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二十年后,我第一次重返紅衛(wèi)山。
2001年夏天一個悶熱的下午,廣東佛山一座戒備森嚴的山莊里,公安部刑偵局召集四川、廣東、重慶等六省市刑偵部門的各路精英,閉門研究追捕公安部A級通緝犯成瑞龍的行動方案。成瑞龍有“殺人狂魔”之稱,流竄西南六省市,殺傷警民多人,屢次逃脫抓捕,為此,六地警方傷透了腦筋。
會開到中途,四川省廳刑偵處一位同志踅到我身后,要我借一步說話。原來,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復核已經(jīng)下達,曾經(jīng)橫跨川渝兩省市瘋狂作案的系列搶劫強奸殺人犯燕小七將在四川省的柳水縣執(zhí)行槍決。死刑命令下達前,燕小七向原審法院的主審法官提出要求,希望執(zhí)行死刑前親眼見見我本人。法院疑心燕小七還有什么重大余罪或者檢舉,便向柳水警方通報了這個情況。燕小七是萬縣人,在萬縣也有數(shù)起大案在身。和成瑞龍一樣,燕小七有很高的反偵查技巧,川渝兩地警察對他有長達近八年的追捕,我曾幾次到柳水追捕過他。作為隱形對手,雖未曾謀面,卻早已是神交已久。
“也奇了怪了!這家伙為啥單單要見我呢?”
凌晨兩點,一架龐大的空客A320挾帶著呼嘯的氣流和輕微的顛簸轟鳴著降落在成都雙流國際機場的跑道上,飛機緩緩滑行,腳尖真真切切感覺到腳踏實地了,我心里還犯著嘀咕。四川正下著暴雨,省高院派來的一輛三菱越野車大開車燈,雪白的燈柱刺破密匝匝的雨幕沿成渝高速快速駛向柳水縣城,車輪碾過積水嘩嘩作響,炫目的光帶刺得我眼睛生疼。
五點不到,柳水縣看守所到了。穿過一道道崗哨和鐵門我被帶到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屋里早有幾個法警和法官正有搭無搭地說著閑話。見我進門,兩個看守把我徑直帶到隔壁一間囚室。囚室里潮氣齁人,燕小七穿一身嶄新的對襟短衫端坐在一把鐵椅上,一個犯人蹲在地上正往他腳上使勁套一雙青布圓口布鞋;一碗雞蛋面擱在燕小七面前,像是扒了幾口,早已沒了熱氣。有人拖了把椅子放到燕小七對面差不多一米開外的地方,其余人便離開屋子,只留下一個看守和一個法官退到門邊。燕小七一直盯著腳上的布鞋,試著蹬了蹬,腳鐐便嘩嘩響了起來。我把椅子往前移了移,借挪椅子的聲音提醒他我到了。果然,燕小七抬起頭,煞白的臉掠過一絲笑意,只一咧嘴,就露出缺了幾顆門牙的一眼黑洞來。我看看身后的法官,掏出一支煙點燃后塞到了燕小七的嘴里。燕小七貪婪地吸了兩口,然后微微仰頭任由煙霧一縷縷往他同樣如黑洞般的鼻孔里鉆。“燕小七!你這出刀下留人的把戲,非要我做配角么?”我自個兒點上一支煙,微微含嘲道。
“嘿嘿!那倒不是。”燕小七邪性一笑,然后用舌頭輕輕一頂,煙嘴倏地滑到一邊的嘴角上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說,“我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只當我們也該見見面好了!想給你說件事,想來你會感興趣……因為柳水的警察、法官不熱心!”
“呃!”我沉吟一聲猜出了幾分,卻做一副并不感興趣的樣子,懶洋洋道,“說吧!時辰不多!”
燕小七停頓片刻,嘴角依然掛著那絲邪性的笑容。
“那年隨你到清水來的那個警察不是車禍死的!”燕小七吐掉煙頭,撇撇嘴說。興許是見我并沒感到太驚訝,燕小七咧嘴一笑,嘟囔道,“你也沒興趣么?倒也是,誰會在乎一個小警察的死呢?他好歹還是撈了個因公死亡……”
果不其然!燕小七要說的正是這事。我直勾勾打量著燕小七,直看到他臉上有一絲愧疚才問。
“說說看!他是不是犧牲在你手里的?”
