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輯 這些人,那些事(4)
- 一花一世界:跟季羨林品味生活禪
- 季羨林
- 5448字
- 2017-12-11 11:32:08
在沒搬家過來以前,我已經到一個在城外的四面滿是湖田和荷池的學校里去讀書,就住在那里。只在星期日回家一次。在學校里死沉的空氣里住過六天以后,到家里覺得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進門先看到王媽的歡樂的微笑。等到踏著暮色走回去的時候,心里竟覺得意外地輕松。這樣的情形似乎也延長不算很短的一個期間。雖然我自己的心情隨時都有著變化,生活卻顯得驚人的單調。回看花開花落,聽老先生沙著聲念古文,拼命地在飯堂里搶饅頭,感情沖動的時候,也熱烈地同別人打架,時間也就慢慢地過去。
又忘記了是多少時候以后,是星期日,當時我從學校里走回家去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黃瘦、個兒很高的中年男子在替我們搬移著桌子之類的東西。旁人告訴我,這就是王媽的兒子。幾個月以前她把儲蓄了幾年的錢都匯給他,現在他居然從關外回到家來了。但帶回來的除了一床破棉被以外,就剩了一個有著幾乎各類的一個他那樣用自己的力量來換面包的中年人所能有的病的身子,和一雙連霹靂都聽不到的耳朵。但終于是個活人,是她的兒子,而且又終于回到家里來了。
王媽高興。在垂暮的老年,自己的獨子,從迢迢的塞外回到她跟前來,這樣奇跡似的遭遇怎能不使她高興呢?說到兒子的身體和病,她也會嘆幾口氣,但兒子終于是兒子,這嘆息掩不過她的高興的,不久,她那不大正經的媳婦也不知從哪里名正言順地找了來,于是一個小家庭就組成了。兒子顯然不能再干什么重勞力的活兒了,但是想吃飯除了勞力之外又似乎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在我第二星期回到家里來的時候,就看到她那說話也需要打手勢的兒子在咳嗽著一出一進地挑著滿桶的水賣錢了。
這以后,對王媽,對我們家里的人,有一個驚人的大轉變。從她那里,我們再聽不到嘆息,看不到眼淚,看到的只有微笑。有時兒子買了一個甜瓜或柿子,甚至幾個小小的梨,拿來送給母親吃。兒子笑,不說話;母親也笑,更不說話。我們都可以看出來這笑怎樣潤濕了這老人的心。每逢過節,或特別日子的時候,兒子把母親接回家去。當吃完兒子特別預備的東西走回來的時候,這老人臉上閃著紅光。提著籃子買菜也更帶勁,冬天早晨也更起得早。生命對她似乎是一杯香醪。她高興地活下去,沒有了寂寞,也沒有了凄涼,即便再說到她丈夫的時候,也只有含著笑罵一聲:“早死的死鬼!”接著就興高采烈地夸起自己年輕時的美德來了。我們都很高興。我們眼看著這老人用手捉住自己的希望和幻想。辛勤了幾十年,現在這希望才在她心里開成了花。
日子又平靜地過下去。微笑似乎沒離開過她。這老人正做著一個天真的夢。就這樣差不多過了一年的時間。中間我還在家里住了一個暑假,每天黃昏時候,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數著天上的蝙蝠。夜來香每天照例一閃便開了。我們欣賞著花的香,王媽更起勁地像煞有介事似的數著每天開過的花。但在暑假過了以后,當我再每星期日從學校里走回家來的時候,我看到空氣似乎有點兒不同。從王媽那里我又常聽到嘆息了。她又找著我說話,她告訴我,兒子常生病,又聾。雖然每天拼命挑水,在有點兒近于接受別人恩惠的情形下接了別人的錢,卻連肚皮也填不飽。這使他只有更拼命;然而結果,在已經有了的病以外,又添了其他可能的新病。兒媳婦也學上了許多新的譬如喝酒抽煙之類的毛病。她丈夫自然不能滿足她;憑了自己的機警,公然在她丈夫面前同別人調情,而且又進一步姘居起來了。這老人早起晚睡侍候別人顏色掙來的錢,以前是被嚴謹地鎖在一個箱子里的,現在也慢慢地流出來,換成面包,填充她兒子的肚皮了。她為兒子的病焦灼,又生媳婦的氣;卻沒辦法。這有一顆簡單的心的老人只好嘆息了。
