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忽忽枕前蝴蝶夢 (五)悠悠覺后
- 二十四重夢境
- 長平雪
- 5520字
- 2018-11-17 01:00:00
這樣靜好的時光讓她總有種進了老人院的感覺。偶爾聽聽采薇講起那些宮女之間傳著的坊間故事,比如顧相的兒子看上了大理寺丞的女兒啦,比如盛京第一美男子孫灼華前日同將府庶女私奔跳了崖,再比如畫工李懷青喝醉了酒不慎踢碎了畫坊從珍寶司借來的七彩琉璃盞,直接給了錢,繼續砸另一個啦。凡此種種,真是多不勝數的八卦小事。
不過,李懷青,那不就是那個畫工嗎?
“采薇,李懷青和孫棠華是不是一對???”柳明月問。
“啊?蝶主子,這怎么會呢?八竿子打不著一起的人吧。棠華小姐足不出戶,從來不見真容的。哪怕是孫小姐的未婚夫顧公子也是只見過一眼,哪里會和畫坊有了牽扯?”
“怎么會呢?先前我還看到過的啊,”柳明月訝異極了,“采薇,帶我去李畫工處走一趟?!?
“是?!?
天色其實挺晚,畫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
不過隱隱能聽到一些輕微的器皿的響動。
采薇捧著小墊子,身后跟著四個宮人,走近了才看到是李懷青在喝酒。
“李畫工!李畫工!”采薇叫著他。
“丹兒……”李懷青口中喃喃,“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呵呵……丹兒……”
丹兒,原來那一朱一青的配飾是這個意思。朱是丹兒之丹,亦是海棠之色;青是李懷青的青。兩者合之,便是二人最愛的丹青。
“怎么辦?采薇姐姐,叫不醒啊?!鄙砗蟮男m女杜若為難地看著采薇。
“用水潑吧,把人叫醒了先。宮中禁酒,他這樣醉著也不好啊?!辈赊迸踔|子,很是果斷。
“水來了水來了!”
“嘩”——
杜若一臉做錯了事的表情,潑水那一下倒是很果決。
“你問問他,還記不記得棠華了?”柳明月對采薇說。
“蝶主子問你,你還記不記得棠華小姐?”采薇可橫地問道。
“啊……”李懷青還有點懵,“棠華……”
“你告訴他,我知道他們的事,有什么難處就說吧,能幫的,我一定幫?!?
這次李懷青聽到了,他低著頭看著腰間的青竹配飾,不作聲。
“可我聽說,棠華姑娘三月初三就要嫁給……嫁給……”
“顧公子?!辈赊碧狳c。
“對,那個顧公子了。你便舍得?”
“舍不得如何?舍得又如何?我同丹兒,這輩子不可在一處的。”
“女子云英未嫁,喚作待字閨中,你既為棠華取字丹兒,若不娶她,豈非登徒浪子所為?顧公子娶棠華只為她的容顏家世??赡銗鄣氖桥c她共繪丹青,舉案齊眉的這份情,她亦如是。你要她委身顧府,要她抱憾終身嗎?”
柳明月吃力地拔高音量。
“可,你知道丹兒的哥哥……與將府庶女私奔,如今墜落山崖已經尸骨無存。倘若……”
“你怎么如此膽?。∧阃瑢O太卿好好說,紅妝十里求娶棠華,若他不應,你便長跪孫府。一證真心,二昭天下,你李懷青非孫棠華不娶,想必顧府也知,何謂知難而退。”
李懷青的眼中突然閃出不一樣的光,他極為單純地問:“真的可以?”
柳明月頗為胸有成竹道:“我說行就行?!?
北耀一年冬,盛京滿街彩聘十里,畫坊的李司畫穿著朱服而來,叩響近日風口浪尖的孫太卿家的門。與他一道的,是如今御駕親征的耀帝身邊的仙蝶和徐閣老。李司畫幼年父母雙亡,如今有徐閣老為長,仙蝶為媒,擁十里彩聘和盛京滿城之人的見證下,前來求娶棠華。
“孫太卿在上,小子李懷青,楓京人士,家中父母仙逝,為畫坊懷古子之徒,現為畫坊司畫,月俸七十兩白銀,平生無有偷雞摸狗,無有沾花惹草,無有惡習鄙俗。對孫小姐見之難忘,愿一世相許?!?