“是的!”燕小七咽了口口水,重重地點點頭。
七年前,我隨一個川渝聯(lián)合追捕組到柳水縣抓捕燕小七。有線報說,燕小七化名“黃崩牙”在柳水縣的關門嶺一帶給一些黑礦老板當殺手,手里有槍有炸藥。追捕組里有竹溪縣來的刑警殷勇。殷勇剛從警校畢業(yè)分到刑警大隊做偵查員,說話做事斯斯文文,見著我這個大師兄也是畢恭畢敬的。我對殷勇的印象很深,原因是他也有過一條和我一樣的不尋常的從警路。他父親早年是區(qū)里的公安特派員,受他父親影響才到警校讀書的。他的母親是中學美術老師,母親一心是想讓兒子讀美院。殷勇打小跟母親學習畫畫,進警校后無師自通學了一手由別人口述模擬畫像的獨門絕技,由于功底扎實,實戰(zhàn)應用中竟能八九不離十。聯(lián)合追捕組到柳水開展的第一項工作就是秘密到關門嶺找?guī)讉€見過這個黃崩牙的人,由殷勇模擬畫出畫像讓受害人辨認,一經(jīng)確認便迅速組織人馬進山抓捕。燕小七十來歲離家出走,從此杳無音訊,我們手里只有一張他八九歲時的黑白照,模糊得不行。最大的特征是滿口的齙牙,也正是這滿口齙牙讓川渝兩地的刑警最后下決心鎖定了燕小七。關門嶺在柳水縣的襄河地界,溝大谷深,生人進去很容易讓人起疑心,柳水警方只派了襄河派出所的副所長齊云帶殷勇開了輛民用牌照車輛進山開展工作。齊云是警校治安專業(yè)畢業(yè)的,見習當年因為抗洪搶險表現(xiàn)特別突出罕見地立了二等功,名字被早早鐫刻到了警校紅衛(wèi)山的英模墻上,他也是關門嶺本地人,畢業(yè)后一直在襄河工作,進出關門嶺不會讓人太疑心。兩人進關門嶺后的第二天深夜,齊云傷痕累累讓人抬回城里送醫(yī)院搶救,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中得知:兩人在關門嶺找到了兩個目擊者,殷勇畫好模擬像后沿山路原路返回車里。殷勇剛發(fā)動汽車,燕小七陡然出現(xiàn)在前方。狹路相逢,兩人手無寸鐵,燕小七手里卻有一支仿五四式手槍。是時,尚未上車的齊云奮不顧身撲上去徒手和燕小七搏斗,扭打中一起跌落到幾十米的溝谷里……柳水警方迅速調(diào)集大批警力冒雨進山搜索。天亮時分,搜索隊伍在關門嶺一處深谷發(fā)現(xiàn)了殷勇駕駛的那輛民用牌照車輛被完全燒毀,殘骸中找到了差不多燒成炭塊的殷勇……燕小七再次逃脫……齊云又一次成了英雄,而殷勇則可能是臨陣脫逃車毀人亡。事后,警方一度疑竇叢生,我也曾到關門嶺實地踏看了現(xiàn)場,終究沒找出什么疑點也始終沒想到懷疑齊云的說法。殷勇的遺體照他父親的要求被就地火化,骨灰寄存在柳水公墓。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老人家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這樣一個結果。竹溪警方倒很爽快,決定按因公死亡讓老頭兒和他孫子享受應該有的優(yōu)撫。倔強的老頭兒卻一口回絕,堅持要等殷勇的死真相大白了再談這事。追捕再次失敗,我在柳水的工作很快結束。我一直捱到殷勇火化那天才離開柳水,到殯儀館送他最后一程。多年后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步出吊唁廳,一邊走出竹溪縣來的十來個喪家,一個個悲悲戚戚的。頭里一個小男孩兒,頭上系了長長的白色孝帕,鼻涕拖得老長老長,手里捧著殷勇的遺像,歪歪扭扭走著。