兒子病的次數加多起來,而且也厲害起來。在很短的期間,這嘆息就又轉成眼淚了。以前是因為有幻想和希望而不能捉到才流淚;現在眼看著幻想和希望要在自己手里破碎,這淚當然更沉痛了。我雖然不常在家里,但常聽人們說到,每次她從兒子那里回來的時候,總帶回來驚人多的嘆息和眼淚。問起來,她就說到兒子怎樣病,幾天不能挑水,柴米沒有,媳婦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在靜寂的中夜里,就又常聽到她低咽的暗泣。她現在再也沒有心緒談到她的秀才丈夫,夸耀自己年輕時的美德,處處都表示出衰老的樣子。流淚成了日常的工作;淚也終于流不完。并沒延長了多久,她有了病,眼也給一層白膜障上了。她說,她不想死。真的,隨處都表示出,她并不想死。她請醫生,供神水,喝符,用大蔥葉包起七個活著的蜘蛛生生吞下去,以及一切的偏方正方。為了自己的身子,她幾乎忘掉了一切。大約有幾個月以后吧,身子好了,卻只剩下了一只眼。
她更顯得衰老了。腰佝僂著,剩下的一只眼似乎也沒有什么大用。走路的時候,只是用手摸索著走上去。每次我看她拿重一點兒的東西而曲著背用力的時候,看到她從兒子那里回來含著淚慢慢地踱進自己的幽暗的小屋里去的時候,我真想哭。雖然失掉一只眼睛,但并沒有失掉了固有的性情,她仍然倔強,仍然不會買好,不會在應當轉圈的時候轉圈;也就仍然常常碰到點兒小不痛快,流兩次無所謂的眼淚。她同以前一樣,有著一顆簡單又純樸的心。
四年前,為了一個近于荒誕的理想,我從故鄉來到這遼遠的故都里。我看到的自然是另一個新的世界,但這世界卻不能吸引著我;我時常想到王媽,想到她數夜來香的神情,想到她紅蘿卜似的開了鮮紅裂口的手。第一年寒假回家的時候,迎著我的是她的歡迎的微笑。只有我了解她這笑是怎樣勉強做出來的。前年的冬天,我又回家去。照例一陣微微的暈眩以后,我發現家里少了一個人,以前笑著歡迎我的王媽到哪里去了呢?問起來,才知道這老人已經回老家去了。在短短的半年里,她又遭遇到許多不如意的事情。因為看到放在兒子身上的希望和幻想漸漸渺茫起來,又因為自己委實得有點兒老了,于是就用勉強存起來的一點兒錢在老家托人買了一口棺材。這老人已經看透了自己一生決定了不過是這么回事;趁著沒死的時候,預備點兒東西,過一個痛快的死后的生活吧。但這口棺材卻毫無理由地被她一個先死去的親戚占去了。從年輕時候守節受苦,到垂老的暮年出來傭工,辛苦了一生,老把自己的希望和幻想拴在兒子身上,結果是幻滅;好容易自己又制了一個死后的美麗的夢,現在又給打碎了。她不懂怎樣去訴苦,也沒人可訴。這顆經了七十年痛創的簡單又純樸的心能容得下這些破損嗎?她終于病倒了。
正要帶著兒子和媳婦回老家去養病的時候,兒子竟然經不起病的摧折死去了。我不忍去想象,悲哀怎樣嚙著這老人的心。她終于回了家。我們家里派了一個人去送她。臨走的時候,她還帶著懇乞的神氣說:“只要病好了,我還回來。”生命的火還在她心里燃燒著,她不想死的。在嚴冬的大風雪里,在灰暗的長天下,坐在一輛獨輪小車上,一個垂老的人,帶了自己獨子的棺材,帶了一個艱苦地追求了一輩子而終于得到的大空虛,帶了一顆碎了的心,回到自己的故鄉里去,把一切希望和幻想都拋到后面,人們大概總能想象到這老人的心情吧!我知道會有種種的幻影在她眼前浮掠,她會想到過去自己離開家時的情景,然而現在眼前明顯擺著的卻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黑洞,一切就都歸到這洞里去。車走上一個小木橋的時候,忽然翻下河去,這老人也被傾到水里。被人撈上來的時候,渾身都結了冰。她自己哭了,別人也都哭起來。人生到這樣一個地步,還有什么話可以說呢?這純樸的老人也不能不咒罵自己的命運了。
