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一輯 這些人,那些事(6)
- 一花一世界:跟季羨林品味生活禪
- 季羨林
- 5352字
- 2017-12-11 11:32:08
吃過晚飯,我又走到廣場上去。我走近書亭,上面寫著人名書名的木牌還立在那里。我走過噴水池,白練似的流水照舊泛出了紅紅綠綠的光彩。我走過玫瑰花叢,玫瑰在寂寞地散放著濃烈的香氣。我到處徘徊流連,我是懷著滿腔依依難舍的心情,到這里來同塔什干和塔什干人民告別的。
實在出我意料,當我走回旅館的時候,我從遠處看到旅館門口有幾個小男孩擠在那里,向里面探頭探腦。我剛走上臺階,一個小孩子一轉身,突然撲到我的身邊來:這正是我已經尋找了許久而沒有找到的那一個男孩。這一次的見面帶給他的喜悅,不但遠非第一次見面時的喜悅可比,也決非第二次見面時他的喜悅可比。他緊緊地抓住我的雙手,雙腳都在跳;松了我的手,又抱住我的腰,臉上興奮得一片紅,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他斷斷續續地告訴我,他是來找我的,過去五天,他天天都來。
“你怎么知道我還在這里呢?”
“我猜您還在這里。”
“別的代表都已經走了,你這猜想未免太大膽了。”
“一點兒也不大膽,我現在不是找到您了嗎?”
我大笑起來,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
這是一次在瀕于絕望中的意外的會見。中國舊小說里有兩句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并不能寫出我當時的全部心情。“驀然回頭,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也只能描繪出我的心情的一小部分。我從來不相信世界上會有什么奇跡;現在我卻感覺到,世界上畢竟是有奇跡的,雖然我對這一個名詞的理解同許多人都不一樣。
我當時十分興奮,甚至有點兒慌張。我說了聲:“你在這里等我,不要走!”就跑進旅館,連電梯也來不及上,飛快地爬上五層樓,把我早已經準備好了的禮物拿下來,又跑到餐廳里找中國同志要毛主席紀念章,然后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我送給那一個男孩子一張織著天安門的杭州織錦和一枚毛主席像的紀念章,我親手給他別在衣襟上。同他在一塊兒的三四個男孩子,我也在每個人的衣襟上別了一枚毛主席像的紀念章。這一些孩子簡直像一群小老虎,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來,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臉上使勁地親吻。在驚惶失措中,我清清楚楚地聽到清脆的吻聲。
我現在再不能放過機會了,我要問一下他的姓名和住址。他就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了:謝尼亞·黎維斯坦。我們認識了也好多天了,在這臨別的一剎那,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叫了他一聲:“謝尼亞!”心里有說不出的感覺。只寫了姓名和地址,他似乎還不滿意,他又在后面加上了幾句話: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親愛的季羨林!希望您以后再回到塔什干來。再見吧,從遙遠的中國來的朋友!
