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忽忽枕前蝴蝶夢 (四)蜉蝣已逝
- 二十四重夢境
- 長平雪
- 3832字
- 2018-11-14 12:00:00
“忽忽,可是,為什么?”坐在骨碌碌的馬車上,柳明月依舊微微揮動著殘翅,虛弱地趴在將傾,哦不,林忽的肩上。
林忽原是半閉著眼睛假寐,此刻聽到了柳明月的話,微微睜開眼,道:“少時入山,師父便為我取號將傾,名曰天下將傾之時,便是我離山之日。我問何解,他直指手邊已是兩廂皆敗的棋盤。我年少輕狂,謂之考驗,便盞茶功夫,動一子,解全局。”他緩言如修行之吐納“‘天下殘局,唯你一人可解。’”
“忽忽,那你何時送我回家?”
柳明月突然想到SOK游戲里面的大喬那句“送你回家”,想來也有些好笑,太懷念現代電子產品了,這太過真實的夢境,實在令人心慌。
林忽出乎意料地轉頭看向她,道:“小蝴蝶,你曾說,你非馥悠。”林忽的語言比之先前多了些柳明月能聽懂的話,忒是不容易,終于不是文言文聽說理解題了。
然而,柳明月心中咯噔一下,表示不妙。
“你……你如何知道的?”
“容馥悠,本為蜉蝣蝶。蜉蝣朝生而暮死,蜉蝣蝶,亂世而出,蝶翼翕動而百業具傾。如今北陲邊亂,燁帝辭世。蜉蝣蝶早已去世了。”
“這……這么嚴重?”
柳明月與林忽對視,綠色的眼中格外的看不出情緒。
誠實如她,于是十分小聲地說:“那我告訴你,你不許和旁人說啊,”馬車外隨行有數量龐大的士兵官員,柳明月一臉謹小慎微“其實我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但是被你困在小蝴蝶里面了。如果你能送我回家就好了。”
“另一世界?”林忽問著,手指輕捻,指節是斑駁的舊傷。
“嗯。”柳明月微微抖了抖殘翅。
“很想回家?”林忽又問。
“嗯。”柳明月聲音略高。
林忽微微嘆了口氣。
“待天下定……可好?”
“好啊。我也很想看看其他地方是什么樣子的!”有了歸期,柳明月只覺窗外的軍隊都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且,屆時天下安定,想必很美。
車隊就這樣緩行,繞過了幾座山川與農莊,都透露著亂世的殘敗,但又有了些許不同。直到在某個繁華城門處停下,只聽城門轟隆而開。
林忽下令停下馬車,而后白衣緩步而下,步步走入城池,迎面而來的,是萬民朝拜和鐘簴鳴鼎。高呼:“盛皇天佑,萬古同昌。”萬民之語震得柳明月耳朵嗡嗡作響,頭皮發麻。
林忽步步堅定,一步一步走入宮中,從城門到宮門,十里之遠,萬民皆長跪于街市,無論是販夫走卒、宦官小吏、市井頑徒、青樓歌女、商賈外賓……凡此種種無論誠心與否,都俯于天子腳下。林忽便步步走過了漫長的十里之地,不笑不語,僅僅望著前方。身后的老臣走在他二十尺之外,亦步亦趨,卻堅定地跟在了身后。
屬于盛京的龍氣,又一次盤旋在盛朝上空。
北陲
因楚地瘟疫,帝星隕落而營謀聯盟的西北戎夷和西方虎視眈眈的昭國軍隊隱隱感受到了對立盛京陣營中不尋常的氣息。
北陲的盛朝駐將們捧著近乎虛脫八百里加急趕來的驛使手中的急報,熱淚盈眶。黃沙滿天,烽煙漸息,營帳上白色的國喪禱縞換成了紅色的國慶朱符,從盛京而來的糧隊中還有一車的醴酒,犒賞這些堅定的戰士。
皇權如果只是個象征,那至少此刻,盛朝上下,無不期敬。
柳明月看著這個人,從那天起就好像開始背負一些東西,越來越重,但是他又好像從來沒有被壓出哪怕一絲皴皺,多不過它壓他一分,他受它一寸。
突然想起那句話:“大風可以吹起一張大白紙,卻無法改變蝴蝶的方向。因為和它對抗的,是生命的力量。”現在的忽忽,就是那只蝴蝶。
碧空澄澈,烈日炎灼,你是最耀眼的光。
燁仁二十二年,盛燁帝林燁逝。同年,盛耀帝林忽繼位,改年號為北耀,劍指北陲。
“忽忽,我才發現我的翅膀原來那么好看。”柳明月看著銅鏡中自己的樣子,白色的殘翅,其上是紅色的古老花紋,像是某種極為古老的祭紋,如同妖道畫的祭壇的模樣。