“孫太卿在上,小子李懷青,前來求娶孫氏棠華,愿一世珍之重之,唯請相應!”
“孫太卿在上,小子……”
“小子李懷青,還不速速進門來,大吵大嚷像什么樣子?”棠華如今微微妝點,端的是不可方物。身側便是一臉嚴肅的孫太卿,眉間略帶喜意。柳明月只覺,好了,這事成了。
經歷了兒子走后,孫太卿老了許多,再經不住女兒再出什么事了。顧府前來商議的那天,他就感受到了女兒眉宇間的哀色,頓覺不妙。誰知,女兒心中屬意之人,竟還是個靠譜的。傻是傻了點,但是對女兒想來是一片真心了。
準了。
那天喜宴,采薇耐不住柳明月央求,給了柳明月一滴桃花釀,害的她直接醉倒說著胡話,后來的鬧新房都沒有去,心心念念了良久。差點沒把采薇給磨出耳繭子來。
邊關告捷,徐閣老說,他收到信,耀帝和軍隊將士們整裝凱旋。
原本也期待,不過,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從某一天開始,以極快的速度莫名越來越虛弱起來。而與自己本體間的聯系愈發清晰起來,似乎自己再用點力,就能控制本體手指的微動。忽然有種預感,她夢醒的日子,或許也已經不遠了。
有時候因為虛弱可以沉沉地睡上許多天。旁人一度以為她死了,卻又不敢動她,喚來徐閣老,徐閣老只能請來太醫。太醫又不通獸理。喚來了幾個民間的波斯養蝶人,才確定她尚有生息。便愈加小心地照顧著。
柳明月有時醒來,就聽到采薇這小丫頭的啜泣聲,
直到戰爭結束的時候,昭國和戎夷遞來永不交戰的和書。林忽握著和書快馬回京,進入城門時,柳明月聽到了采薇快步跑來,興沖沖告訴她的蝴蝶主子,主子的主子回來了的消息。
柳明月似乎早有了預感,視線忽開忽合,眼前是朱欄玉砌的窗欞與門簾,和昆蟲體系無法感觸的柔軟的床褥。
光影漸息,采薇來時,柳明月原本綠色的眼,早成了灰白。
“蝶主子!”采薇大叫,整個人跪倒在床邊,眼淚已經止不住落了下來。
她先前和那些波斯養蝶人討教過,蝴蝶死了,那眼睛是會變成灰白的。
城門口,百姓們夾道相迎,軍隊的將士們和親人相擁,聽說新皇一路回京一路將戍地將士遣往戍地,并且輪流三批允歸三日,舉國相慶。
新皇策馬而來,穿過城門,直直向宮門而去。
林忽突然感受到一種隱隱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徐閣老從宮門口迎上他就追著他的腳步到這里,一路想告訴他什么,張著嘴什么都說不出口。
尋芳庭中的梅花開了,天上下雪了。
他突然想起軍隊里士兵思鄉會唱的曲子:“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一步步走進門口,他聽到了隱隱的啜泣聲。
然后他突然站定在了庭院中央,失魂一般。
像是至親離世般的崩潰與沉默。
他的身后趕來了提燈的宮人,把雪光中本就瑩白的尋芳庭襯得更美。
耀帝長年端莊如竹的姿態被這樣一擊即垮,他的頭微微垂下,一只手緩緩伸向前方,目光空洞。
“忽忽,我要回家了?!绷髟碌挚怪庾R和肢體的聯系,努力走到他面前,站定在雪花遮掩的陰沉沉的天空下,在梅花盛開的這個庭院中,在內室的哭聲和外院無比沉默的人群之間。
她說:“再見。”
林忽的眼中流光溢彩,眼淚一顆顆落下,戰爭之后他似乎滄桑不少,才幾個月沒見,已經不再是當年少年的模樣。
“不要走!”林忽字句鏗鏘,第一次把自己的情緒加注在語言之中,在這不大的一句話里。
柳明月看著這個曾經的少年逆光而立的模樣,真是有些不舍得。她看著他伸出的手,眼眶微濕。
她想再踏出一步,想夠他的手。
卻因為肢體與意識的最終聯系。
就這樣一個動彈。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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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are words——”一只素白的手頗為生澀地按掉了手機鬧鈴。
柳明月的眼眶含著淚意,紅紅的,望著天花板,手中握著手機,看了看時間:6:53。
該起床了,今天還有研討課呢。
至于剛才,只是一個夢而已吧。
柳明月緩緩支起身體,有點沒從原來的感覺中走出來,她的腳微微用力,忽然的,感覺到背后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她另一只腳緩緩借力于床褥,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騰空而起。
“臥槽!我不會還在夢里吧!”柳明月一瞬間就爆了個粗口,實在淡定不下來啊。
話落便輕輕地摔在床上。
她反復向先前那樣試了幾次,都能夠離地一米多。再使力也不能再高了。
像一個發現了新大陸的哥倫布,她本還想再試試。忽而就聽到了門口的敲門聲——是季媽。
季媽是M國人,原名吉瑪,是個精明的菲傭,又通曉中文,一周中有四天都會料理柳明月這處私宅的家務,這是父親商業伙伴送的一套房子,現在正好用于求學之便。
柳明月學的東西很雜,從基因生物學到漢語言文學,從微觀心理學到法國古典文學……唯獨沒有數理化。
現在的這個研討課,是關于服裝設計,是她最喜歡的四門全修課之一,剩下的分別是漢語言文學、神經生物學以及多元風格藝術。
“拜托了,季媽?!?
