣鉆進鼻子,我狠狠打了幾個噴嚏。
一股惡氣直沖腦門,忍不住想怒罵幾句。正憤憤間,前面兩道車燈驀地射了過來。那輛悍馬張揚地停在不遠處。齊云嘴里叼著煙,看也不看打開車門。
我頓了頓,一咬牙,幾步上前上了車。恨恨道:“齊云,你這演的又是哪一出戲呢?”
“抽支煙壓壓驚吧!”齊云看也不看遞過萬寶路,這次我沒有拒絕。待我點上煙后,齊云吐掉嘴里的口香糖,冷冰冰道:“剛才你是不是覺得很恐怖,很無助,腦子里一片空白是不是?什么英雄啊烈士啊獎章啊通通都來不及想是不是?只剩下身體的本能對不?毛主席說得好哇!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如何,得親口嘗一嘗啊!”
我忍住怒火,瞪了齊云一眼說:“你是在讓我體驗被人用槍頂住腦袋的感覺是嗎?遺憾的是,我還是下午那種回答!”
齊云冷笑說:“師兄!其實在柳水我和你有過幾回交集,終歸我沒和你交上朋友。知道為什么嗎?案情通報會上第一眼見你我就不喜歡,為啥?因為你和很多上了點年歲有些作為的師兄一個德行!看上去不真實,太做作,仿佛所有人就你們專業就你們敬業就你們正直。讓人生厭!可我在紅衛山讀書的時候是把你們這樣的學長大師兄當神一樣看的?,F在想來真是幼稚,真是可笑!”
我揶揄道:“齊云,你還好意思說你是紅衛山弟子?你還算紅衛山弟子么?”
“師兄,留點口水養精神吧!殷老伯應該給你說起過我吧?”齊云突然咧嘴嚯嚯一笑問道。不待我回答,他側臉又問:“你有多少年沒上紅衛山了?”
“說來真是不湊巧,我有差不多二十年沒回去了?!蔽艺J真答道。
“‘久有凌云志,重上紅衛山!’這兒有條近道可以直插成渝高速。不待天亮,我們可以重回紅衛山!”齊云往嘴里再塞了兩塊綠箭,載著我們的悍馬低吼一聲,車燈箭一般射進漆黑的夜幕中去了……
天麻麻亮,悍馬駛進了華燈閃閃的瀘州市。齊云輕車熟路在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的鬧市中尋到了四川省警官高等??茖W校。我一臉惶惑,云里霧里找不著北。反復問了齊云,仍然不相信眼前這片水泥森林會是我魂牽夢繞的紅衛山。
“師兄,你不要刻舟求劍,這兒早他媽不見山也不是山了。這兒是瀘州市的江陽區,你要問紅衛山,有人會把你當外星人!”齊云哐當一聲甩上車門,譏誚道。他隨手從車上扯下件運動衫扔給我,趁我換衣服的當口,去到大門口。他和門口站崗的兩個身著學員制服的同學比畫了幾下,兩個學員便朝我們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一個多小時后,帶著滿滿的遺憾和失落,我和齊云信步來到英模墻下。幾個從紅衛山走出去光榮犧牲了的烈士和公安部一二級英模浮雕旁鐫刻著一排排功臣名單。姚建云、曾福興、劉武、范洪友……齊云和幾個人的名字列在一角,讓幾片肥碩翠綠的龜背竹葉子不經意地覆蓋著。“想當年,我們聽從一個共同的召喚集結在紅衛山上,共同在一面旗幟下宣誓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誰會想到有人會留在這面冰冷的青石墻上,有人會早早倒在敵人的刀槍下,有人也早早倒在敵人的糖衣炮彈下呢?!蔽疫€在夢游般自言自語時,齊云幾步過去,拂開龜背竹,從嘴里掏出口香糖,猛一下摁到了自己的名字上。
我和齊云沿著兩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紅葉石楠和龍爪槐挾就的甬道往大門走去,間或有幾棵高高大大的桉樹挺立其間,枝葉繁茂、濃蔭遮天。一絲悲涼游絲般爬上我的胸臆,這片高地上也只有這些桉樹依稀還是二十年前的舊模樣了!手撫桉樹溫潤的樹皮,喉嚨也癢癢的了……突然,一縷陽光鉆出云層,穿過桉樹葉密密匝匝的空罅突兀射到我和齊云的臉上,我倆都給嚇了一跳。
“燕小七說的沒錯!”齊云斜了我一眼,喃喃道,“燕小七逃走后,我把殷勇抱上車,他鮮紅溫暖的血沾滿了我的雙手……我瘋了一般往溝外開,心里盤算著該怎樣報告剛才發生的那一切。突然,車身一顛,車頭向懸崖下沖去……我本能地跳下車,順著崖坡滾了下去……當我蘇醒過來,看著山下燃燒的車,我一下子有了主意……”
“我們不說這事了,好么?”我不落忍,拍了拍齊云的手臂,感覺一陣冰涼。我顫聲說:“燕小七一死,死無對證了!”
“不!”齊云點上一支煙,重濁道,“我沒記錯!燕小七射進殷勇胸膛的那顆子彈沒有穿透,應該留在他的胸膛他的骨灰里了……那顆子彈可以幫他找回屬于他的榮譽!像你說的那樣,他的名字應該回到紅衛山回到這面墻上!”
“這么多年都過去了,今天何苦呢?”我望著遠方鱗次櫛比的高樓,灰灰地問。
“在這里,在紅衛山,我不想說假話!我已經迷失太久,只有紅衛山能喚回我的靈魂!你呢?難道你沒想起什么嗎?”齊云同樣迷茫地望著遠方,淡淡地問。
“是?。〖t衛山讓我想起了什么?我又找回了什么呢?”我夢囈般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