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輯 這些人,那些事(5)
- 一花一世界:跟季羨林品味生活禪
- 季羨林
- 5393字
- 2017-12-11 11:32:08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憶不起來,我們是怎樣分的手。大概是我們,至少是我,坐著朦朦朧朧地睡了會兒,其間Wala就下了車。我當時醒了后確曾覺得非常值得惋惜,我們竟連一聲再會都沒能說,這美麗的女孩子就像神龍似的去了。我仿佛看了一個夏夜的流星。但后來自己到了德國,驀地投到一個新的環(huán)境里去,整天讓工作壓得不能喘一口氣。以前在國內(nèi)的時候,無論是做學生,是教書,盡有余裕的時間讓自己的幻想出去飛一飛,上至青天,下至黃泉,到種種奇幻的世界里去翱翔,想到許多荒唐的事情,摹繪給自己種種金色的幻影,然后再回到這個世界里來。現(xiàn)在每天對著自己的全是死板板的現(xiàn)實,自己再沒有余裕把幻想放出去,Wala的影子似乎已經(jīng)從我的記憶里消逝了去,我再也想不到她了。這樣就過去了六個年頭。
前兩天,一個細雨蕭索的初秋的晚上,一位中國同學到我家里來閑談。談到附近一個菜園子里新近來了一個波蘭女孩子在工作。這女孩子很年輕,長得又非常美麗,父母都很有錢。在波蘭剛中學畢業(yè),正要準備進大學的時候,德國軍隊沖進波蘭。在聽過幾天飛機大炮以后,于是就來了大恐怖,到處是殘暴與血光。在風聲鶴唳的情況里過了一年,正在慶幸著自己還能活下去的時候,又被希特勒手下的穿黑衣服的兩足走獸強迫裝進一輛火車里運到德國來,終于被派到哥廷根來,在這個菜園子里做下女。她天天做著牛馬的工作,受著牛馬的待遇,一生還沒有做過這樣的苦工。出門的時候,衣襟上還要掛上一個繡著P字的黃布,表示她是波蘭人,讓德國人隨時都能注意她的行動;而且也只能白天出門,晚上出去捉起來立刻入監(jiān)獄。電影院戲院一類娛樂的地方是不許她去的。衣服票鞋票當然領不到,衣服鞋破了也只好將就著穿,所以她這樣一個年輕又美麗的女孩子,衣服是破爛不堪的,腳下穿的又是木頭鞋。工資少到令人吃驚。回家的希望簡直更渺茫,只有天知道,她什么時候能再見到她的故鄉(xiāng),她的父母!我的朋友也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我的眼前電火似的一閃,立刻浮起Wala的面影,難道這個女孩子就是Wala么?但立刻我又自己否認,這不會是她的,天下不會有這樣湊巧的事情。然而立刻又想到,這女孩子說不定就是Wala,而且非是她不行;命運是非常古怪的,它有時候會安排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這樣,我的腦海里紛亂成一團,躺下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伏在枕上聽窗外雨聲滴著落葉,一直到不知什么時候。
第二天早晨起來,到研究所去的時候,我就繞路到那菜園子去。這里我以前本來是常走的,一切我都很熟悉。但今天我看到這綠綠的菜畦,黃了葉子的蘋果樹,中間一座兩層的小樓,我的眼前發(fā)亮,一切都驀地對我生疏起來,我仿佛第一次看到這許多東西,我簡直失了神似的,覺得以前菜畦沒有這樣綠,蘋果樹的葉子也沒有黃過,中間并沒有這樣一座小樓。但現(xiàn)在卻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有這樣一座樓,小小的紅窗子就對著黃了葉子的蘋果林,小巧得古怪又可愛。