旁邊一個瘦巴巴的老頭用手拿捏著小男孩兒肩膀上的衣服,像是怕他跌倒一樣。老頭穿著沒了領章的上白下藍舊警服,略顯渾濁的眼睛平靜地望著前方。微風吹動他一頭白發(fā),凌亂而顫動著。老少兩個的眼神都酷肖殷勇,該是殷勇的兒子和“老特派”了。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得到的消息是,“老特派”帶著孫子留在了柳水。老頭兒在公墓附近的小學做了個不領工資的看門人,隔三岔五到柳水縣局走走。從不追問案子進展,只到伙房討口水喝。喝完扭頭就走……
“好吧!說說你的版本。”我重又遞了根煙給燕小七,耐著性子問。
“很簡單!齊云對你們?nèi)隽酥e!那個警察才是個不怕死的角色……”燕小七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說,“那天我從襄河一個‘花子’家出來往關門嶺走,我喝了點酒,帶了把‘黑星’,還有四發(fā)子彈。走著走著,劈頭撞上了齊云和那個警察。那個警察顯然先認出了我,他只愣了一下便朝我撲了過來……在他撲倒我的剎那間我抽出槍朝他肚子開了一槍……那警察麻袋一樣壓在我身上一動不動了。我好不容易推開那警察,舉起槍要對付那個齊云……齊云當時坐在車里,傻傻的沒半點動彈,任憑我的槍頂著他的腦袋……”
“啥?!你是說齊云在車里壓根兒沒做任何反應么?”我?guī)缀跏菓C怒道。我相信這憤怒一半來自眼前這個燕小七蔑視和嘲諷的口吻,一半來自對齊云貪生怕死的震驚。我的慍怒引得囚室里的看守和法官往這邊靠了過來,也讓我自己鎮(zhèn)靜了下來。門外已經(jīng)有了更大的躁動聲和警笛聲,燕小七的日子不多了。我強壓一下怒火,悶聲問:“你為啥沒開槍?”
“對一個嚇壞了的人開槍?那不是我的風格!其實我想開也開不了,因為槍卡殼了!”燕小七又笑了起來。他的笑近乎是殘忍的也是歇斯底里的,因為這時候幾個武警拿著繩子進了囚室,有看守手里拿著腳鐐和手銬的鑰匙。時間不在我這邊了,我得抓緊。我起身探過頭,幾乎是逼視著問道:“你憑啥證明你說的話是真的?! ”
“哈哈哈哈!我沒有證明!唯一能證明的不是你們這些警察的狗屁良心和勇氣么?審訊時我向柳水警察招了供,承認我殺了那個警察,他們?yōu)樯恫蛔肪啃正R的責任?為啥不深問我為什么沒殺那姓齊的?因為他們在乎的是他們的狗屁榮譽!抓了我殺了我你們警察就有得吹!不能因為另一個警察的貪生怕死給毀了……實際上你們這些警察包括你姓朱的狗屁都不是!老子至少還不怕死,敢作敢為!腦殼砍了碗口大個疤!二十年后又是條好漢……”燕小七讓兩個戴了墨鏡口罩的高大武警一左一右架著站了起來,一個法警麻利地給他脖子上套上了鎖喉繩,他一邊配合一邊獰笑著反詰我。他的聲音因為身體的扭曲變得沙啞變形,進而狂躁和猙獰,說的話也是毫無章法的了。一個法官過來拍拍我肩膀,略顯不耐煩地低聲道:“算了算了!這種人,死到臨頭找話犯的,跟他較啥勁?他給你說的話給我們也都說過……齊云一口咬定,死無對證了!”
我怔了怔。就這點工夫,燕小七兩腳不點地地讓武警架出門去了。我還在愣神,一個臉上長了幾顆麻子的看守過來示意我可以走了。走到門邊,那個麻臉看守拍拍我肩膀,寬慰我一般說:“這個死貓腦殼,存心慪你氣的!齊云應該撒了謊,我們都心知肚明……害你跑了趟冤枉路。”
“這個齊云現(xiàn)在在哪里?”我喃喃問道。
“齊云么?早不是啥英雄了!”麻臉看守撇撇嘴再望望我,不屑道,“人家現(xiàn)在可是柳水警察的No.1!警察中的大款,大款中的警察了!高速公路指揮部能找到他!”