“嗯。”忽忽越來越沉默,手中捧著一封奏章細批,眉宇間有些憂色。
奉茶的宮女恭敬地站在一邊,一手拿著一個銅鏡,看著耀帝的仙蝶和耀帝說著話。
盛朝上下都知道,他們的耀帝是燁帝和當年的陶洇郡主之子,少時赴洇溪仙山求學仙術,乃是神人。這會說話的不死蜉蝣蝶便是耀帝的仙寵,平日里講話最是古怪可愛,而且有禮得很,頗受喜愛。
“謝謝靈芝,我不用銅鏡啦。”
“是。”靈芝緩緩退出。
“忽忽,喝點茶水。一會就可以用晚膳啦。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可不能太累呀!”柳明月絮絮叨叨地說著。
耀帝左手輕提茶盞,輕抿一口,為奏章做了最后一處批注,放下了筆,欲言又止。
餐畢,忽忽帶著柳明月在御花園里散著步子,柳明月名曰之消食,夕陽的霞光映襯得空氣里都有一種溫柔的暖意,柳明月的殘翅被映成了半透明的淺粉色,和著紅紋,著實好看。她隨著晚風微微顫抖著殘翅,一下一下,竟然能夠有微弱的半寸升騰,不過馬上回到忽忽肩上。柳明月感覺到翅膀的微疼,于是又安分了下來。
夕陽中有幾名畫工在御花園一角畫著畫。一旁的內侍恭敬上前:“啟稟陛下,這是先皇征召的畫工,嘗遣畫工畫像,寄予在遠方的陶娘娘。”
耀帝顯然并不想摻和這些事,也并沒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一種自覺,微微偏轉了腳步,走向另一側,不想打擾這些人的工作。
“忽忽,我想看看。都說丹青之美,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是如何畫成的,”柳明月無端起了好奇,“悄悄看,不打擾他們。”
林忽慢慢走過去,只見一個藍色衣裳的女畫工和一個墨色衣服的畫工在共同完成一副畫卷,這副畫卷最引人注目,也最是工程浩大。那畫絹上,赫然是盛朝俊美無鑄不怒自威的耀帝,周遭繁花似錦,夕陽如霧,都有些朦朧,唯有耀帝身處其中,棱角分明,眼神深邃。可莫名的,畫中凸顯的似乎并非耀帝,而是耀帝肩上的蝴蝶,晚霞浸透了蝴蝶的薄翼,紅色祭紋竟是工筆,原本殘缺的翅翼如今美得引人癡醉。
“太美了,”柳明月悄悄出聲,“忽忽,我從沒見過這樣美的夕陽。”畫上是層層疊疊暈染的夕陽,薄暮的云層有隱有現,晚霞明麗得不可方物。
“嗯,很美。”忽忽道。
畫工們已經全部跪下拜見,耀帝的贊美都落入了在場人的心中。畫工們垂著的肩上都露出了孩子得到糖果般欣喜的表情。
“你們叫什么名字?”內侍走近那副畫的畫工,例常問了名字打賞,這樣的事耀帝總是不記得,也只有他來辦。
“臣女棠華。”
“微臣李懷青。”
“回稟陛下,這是大理寺孫太卿的幺女孫棠華。這是丹青坊的司畫李懷青。”內侍為耀帝解釋著。
“謝謝,你們的畫真美。”柳明月欣賞著畫作,再次驚為天人。
柳明月注意到棠華和李懷青的腰際都掛著一條款式相同的配飾,一朱一綠,很是別致,其實微微有些藏起的意思,不過剛才專心畫畫,此刻又匆忙面圣還不暇顧及。是畫坊的隊徽?柳明月仔細看了看別的畫工,好像也沒有啊。
當然,她自己也總是不太注意自己的聲音。蝴蝶沒有發聲系統,她發出的聲音類似一種玄幻現象,來自她的靈魂。而她往往把控不好,自以為說出的話,往往太輕。
除了忽忽,旁人要說的大聲些才聽得見。
“謝謝,二位畫的很好。”耀帝于是轉述。
棠華有些站不住腳,衣衫上沾有不同顏色頗為不羈的李懷青則激動地看著耀帝,頗有種要跑過來抱住耀帝,大叫知音的勢頭。
好在棠華扯著他,并趕緊再拜:“謝陛下。”
“免禮。”耀帝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路過幽幽竹林道的時候,柳明月都還意猶未盡。耀帝今天走的尤其慢,讓柳明月在他肩上昏昏欲睡。
耀帝輕舒了口氣,道:
“小蝴蝶,下月出征北陲,你一人待在宮中,可好?”