我注視這窗口,每一剎那我都盼望著,驀地會有一個女孩子的頭探出來,而且這就是Wala。在黃了葉子的蘋果樹下面,我也每一剎那都在盼望著,驀地會有一個秀挺的少女的身影出現(xiàn),而且這也就是Wala。但我什么也沒看到。我?guī)Я艘活w失望的心走到研究所,工作當然做不下去。黃昏回家的時候,我又繞路從這菜園子旁邊走過,我直覺地覺得反正在離我住的地方不遠的小樓里有一個Wala在;但我卻沒有一點兒愿望再看這小樓,再注視這窗口,只匆匆走過去,仿佛是一個被檢閱的兵士。
以后,我每天要繞路到那菜園子附近去走上兩趟。我什么也沒看到,而且我也不希望看到什么,因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這女孩子不會是Wala了。不看到,自己心里終究有一個極渺茫極不成希望的希望:說不定她就真是Wala。懷了這渺茫的希望,回到家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把幻想放出去,到種種奇幻的世界里去翱翔,想到許多荒唐的事情,給自己摹描種種金色的幻影。這幻想會自然而然地把我?guī)У搅昵暗牟ㄌm車上。我瞪大了眼睛向眼前的空虛處看去,也自然而然地有一個這樣熟悉而又這樣生疏的女孩子的面影搖搖曳曳地浮現(xiàn)起來:淡紅的雙腮,圓圓的大眼睛。
我每次想到的就是這似乎平淡然而卻又很深刻的詩句:“同是天涯淪落人”。因為,我已經(jīng)再不懷疑,即使這女孩子不是Wala,但Wala的命運也不會同這女孩子的有什么區(qū)別,或者還更壞。她也一定是在看過殘暴與血光以后,被另外一個希特勒手下的穿黑衣服的兩足走獸強迫裝進一輛火車里拖到德國來,在另一塊德國土地上,做著牛馬的工作,受著牛馬的待遇,出門的時候也同樣要掛上一個P字黃牌,同樣不能看到她的父母,她的故鄉(xiāng)。但我自己的命運又有什么兩樣呢?不正有另一群獸類在千山萬山外自己的故鄉(xiāng)里散布殘暴與火光嗎?故鄉(xiāng)的人們也同樣做著牛馬的工作,受著牛馬的待遇,自己也同樣不能見到自己的家屬,自己的故鄉(xiāng)。“同是天涯淪落人”,但是我們連“相逢”的機會都沒有,我真希望我們這曾經(jīng)一度“相識”者能夠相對流一點兒淚,互相給一點兒安慰。但是,即使她現(xiàn)在有淚,也只好一個人獨灑了,她又到什么地方能找到我呢?有時候,我曾經(jīng)覺得世界小過,小到令人連呼吸都不自由;但現(xiàn)在我卻覺得世界真正太大了。在茫茫的人海里,找尋她,不正像在大海里找尋一粒芥子么?我們大概終不能再會面了。
1941年于德國哥廷根
塔什干的一個男孩子
塔什干畢竟是一個好地方。按時令來說,當我們到了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秋天,淡紅淡黃斑駁陸離的色彩早已涂滿了祖國北方的山林;然而這里還到處盛開著玫瑰花,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玫瑰花——有的枝干高得像小樹,花朵大得像芍藥、牡丹。
我就在這樣的玫瑰花叢旁邊認識了一個男孩子。
我們從城外的別墅來到市內(nèi),最初并沒有注意到這一個小男孩。在一個很大的廣場里,一邊是納瓦依大劇院,一邊是為了招待參加亞非作家會議各國代表而新建的富有民族風味的塔什干旅館,熱情的塔什干人民在這里聚集成堆,男女老少都有。在這樣一堆堆的人群里,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子怎么能引起我們的注意呢?