新川黔高速公路從柳水市攔腰穿過,是國家投資的重點工程。為了圓柳水人高速夢,上上下下都很重視。縣里成立了高速公路重點工程指揮部,指揮部又設立了保衛(wèi)部,齊云在保衛(wèi)部S段保衛(wèi)組做駐場民警。我租了輛現(xiàn)代車,沿著工程車碾出的巨大轍印和源源不斷的指示牌,找到S段不是件難事。
保衛(wèi)組租住在一家外墻貼了瓷磚的農(nóng)家小院,院子里空無一人。聽得樓上一間屋子有響動,我便循著聲音上去。屋子里家用電器一應俱全,幾個人圍了臺電腦聚精會神玩著一種飆車游戲。玩家是個三級警督。有人問啥事,我說找齊云。問話的人便去拍了拍玩著游戲的一個人,原來他就是齊云。三十來歲,白白凈凈眉眼秀氣,只牙齒因茶垢煙垢而發(fā)黃。齊云剛起身,還沒離開桌子便很快有兩個屁股同時擠到了凳子上。
到隔壁,屋里充斥著濃烈的煙酒味,四壁貼滿了各種游戲和越野車的招貼畫。齊云在飲水機上接了杯水自己喝了,問:“為殷勇的事么?”我愣了愣,認真點點頭說:“是的!我們就這兒談談好么?”“這點屁事兒,邊走邊談。”齊云嘟囔著脫警服,一副懶得商量的樣子。齊云很快換好便衣,卻是套怪里怪氣的外國迷彩服,左臂上繡了美國國旗。見我盯著看,齊云指著美國國旗說:“現(xiàn)役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軍服,絕對正宗,我花三千塊托人買的。”又問:“你一個人來的?”我嗯了下。
“你倒撇脫。”齊云繼續(xù)嘟囔。他往嘴里塞了兩塊綠箭口香糖吧唧吧唧嚼著,隨手抓了雙皮手套,啪啪一拍道:“我們走。”下了樓,齊云看看我那輛現(xiàn)代,撇撇嘴說:“你那是婆娘開的,上我的車吧。”
我揶揄一笑。想這小子倒是個爽快人,不知說到正題還爽快不?思忖間附近響起一陣劇烈的轟鳴,隨即,一輛寬大怪異的越野車猛地躥了出來,號叫著停在我面前。我嚇了一跳,猶豫著上了車。“哪找的這么臺怪物?”我打量下齊云,問。“找山西一個煤炭老板買的。”齊云拍拍方向盤,說:“美國的悍馬H2,可惜是民用版。”我釋然,說:“呃!美國大兵就是坐著它,世界各地橫沖直撞是嗎?”“你不喜歡美國人?”齊云從儀表盤下摸出一盒“萬寶路”,單手彈了根遞給我,問。我推開萬寶路,掏出自己的煙,說:“我喜歡好萊塢大片,尤其是二戰(zhàn)片、西部片和越戰(zhàn)片,美國人的好印象僅此而已。”
齊云自己叼了根萬寶路,摸出個“ZIPPO”打火機,砰兒地彈開,點上火隨手扔到儀表盤上。一轟油門,悍馬車猛地向前一躥,向滿是泥漿、坑凹不平的施工區(qū)飛馳而去。齊云的人緣看上去不錯,路邊不時有戴安全帽的人在向他揮手。齊云懶得應答,偶爾揮揮手算是打招呼。開了一段路,悍馬在路邊一座已經(jīng)坍塌了半邊的房屋前停下。也不下車,齊云扯著嗓門喊:“老五!王老五!”屋里旋即出來一個扮相不工不農(nóng)的人,一張臉笑得稀爛。齊云罵道:“王老五!你他媽的想用這半間茅廁屋發(fā)洋財是不?為啥還不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