“好啊……我一人?忽忽你要出去打仗嗎?”
“嗯。”
“有把握嗎?”柳明月想,忽忽是將傾的時候那么強,現在對付敵軍豈不是幾枚銅錢的事。不過,那日之后,忽忽的銅錢劍再不見了蹤跡,這倒有這奇怪。
“嗯。”
“那好,我等你回來,送我回家啊。”
“好。”
漫長的沉默之后……
“你便不問我何時回來?為何不帶你去?”
無人回答。
林忽看了看肩頭,那蝴蝶的翅膀被晚風輕搖,本人已睡死過去。
……
兩個月后
柳明月都很安然地待在宮中休養著,林忽出戰才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就覺得不甚習慣,不得動彈,又無人一同說話,十分煎熬。但因林忽要求,每日都有人帶著她到處走走,還給她翻書看。每每她與人交談解悶,他們都不甚能聽到,要說的很大聲。然而宮中普通人又往往嚇一大跳。因為是脆弱的蝴蝶,盡管宮人已經很小心,但期間她又掉了一條腿,還好,不是血肉本體,倒不疼。
人人都知他們圣明的新皇有一只會說話但不會飛的殘蝶,嬌慣得很,又不食五谷,只喝香露,端的是稀奇。
也有人來看看的,都是經由當初那位來尋林忽的老臣徐閣老的應允才能進宮的人。柳明月臉都沒記,就是有些怕人接近,趕忙叫把自己放在小墊子里托著的小宮女快走,離這些人遠著才好。
被選來照顧她的小宮女頭頭原來家里父母是花農,性格爛漫很是喜歡玄奇故事,又生性聰穎。掌事的嬤嬤千挑萬選才出來了這么一個老實本分的小宮女,作為照顧她的宮女頭頭。
名叫采薇,柳明月還是挺喜歡這個笑起來有酒窩的小姐姐的。
徐閣老也算是可以走近一點的人了,這個和藹可親的老爺爺喜歡在無事的時候和她聊天,喚著小宮女托著她放在河邊,看徐閣老釣魚,一坐就能是一下午,陽光暖暖的,很是舒服。
清池
“徐閣老,你可知道,莊周夢蝶的故事?”
柳明月仰躺著曬太陽,看著徐閣老的垂絲浸泡在水中的微微漣漪里。
“愿聞其詳。”徐閣老撫了撫他長長的白胡子。
“相傳有位叫莊周的偉人。一日夢中,路遇蝴蝶,與之共舞。夢中蘇醒,悵然不知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徐閣老如何看?”
太陽把小墊子都曬的有些燙,柳明月有些怕自己的復眼被灼疼,微微合了些,無端有些困了。
半晌,徐閣老的垂絲動了好幾下,終究沒有釣起來垂絲另一端的魚。
“小友之問絕妙。老朽端不知其定論,只知無論莊周或蝶,既夢便夢爾爾,夢醒人散,便得釋然。若太過執著,譬如垂絲彼端之魚,蓋見眼前肉糜,卻不知鉤之利,而棄其浩瀚水中自由罷了。”
柳明月扇了扇殘翅,她確實快忘了行走是什么樣的感覺了。這樣被禁錮在蝴蝶軀殼之中,卻終究難以飛行的滋味,也確實不甚舒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