“好的,柳小姐。”
在玄關帶上最后一件的白色風衣,就從內部樓梯走向了地下室。提上車,緩緩開了出門。
柳明月,駕齡一年半,屬于菜鳥向老司機級別之間的普通級別駕駛者。但對于比較僻靜的郊區,卻是綽綽有余,尤其是,這里更為幽靜。
她上車時其實有點不適,因為在自己的腳蹬及地面的時候,她又感覺到了輕微的浮力,不過她馬上用手控制住自己進入車內。
開上車子,她穩穩的踩到了離合器,說實話,現在因為做夢的原因不太習慣使用四肢之外,奇妙的漂浮力也讓自己不太能夠適應現代生活了。
E區今天有些熱鬧,好像是一個什么犯罪心理學教授進行講座。服裝研討課結束后,自己實際上可以去聽一聽。柳明月語控設置了一個提醒。并很快把車開入E區地下室,停穩后走進通道里。
夢里的生活讓她很容易模糊了時間的存在,但是在這里,卻必須時常確定一下時間。
“OK,As you can see in the screen,this type of…“
“I'm sorry!“柳明月從后門低頭進入,向坐在后門的G.A.教授表達她的歉意,而后趕緊落座。
她所坐的位置偏靠后門,實在因為研討課人不算多,但也不少。
“Little red,could you give me a way?“
柳明月看了看自己紅色的裙子,在看了看眼前這個金色頭發的帥哥,果斷地穿上手中的白風衣。
“ummm…I regard it unnecessary.“她偏頭示意了眼前一整排空位,表示自己并不愿意讓過。
金發帥哥有些懊惱地坐在她前面,并借助身高優勢,愉快地擋了她一節課。
“Well,you win,Mr.green.“柳明月幽幽地對他說,而后轉頭就走。金發帥哥似乎總覺得這個“green“有些非同尋常,但是馬上看到窗外自己的兩個朋友,快步走了出去。
“阿澤,Mr.green是……什么意思?”金發帥哥努力說出比較正常的口音,當然,他也確實做到了。
“……”帶著金絲眼鏡的黑衣男人并沒有回答他。
不過淺色西裝的那人嬉笑著說:“就是,會被綠的意思……ummm…Maybe it means all your girlfriends will betray you·”
“What?The evil Little Red !“
淺色西裝的人一臉幸災樂禍,跟著黑色衣服的人走進了講座教室。
“Evil Red !”綠色衣服的金發帥哥向他的伙伴示意柳明月的所在。
而她現在正趴在第三排看書——她二叔的某本專著《基因有向性與人類心理進化學》。看著二老頭騷包的印在封面的自畫像,柳明月實在是怒翻白眼,然后就恰巧看到了黑米綠一行人。其中綠衣服那個義憤填膺地看著她,淺米色西裝的混血年輕人好奇地看著她,走到她旁邊坐下。
“柳峻之的作品,不巧,我恰好見過幾面。這位小姐對他的作品很感興趣嗎?”