但是,正當我們站在汽車旁邊東張西望的時候,忽然聽到細聲細氣的兒童的聲音,說的是一句英語:“您會說英國話嗎?”我低頭一看,才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他穿了一件又灰又黃帶著條紋的上衣,頭發(fā)金黃色,臉上稀稀落落有幾點雀斑,兩只藍色的大眼睛一閃忽一閃忽的。
這個小孩子實在很可愛,看樣子很天真,但又似乎懂得很多的東西。雖然是個男孩,卻又有點兒像女孩,羞羞答答,欲進又退,欲說又止。
我就跟他閑談起來。他只能說極簡單的幾句英國話,但是也能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他告訴我,他的英文是在當?shù)氐男W里學的,才學了不久。他有一個通信的中國小朋友,是在廣州。他的中國小朋友曾寄給他一個什么紀念章,現(xiàn)在就掛在他的內(nèi)衣上。說著他就把上衣掀了一下。我看到他內(nèi)衣上的確別著一個圓圓的東西。但是,還沒有等我看仔細,他已經(jīng)把上衣放下來了。仿佛那一個圓圓的東西是一個無價之寶,多看上兩眼,就能看掉一塊似的。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一個看來極其平常的中國徽章在他的心靈里占著多么重要的地位;也可以看到,中國和他的那一個中國小朋友,在他的心靈里占著多么重要的地位。
我同這一個塔什干的男孩子第一次見面,從頭到尾,總共不到五分鐘。
跟著來的是極其緊張的日子。
在白天,上午和下午都在納瓦依大劇院里開會。代表們用各種不同的語言發(fā)言,憤怒控訴殖民主義的罪惡。我的感情也隨著他們的感情而激動,而昂揚。
一天下午,我們正走出塔什干旅館,準備到對面的納瓦依大劇院里去開會。同往常一樣,熱情好客的塔什干人民,又擁擠在這一個大廣場里,手里拿著筆記本,或者只是幾張白紙,請各國代表簽名。他們排成兩列縱隊,從塔什干旅館起,幾乎一直接到納瓦依大劇院,說說笑笑,像過年過節(jié)一樣。整個廣場成了一個歡樂的海洋。
我陷入夾道的人堆里,加快腳步,想趕快沖出重圍。
但是,冷不防,有什么人從人叢里沖了出來,一下子就把我抱住了。我吃了一驚,定神一看,眼前站著的就是那一個我?guī)缀跻呀?jīng)完全忘記了的小男孩。
也許上次幾分鐘的見面就足以使得他把我看作熟人。總之,他那種膽怯羞澀的神情現(xiàn)在完全沒有了。他拉住我的兩只手,滿臉都是笑容,仿佛遇到了一個多年未見十分想念的朋友和親人。
我對這一次的不期而遇也十分高興。我在心里責備自己:“這樣一個小孩子我怎么竟會忘掉了呢?”但是,還有人等著我一塊兒走,我沒有法子跟他多說話,在又驚又喜的情況下,一時也想不起說什么話好。他告訴我:“后天,塔什干的紅領巾要到大會上去獻花,我也參加。”我就對他說:“那好極了。我們在那里見面吧!”
我倒是真想在那一天看到他的。第二次的見面,時間比第一次還要短,大概只有兩三分鐘。但是我卻真正愛上了這一個熱愛中國熱愛中國人民的小孩子。我心里想:第一次見面是不期而遇,我沒有能夠帶給他什么東西當做紀念品。第二次見面又是不期而遇,我又沒有能夠帶給他什么東西當做紀念品。我心里十分不安,仿佛缺少了什么東西,有點兒慚愧的感覺。
跟著來的仍然是極其緊張的日子。
大會開到了高潮,事情就更多了。但是,我同那個小孩子這一次見面以后,我的心情同第一次見面后完全不同了。不管我是多么忙,也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的思想里總常常有這個小孩子的影子。它幾乎霸占住我整個的心。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要到大會上去獻花的那一天上。
那一天終于來到了。氣氛本來就非常熱烈的大會會場,現(xiàn)在更熱烈了。成千成百的男女紅領巾分三路涌進會場的時候,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一隊紅領巾走上主席臺給主席團獻花。這一隊紅領巾里面,男孩女孩都有。最小的也不過五六歲,還沒有主席臺上的桌子高;但也站在那里,很莊嚴地朗誦詩歌;頭上纏著的紅綠綢子的蝴蝶結在輕輕地擺動著。主席臺上坐著來自三四十個國家的代表團的團長,他們的語言不同,皮膚顏色不同,宗教信仰不同,社會制度不同;但是現(xiàn)在都一起站起來,同小孩子握手擁抱,有的把小孩子高高地舉起來,或者緊緊地抱在懷里。對全世界來說,這是一個極有意義的象征,它象征著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們的大團結。我注意到有許多代表感動得眼里含著淚花。