謝尼亞
有人在里面喊我,我不得不同謝尼亞和他的小朋友們告別了。
因為過于興奮,過于高興,我在塔什干最后的一夜又是一個失眠之夜。我翻來覆去地想到這一次奇跡似的會見。這一次會見雖然時間仍然不長,但是卻很有意義。在我這方面,我得到機會問清楚這個小孩子的姓名和地址,以便以后聯系;不然的話,他就像是一滴雨水落在大海里,永遠不會再找到了。在小孩子方面,他找到了我,在他那充滿了對中國的熱愛的小小的心靈里,也不會永遠感到缺了什么東西。這十幾分鐘會見的意義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
想來想去,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我站起來,拉開窗幔:對面納瓦依大劇院的霓虹燈還在閃閃發光。廣場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影。那一叢叢的玫瑰花的確是看不清楚了;但是,根據方向,我依然能夠知道它們在什么地方;我也知道,在黑暗中,它們仍然在散發著芬芳濃烈的香氣。
1961年7月5日
兩個乞丐
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十多年;但是兩個乞丐的影像總還生動地儲存在我的記憶里,時間越久,越顯得明晰。我說不出理由。
我小的時候,家里貧無立錐之地,沒有辦法,六歲就離開家鄉和父母,到濟南去投靠叔父。記得我到了不久,就搬了家,新家是在南關佛山街。此時我正上小學。在上學的路上,有時候會在南關一帶,圩子門內外,城門內外,碰到一個老乞丐,是個老頭兒,頭發胡子全雪樣地白,蓬蓬松松,像是深秋的蘆花。偏偏臉色有點兒發紅。現在想來,這決不會是由于營養過度,體內積存的膽固醇表露到臉上來。他連肚子都填不飽,哪里會有什么佳肴美食可吃呢?這恐怕是一種什么病態。他雙目失明,右手拿一根長竹竿,用來探路;左手拿一只破碗,當然是準備接受施舍的。他好像是無法找到施主的大門,沒有法子,只有亮開嗓子,在長街上哀號。他那種動人心魄的哀號聲,同嘈雜的市聲攪混在一起,在車水馬龍中,嘹亮清澈,好像上面的天空,下面的大地都在顫動。喚來的是幾個小制錢和半塊窩窩頭。
像這樣的乞丐,當年到處都有。最初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可是久而久之,我對他注意了。我說不出理由。我忽然在內心里對他油然起了一點兒同情之感。我沒有見到過祖父,我不知道祖父之愛是什么樣子。別人的愛,我享受得也不多。母親是十分愛我的,可惜我享受的時間太短太短了。我是一個孤寂的孩子。難道在我那幼稚孤寂的心靈里在這個老丐身上頓時看到祖父的影子了嗎?我喜歡在路上碰到他,我喜歡聽他的哀號聲。到了后來,我竟自己忍住饑餓,把每天從家里拿到的買早點用的幾個小制錢,統統遞到他的手里,才心安理得,算是了了一天的心事,否則就好像缺了點兒什么。當我的小手碰到他那粗黑得像樹皮一般的手時,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憐憫、喜愛、同情、好奇混攪在一起,最終得到的是極大的欣慰。雖然餓著肚子,也覺得其樂無窮了。他從我的手里接過那幾個還帶著我的體溫的小制錢時,難道不會感到極大的欣慰,覺得人世間還有那么一點兒溫暖嗎?
這樣大概過了沒有幾年,我忽然聽不到他的哀叫聲了。我覺得生活中缺了點兒什么。我放學以后,手里仍然捏著幾個沾滿了手汗的制錢,沿著他常走動的那幾條街巷,瞪大了眼睛看,伸長了耳朵聽。好幾天下來,既不聞聲,也不見人。長街上依然車水馬龍,這老丐卻哪里去了呢?我感到凄涼,感到孤寂。好幾天心神不安。從此這個老乞丐就從我眼里消逝,永遠永遠地消逝了。