我不忍去想象,她怎樣在那窮僻的小村里活著的情形。聽人說,剩下的一只眼睛也哭得失了明。自己的房子已經賣給別人,只好借住在親戚家里。一閉眼,我就仿佛能看到她怎樣躺到床上呻吟,但沒有人去理會她;她怎樣起來沿著墻摸索著走,她怎樣呼喊著老天。她的紅蘿卜似的開了裂口流著紅血的手在我眼前顫動……以前存的錢一個也沒能剩下,她一定會回憶到自己困頓的一生,受盡人們的唾棄,老年也還免不了早起晚睡侍候別人的顏色;到死卻連自己一點兒無論怎樣不能成為希望和幻想的希望和幻想都一個不剩地破碎了去。過去的黑影沉重地壓在她心頭。人到欲哭無淚的地步,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聽不到她的消息,我只有單純地有點近于癡妄地希望著,她能好起來,再回到我們家里去。
但這豈是可能的呢?第二年暑假我回家的時候,就聽人說,王媽死了。我哭都沒哭,我的眼淚都堆在心里,永遠地。現在我的眼前更亮,我認識了怎樣叫人生,怎樣叫命運。——小小的院子里仍然擠滿了夜來香。黃昏里我仍然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悲哀沉重地壓住了我的心。我沒有心緒再數蝙蝠了。在沉寂里,夜來香自己一閃一閃地開放著,卻沒有人再去數它們。半夜里,當我再從飄忽的夢境里轉來的時候,看不到窗上的微微的白光,也再聽不到嗡嗡的紡車的聲音,自然更看不到照在四面墻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著歷亂的枝影晃動。一切都死樣的沉寂。我的心寂寞得像古潭。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整夜散放著幽香的夜來香的傘似的黃花枝枝都枯萎了。沒了王媽,夜來香哪能不感到寂寞呢?
1935年
WaLa
總有一個女孩子的面影飄動在我的眼前:淡紅的雙腮,圓圓的大眼睛。這面影對我這樣熟悉,卻又這樣生疏。每次當它浮起來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去理會,它只是這么搖搖曳曳地在我眼前浮動一會兒,驀地又暗淡下去,終于消逝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我的記憶也自然會隨了這消逝去的影子追上去,一直追到六年前的波蘭車上。
也是同現在一樣的夏末秋初的天氣,我在赤都游了一整天以后,腦海里裝滿了紅紅綠綠的花壇的影像,走上波德通車。我們七個中國同學占據了一個車廂,談笑得頗為熱鬧。大概快到華沙了吧,車里漸漸暗了下來,這時忽然走進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來。我只覺得有一個秀挺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閃,還沒等我細看的時候,她已經坐在我的對面。我的地理知識本來不高明。在國內的時候,對波蘭我就不大清楚,對波蘭的女孩子更模糊成一團。后來讀到一位先生游波蘭描寫波蘭女孩子的詩,當時的印象似乎很深,但不久就漸漸淡了下來,終于連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了。然而現在自己竟到了波蘭,而且對面就坐了一個美麗的波蘭女孩子:淡紅的雙腮,圓圓的大眼睛。