“還好吧。很巧,這是我二叔?!绷髟路藗€白眼,挪遠了一個座位。
“你是……柳巍之的女兒?哦,對于令表姐的死,我深表惋惜……”
“嗡嗡嗡……”表姐?柳明月總覺得有些怔愣。
“I'm tryin' to find a reason for love——”手機鈴聲響起……
“喂……”
“喂……明月,你回來一下吧,今早的飛機。你表姐她……出車禍了?!?
“什么……什么時候的事?”
“前天中午出的事,一開始還心懷僥幸,最后撈了好久都沒有找到尸體……”
“這……這不是真的……”柳明月有些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生死,更無法接受的是那份表姐寄來的郵件,發件日期正好是三天前……
難道是姐姐剛剛發給她郵件就……
又或者她其實還活著……
柳明月推開眼前的人,快步走出去,而后又逐漸跑了起來。
沖進地下室的時候,因為快跑的原因開始騰空而起,慌不擇路地,她扶住了一旁的柱子,結果手臂不慎撞到了,疼地發麻,只好蒼白著臉蹲下來。
“你還好嗎?”
柳明月猛一抬頭,差點嚇到前人。
“需要幫忙嗎?”
“不,我沒事,謝謝您。”來人的語氣很親切,帶著一副學術的眼睛,穿著舒服的英倫衣衫,很是文質彬彬。
那人點了點頭,文靜的華國人可能就是會對同樣發色膚色的人寄予幫助吧。
“沈復言教授?”酒紅色頭發的米格子女生走近叫他。
“我在。”
“這位小姐怎么了?需要幫助嗎?”酒紅色女生走來,眼睛大大的,很是甜美,但是御氣十足。伸手就緩緩扶起她來,她有一些怔愣,不過馬上綻開一個和善的笑容,露出一個漂亮的小虎牙。
“你還好嗎?”
“謝謝,我好多了,剛才手肘撞到了。謝謝你們。我有些急事,先走了。”柳明月支起身子,步步克制著走向自己的車。
后方的兩個人看著她的背影,露出了另一種表情。
“所以,這次我們是可以抓到兩個壯丁了對嗎?”沈復言半調笑地問鐘羨。
“啊,我剛剛在她的記憶里看到了一個夢,很短暫的一下,只看到她和華服的古裝年輕男人訣別的場景。具體什么情況尚不清晰,回去質檢一下吧。不過,她的記憶都表示——這是個很溫柔的人呢?!辩娏w露出了一個小虎牙。
沈復言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然后把她整個人摟在懷里:“那我就不溫柔嗎?”
“放手,我還要找一下季城?!?
“待在我的懷里想著別的男人,鐘羨你可以啊,”沈復言頓覺吃味,“我去找他?!?
車里的柳明月則驚懼異常。
“喂……季媽,拍給我一下我昨天拆的快遞的發送時間??臁绷髟掳戳艘幌滤{牙耳機,有些急切的撥出另一個電話。
“媽,是十二點的航班嗎?嗯……我正在趕過去……來得及……我問一下……表姐是什么時候出事的?具體時間?”
“按照監控清晰化的狀態,六月十七日下午兩點。你問這個干什么?”
“媽媽,我總覺得表姐她,她還活著。”柳明月不確定心里的感覺,但是她總覺得這種預感是真實的。那么荒唐的夢都做了,這么奇怪的能力都有了,明天你告訴她她是巴拉拉小魔仙,她都能眼睛不眨地信了。
一個只讀郵件進來,柳明月放大了照片,再放大……
“2019.6.17.17:17”
她的心情突然有些難以平復。
把車停好,她攏著衣服那些提包走進航站樓二樓,微微理了一下頭發,感覺現在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靈……靈異事件?”她有些不確定。
懷著忐忑的情緒,她拿出護照過了檢,一點行李都不帶就上了飛機,也確實是常事。
躺在椅子上,她拿出手機,再次確定這個時間——二零一九年,六月十七日,下午十七點十七分。
表姐跌落懸崖后的三個小時后,她給自己寄了一份郵件。上面還附有貼心的寄語。
涉夢鈴……所以,這就是讓自己做夢的根源……柳明月覺得手指發涼。
“還好,它現在在家里?!?
飛機起飛的時候,不可遏制的浮力將柳明月整個托起,她忽然慶幸自己是獨立間,但是她謹慎地扒拉住安全帶系好。
原來飛機上的安全帶是這個作用。
萬里層云充斥著她的眼,問空姐要了個眼罩,她就準備睡一覺了。高度緊張的精神確實容易誘發困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