我也非常感動。但是我心里還記掛著一件事情:我要發(fā)現(xiàn)那一個塔什干的男孩。我特意帶來了一張絲織的毛主席像,想送給他,好讓他大大地高興一次。我到處找他,挨個看過去,看了一遍又一遍。這些男孩的衣服都一樣;女孩子穿著短裙子,男女小孩還可以分辨出來;但是,如果想在男小孩中間分辨出哪個是哪個,那就十分困難了。我看來看去,眼睛都看花了。我眼前仿佛成了一片紅領巾和紅綠蝴蝶結的海洋,我只覺得五彩繽紛,絢麗奪目。可是要想在這一片海洋里撈什么東西,卻毫無希望了。一直等到這一大群孩子排著隊退出會場,那一張有著金黃色的頭發(fā)、上面長著兩只圓而大的眼睛和稀稀落落的雀斑的臉,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找到。
我真是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失望。但是我卻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只怪我自己疏忽大意,既沒有打聽那一個男孩的名字,也沒有打聽他的住處、他的學校和班級。當我們第二次見面,他告訴我要來獻花的時候,我絲毫也沒有想到,我們竟會見不到面。現(xiàn)在想打聽,也無從打聽起了。
會議眼看就要結束了。一結束,我們就要離開這里。我一想到這一點,心里就焦急不堪。但是我也并沒有完全放棄了希望。每一次走過廣場的時候,我都特別注意向四下里看,我暗暗地想:也許會像我們第二次見面那樣,那個男孩子會驀地從人叢中跳出來,兩只手抱住我的腰。
但是結果卻仍然是失望。
會議終于結束了。第二天我們就要暫時離開這里,到哈薩克加盟共和國的首都阿拉木圖去做五天的訪問。在這一天的黃昏,我特意到廣場上去散步,目的就是尋找那一個男孩子。
我走到一個書亭附近去,看到臺子上擺滿了書。亞非各國作家作品的俄文和烏茲別克文譯本特別多,特別引人注目。有許多人擠在那里買書。我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想在擁擠的人堆里發(fā)現(xiàn)那個男孩子。
我走到大噴水池旁。這是一個大而圓的池子,中間豎著一排噴水的石柱。這時候,所有的噴水管都一齊開放,水像發(fā)怒似的往外噴,一直噴到兩三丈高,然后再落下來,落到墨綠的水池子里去。噴水柱里面裝著紅綠電燈,燈光從白練似的水流里面透了出來,紅紅綠綠,變幻不定,活像天空里的彩虹。水花濺在黑色的水面上,翻涌起一顆顆的珍珠。
我喜歡這一個噴水池,我在這里站了很久。但是我卻無心欣賞這些紅紅綠綠的彩虹和一顆顆的白色珍珠;我是希望能夠在這里找到那一個小孩子的。
我走到廣場兩旁的玫瑰花叢里去,這也是我特別喜歡的地方。這里的玫瑰花又高又大又多,簡直數(shù)不清有多少棵。人走進去,就仿佛走進了一片矮小的樹林子。在黃昏的微光中,碗口大的花朵顏色有點暗淡了,分不清哪一朵是黃的,哪一朵是紅的,哪一朵又是紅里透紫的。但是,芬芳的香氣卻比白天陽光普照下還要濃烈。我繞著玫瑰花叢走了幾周,不管玫瑰花的香氣是多么濃烈,我卻仍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是來尋找那一個男孩子的。
我當時就想到,我這種做法實在很可笑,哪里就會那樣湊巧呢?但是我又不愿意承認我這種舉動毫無意義。天底下湊巧的事情不是很多很多的嗎?我為什么就一定遇不到這樣的事情呢?我決不放棄這萬一的希望。
但是,結果并不像想象的那樣,我到處找來找去,終于懷著一顆失望的心走回旅館去。
第二天,天還沒有明,我們就乘飛機到阿拉木圖去了。在這個美麗的山城里訪問了五天之后,又在一天的下午飛回塔什干來。
我們這一次回來,只能算是過路,第二天天一亮,我們就要離開這里了。這一次離開同上一次不一樣,這是真正的離開。
這一次我心里真正有點兒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