倘若在國內的話,七個男人同一個孤身的女孩子坐在一起,我們即使再道學,恐怕也會說一兩句帶著暗示的話,讓女孩子紅上一陣臉,我們好來欣賞嬌羞含怒然而卻又帶笑的態度。然而現在卻輪到我們紅臉了。女孩子坦然地坐在那里,臉上掛著一絲微笑,把我們七個異邦的青年男子輪流看了一遍,似乎想要說話的樣子。但我們都仿佛變成在老師跟前背不出書來的小學生,低了頭,沒有一個人敢說些什么。終于還是女孩子先開了口。她大概知道我們不能說波蘭話,只用德文問我們會說哪一國的話。我們七個中有一半沒學過德文。我自己雖然學過,但也只是書本子里的東西。現在既然有人問到了,也只好勉強回答說自己會說德文。談話也就開始了,而且還是愈來愈熱鬧。我們真覺得語言的功用有時候并不怎樣大,靜默或其他別的動作還能表達更多更復雜更深刻的思想。當時我們當然不能長篇大論地敘述什么,有的時候竟連意思都表達不出來,這時我們便相對一笑,在這一笑里,我們似乎互相了解了更多更深的東西。剛才她走進來的時候,先很小心地把一個坐墊放在座位上,然后坐下去。經過了也不知道多少時候,我驀地發現這坐墊已經移到一位中國同學的身子下面去;然而他們兩個人都沒注意到,當時熱鬧的情形也可以想見了。
在滿洲里的時候,我們曾經買了幾瓶啤酒似的東西。一路上,每到一個大車站,我們就下去用鐵壺提開水來喝,這幾瓶東西卻始終珍惜著沒有打開。現在卻仿佛驀地有一個默契流過我們每個人的心中,一位同學匆匆忙忙地找出來了一瓶打開,沒有問別人,其余的人也都興高采烈地幫忙找杯子,沒有一個人有半點兒反對的意思。不用說,我們第一杯是捧給這位美麗的女孩子的。她用手接了,先不喝,問我這是什么。我本來不很知道這究竟是什么,反正不過是酒一類的東西,而且我腦子里關于這方面的德文字也就只有一個酒字,就順口回答說:“是酒。”她于是喝了一口,立刻抬起眼含著笑仿佛譴責似的問著我說:“你說是酒?”這雙眼睛這樣大,這樣亮,又這樣圓,再加上玫瑰花似的微笑,這一切深深地壓住了我的心,我本來沒有意思辯解,現在更沒話可說,其實也不能說什么話了。她沒有再說什么,拿出她自己帶來的餅干分給我們吃。我們又吃又喝,忘記了現在是在火車上,是在異域;忘記了我們是初相識的異國的青年男女,根本忘記了我們自己,忘記了一切。她皮包里帶著許多相片,她一張一張地拿給我們看。我們也把我們身邊帶的書籍畫片,甚至連我們的畢業證書都找出來給她看。小小的車廂里充滿了融融的欣悅。一位同學忽然問她叫什么名字,她立刻毫不忸怩地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我們的簿子上:Wala,一個多么美妙令人一聽就神往的名字!
大概將近半夜了吧,我走到另外一個車廂里想去找一個地方睡一會兒。終于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一個位子。對面坐了一位大鼻子的中年人。才一出國,看到滿車外國人,已經有點兒覺得生疏;再看了他這大鼻子,仿佛自己已經走進了一個童話的國土里來,有說不出的感覺。這大鼻子仿佛有魔力,把我的眼睛吸住,我非看不行。我敢發誓,我一生還沒有看到這樣大的鼻子。他耳朵上又罩上了無線電收音機,襯上這生在臉正中的一塊大肉,這一切合起來湊成一幅奇異的圖案畫,看了我再也忍不住笑起來。但他偏又高興同我說話,說著破碎的英語,一手指著自己的頭,一手指著遠處坐著的Wala,頭搖了兩搖,奇異的圖案畫上浮起一絲鄙夷微笑。我抬起頭來看了看Wala,才發現她頭上戴了一頂紅紅綠綠的小帽子。剛才我竟沒有注意到,我的全部精神都讓她的淡紅的雙腮同圓圓的大眼睛吸住了。現在忽然發現她頭上的小帽子,只覺得更增加了她的嫵媚。一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這位中年人為何討厭這一頂同她的秀美的面孔相得益彰的小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