差不多在同時,或者稍后一點兒,我又遇到了另一個老乞丐,僅有一點不同之處:這是一個老太婆。她的頭發還沒有全白,但蓬亂如秋后的雜草。面色黧黑,滿是皺紋,一點兒也沒有老頭兒那樣的紅潤。她右手持一根短棍。因為她也是雙目失明,棍子是用來探路的。不知為什么,她能找到施主的家門。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我家的二門外面。她從不在大街上叫喊,而是在門口高喊:“爺爺!奶奶!可憐可憐我吧!”也許是因為,她到我們家來,從不會空手離開的,她對我們家產生了感情;所以,隔上一段時間,她總會來一次的。我們成了熟人。
據她自己說,她住在南圩子門外亂葬崗子上的一個破墳洞里。里面是否還有棺材,她沒有說。反正她瞎著一雙眼,即使有棺材,她也看不見。即使真有鬼,對她這個瞎子也是毫無辦法的。多么猙獰恐怖的形象,她也是眼不見,心不怕。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日子,我今天回想起來,都有點兒覺得毛骨悚然。
不知道為什么,她竟然還有閑情逸致來種扁豆。她不知從哪里弄了點兒扁豆種子,就栽在墳洞外面的空地上,不時澆點兒水。到了夏天,扁豆是不會關心主人是否是瞎子的,一到時候,它就開花結果。這個老乞丐把扁豆摘下來,裝到一個破竹筐子里,拄上了拐棍,摸摸索索來到我家二門外面,照例地喊上幾聲。我連忙趕出來,看到扁豆,碧綠如翡翠,新鮮似帶露,我一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當時還不到十歲,雖有感情,決不會有現在這樣復雜、曲折。我不會想象,這個老婆子怎樣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況下,刨土、下種、澆水、采摘。這真是一首絕妙好詩的題目。可是限于年齡,對這一些我都木然懵然。只覺得這件事頗有點兒不尋常而已。扁豆并不是什么名貴的東西,然而老乞丐心中有我們一家,從她手中接過來的扁豆便非常非常不尋常了。這一點我當時朦朦朧朧似乎感覺到了,這扁豆的滋味也隨之大變。在我一生中,在那以前我從沒有吃過那樣好吃的扁豆,在那以后也從未有過。我于是真正喜歡上了這一個老年的乞丐。
然而好景不長,這樣也沒有過上幾年。有一年夏天,正是扁豆開花結果的時候,我天天盼望在二門外面看到那個頭發蓬亂鶉衣百結的老乞丐。然而卻是天天失望,我又感到凄涼,感到孤寂,又是好幾天心神不寧。從此這一個老太婆同上面說的那一個老頭子一樣,在我眼前消逝了,永遠永遠地消逝了。
到了今天,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十多年。我的年齡恐怕早已超過了當年這兩個乞丐的年齡。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又突然想起了他倆。我說不出理由。不管我表面上多么冷,我內心里是充滿了熾熱的感情的。但是當時我涉世未久,或者還根本不算涉世,人間滄桑,世態炎涼,我一概不懂。我的感情是幼稚而淳樸的,沒有后來那一些不切實際的非常浪漫的想法。兩位老丐在絕對孤寂凄涼中離開人世的情景,我想都沒有想過。在當年那種社會里,人的心都是非常硬的,幾乎人人都有一副鐵石心腸,否則你就無法活下去。老行幼效,我那時的心,不管有多少感情,大概比現在要硬多了。唯其因為我的心硬,我才能夠活到今天的耄耋之年。事情不正是這樣子嗎?
我現在已經走到了快讓別人回憶自己的時候了。這兩個老丐在我回憶中保留的時間也不會太久了。今天即使還有像我當年那樣心軟情富的孩子,但是人間已經換過,再也不會有那樣的乞丐供他們回憶了。在我以后,恐怕再也不會出現我這樣的人了。我心甘情愿地成為有這樣回憶的最后一個人。
1992年12月26日
我的女房東1
我已經多次談到我的女房東歐樸爾太太。
我在這里還要再集中來談。
我不能不談她。
我們共同生活了整整十年,共過安樂,也共過患難。在這漫長的時間內,她為我操了不知多少心,她確實像我自己的母親一樣。回憶起她來,就像回憶一個甜美的夢。
她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德國婦女。我初到的時候,她大概已有五十歲了,比我大二十五六歲。她沒有多少惹人注意的特點,相貌平平常常,衣著平平常常,談吐平平常常,愛好平平常常,總之是一個非常平常的人。
然而,同她相處的時間越久,便越覺得她在平常中有不平常的地方:她老實,她誠懇,她善良,她和藹,她不會吹噓,她不會撒謊。她也有一些小小的偏見與固執,但這些也都是平平常常的,沒有什么越軌的地方;這只能增加她的人情味,而絕不會相反。同她相處,不必費心機、設提防,一切都自自然然,使人如處和暖的春風中。
她的生活是十分單調的、平凡的。她的天地實際上就只有她的家庭。中國有一句話說:婦女圍著鍋臺轉。德國沒有什么鍋臺,只有煤氣灶或電氣灶。我的女房東也就是圍著這樣的灶轉。每天一起床,先做早點,給她丈夫一份,給我一份。然后就是無盡無休地擦地板、擦樓道、擦大門外面馬路旁邊的人行道。地板和樓道天天打蠟,打磨得油光锃亮。樓門外的人行道,不光是掃,而且是用肥皂水洗。人坐在地上,絕不會沾上半點兒塵土。德國人愛清潔,聞名全球。德文里面有一個詞兒Putzteufel,指打掃房間的潔癖,或有這樣潔癖的女人。Teufel的意思是“魔鬼”,Putz的意思是“打掃”。別的語言中好像沒有完全相當的字。我看,我的女房東,同許多德國婦女一樣,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清掃魔鬼”。
我在生活方面所有的需要,她一手包下來了。德國人生活習慣同中國人不同。早晨起床后,吃早點,然后去上班;十一點左右,吃自己帶去的一片黃油夾香腸或奶酪的面包;下午一點左右吃午飯。這是一天的主餐,吃的都是熱湯熱菜,主食是土豆。下午四點左右,喝一次茶,吃點兒餅干之類的東西。晚上七時左右吃晚飯,泡一壺茶或者咖啡,吃涼面包、香腸、火腿、干奶酪,等等。我是一個年輕的窮學生,一無時間,二無錢來擺這個譜兒。我還是中國老習慣,一日三餐。早點在家里吃,一壺茶,兩片面包。午飯在外面館子里或學生食堂里吃,都是熱東西。晚上回家,女房東把他們中午吃的熱餐給我留下一份。因此,我的晚餐也都是熱湯熱菜,同德國人不一樣,這基本上是中國辦法。這都是女房東在了解了中國人的吃飯習慣之后精心安排的。我每天在研究所里工作了一整天之后,回到家來,能夠吃上一頓熱乎乎的晚飯,心里當然是美滋滋的。對女房東這番情意,我是由衷地感激的。
晚飯以后,我就在家里工作。到了晚上十點左右,女房東進屋來,把我的被子鋪好,把被罩拿下來,放到沙發上。這工作其實是非常簡單的,我自己盡可以做。但是,女房東卻非做不可,當年她兒子住這一間屋子時,她就是天天這樣做的。鋪好床以后,她就站在那里,同我閑聊。她把一天的經歷,原原本本,詳詳細細,都向我“匯報”。她見了什么人,買了什么東西,碰到了什么事情,到過什么地方,一一細說,有時還繪聲繪形,說得眉飛色舞。我無話可答,只能洗耳恭聽。她的一些婆婆媽媽的事情,我并不感興趣。但是,我初到德國時,聽說德語的能力都不強。每天晚上上半小時的“聽力課”,對我大有幫助。我的女房東實際上成了我的不收費的義務教員。這一點我從來沒有對她說,她也永遠不會懂的。“匯報”完了以后,照例說一句:“夜安!祝你愉快地安眠!”我也說同樣的話,然后她退出,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我把皮鞋放在門外,明天早晨,她把鞋擦亮。我這一天的活動就算結束了,上床睡覺。
其余許多雜活,比如說洗衣服、洗床單、準備洗澡水,等等,無不由女房東去干。德國被子是鴨絨的,鴨絨沒有被固定起來,在被套里面享有絕對自由活動的權利。我初到德國時,很不習慣,睡下以后,在夢中翻兩次身,鴨絨就都活動到被套的一邊去,這里絨毛堆積如山,而另一邊則只剩下兩層薄布,當然就不能御寒,我往往被凍醒。我向女房東一講,她笑得眼睛里直流淚。她于是細心教我使用鴨絨被的方法。我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在她的照顧下愉快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