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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輯 這些人,那些事(3)

到故都以后,我走到另一個世界里,許多新奇的事情占據了我的心,我早把老人埋在回憶的深黑的角隅里。第一次回家是在同一年的冬天。雖然只離開了半年,但我想,對老人的病軀,這已經是很夠掙扎的一段長長的期間了。恐怕當時連這樣思也不曾想過。我下意識地覺得老人已經死了,墓上的衰草正在嚴冬下做著春的夢。所以我也不問到關于他的消息。驀地想起來的時候,心里只影子似的飄過一片淡淡的悲哀。但我到家后的第五天,正在屋里坐著看水仙花的時候,又聽到窗外有哼哼的聲音,開門進來的就是這老人。我的腦海里電光似的一閃,這對我簡直像個奇跡,我驚愕得不知所措了。他坐下,又從斷斷續續的哼聲中進出幾句套語來,接著仍然是成排的連珠似的咳嗽。比以前還要劇烈,當我問到他近來的情況的時候,他就告訴我,因為受本街流氓的排擯,他已經不能再在那個古廟里存身,就在那年的秋天,搬到一個靠近圩子墻的土洞里去,仍然有許多人送飯給他吃,我們家也是其中之一。嘆了幾口氣之后,又說到雖然哼哼還沒能去掉,但自己覺得身體卻比以前好了,這也總算是個好現象,自己還希望能壯壯實實地再活幾年,說完了,又拖著自己孤伶的背影蹣跚地走回去。

第二天的下午,我走去看他,走近圩子墻的時候,已經沒了住的人家,只有一座座縱橫排列著的墳,尋了半天,好歹在一個土崖下面尋到一個洞,給一扇秫秸編成的門擋住口。我輕輕地拽開門,撲鼻的一陣煙熏的帶土味的氣息,老人正在用干草就地鋪成的床上躺著。見了我,似乎有點兒顯得倉皇,要站起來,但我止住了他。我們就談起話來。我從門縫里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墳頂。四周仿佛凝定了似的沉寂,我不由地幻想起來,在死寂的中夜里,當鬼火閃爍著藍光的時候,這樣一個垂死的老人,在這樣一個地方,想到過去,看到現在,會有什么樣的感想呢?這樣一個土洞不正同墳墓一樣嗎?眼前閃動著種種的幻象,我的心里一閃,我立刻覺得自己現在就是在墳墓里,面前坐著的有蝙蝠形的臉和白須的老人就是一具僵尸,冷栗通過了我的全身。但我抬頭看老人,他仍然同平常一樣地鎮定;而且在鎮定中還加入了點兒悠然的意味。神秘的充滿了生之力的光不時從眼里射出來。我的心亂了;我仿佛有什么東西急于了解而終于不了解似的,心里充滿了疑惑;但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我不愿意再停留在這里,我順著圩子墻頹然走回家里,在暗淡的燈光下,水仙花的芬芳的香氣中,陷入了長長的不可捉摸的沉思。

不久,我又回到故都去。從這以后,第一次回家是在夏天,我以為老人早已死掉了;但卻看到他眼里閃熠著的充滿了生之力的神秘的光。第二次回家是在另一個夏天,我又以為老人早已死掉了;但他又出現了,而且哼哼也更劇烈了;然而我又看到他眼里閃熠著充滿了生之力的神秘的光。每次都給我一個極大的驚奇,但過后也就消逝了。就這樣,一直到去年秋天,我在故都的生活告了一個結束,又回到這個城市里來。老人早已躲出我記憶之外,因為我直覺地確定地相信,他再也不會活在人間了。我不但不向家里人問到他,連以前有的淡淡的悲哀也不浮在我的心里來。然而在一個秋末的黃昏里,又聽到他的低咽而幽抑的哼哼聲從窗外飄進來;在帶點兒悲涼凄清的晚秋的沉寂里,哼哼聲更顯得陰郁,仿佛想把過去生命里的一切哀苦全從這哼聲里噴泄出來。我的心顫栗起來。我真想不到在過去遇到的許多奇跡之外,還有今天這樣一個奇跡。我有點兒怕見他,但他終于走進來。衣服上滿是土,頭發凌亂得像秋草;態度仍然很鎮定;臉色卻更顯得蒼老,黧黑;腰也更顯得傴僂。見了我,勉強做出一個笑容,接著就是一陣咳嗽;咳嗽間斷的時候,就用哼哼來把空縫補上;同時嘴里還努力說著話,也已是些囈語似的聲音。他告訴我,他來的時候走幾步就得坐下休息一會兒,走了有一點鐘才走到這里,當我問到他的身體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說,身體已經是不行了;昨天到廟里求了一個簽,說他還能活幾年,這使他非常高興,他仍然希望能壯壯實實地再活幾年,他不想死。我又看到有神秘的充滿了生之力的光從他的昏暗的眼里射出來,他仿佛又在前途看到希望,看到花。我迷惑了,惘然地看著他拖著自己孤伶的背影走去。

從去年秋天到現在,在我的生命中是一個大的轉變。我過的是同以前迥乎不同的生活。在學校里過了六天以后,照例要回到我不高興回去的家里看看;因而也就常逢到老人。每見一次面,我總覺得老人的精神和身體都比上一次要壞些,哼哼也劇烈些。但我仍然一直見面見到現在,每次都看到他從眼里射出的神秘的光,這光,在我心里,連續地打著烙印。我并不愿意老人死,甚至連想到也會使我難過。但我卻固執地覺得生命對他已經沒了意義。從人生的路上跋涉著走到現在,過去是辛酸的,回望只見到灰白的一線微痕;現在又處在這樣一個環境里;將來呢?只要一看到自己拖了孤伶的背影蹣跚地向前走著的時候,走向將來,不正是這樣一個情景么?在將來能有什么呢?沒有希望,沒有花。但我抬頭又看到我面前這位蝙蝠臉的老人,看到他低垂著注視著地面的眼光,充滿了神秘的生命力,這眼光告訴我們,他永遠不回頭看,他只向前看,而且在前面他真的又看到閃爍的希望,燦爛的花。我迷惑了。對我,這蝙蝠臉是個謎,這從昏暗的眼里射出的神秘的光更是個謎。就在這兩重謎里,這老人活在我的眼前,活在我的心里。誰知道這神秘的光會把他帶到什么地方呢?

1935年5月2日

夜來香開花的時候

夜來香開花的時候,我想到王媽。我不能忘記,在我剛走出童年的幾年中,不知道有幾個夏夜里,當悶熱漸漸透出了涼意,我從飄忽的夢境里轉來的時候,往往可以看到窗紙上微微有點兒白;再一沉心,立刻就有嗡嗡的紡車的聲音,混著一陣陣的夜來香的幽香,流了進來。倘若走出去看的話,就可以看到,一盞油燈放在夜來香叢的下面,昏黃的燈光照徹了小院,把花的高大支離的影子投在墻上,王媽坐在燈旁紡著麻,她的黑而大的影子也被投在墻上,合了花的影子在晃動著。

她是老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到我們家里來的。當我從故鄉里來到這個大都市的時候,我就看到她已經在我們家里來來往往地做著雜事。那時,已經似乎很老了。對我,從那時到現在,是一個從莫名其妙的朦朧里漸漸走到光明的一段。最初,我看到一切事情都像隔了一層薄紗。雖然到現在這層薄紗也沒能撤去,但漸漸地卻看到了一點兒光亮,于是有許多事情就不能再使我糊涂。就在這從朦朧到光亮的一段里,我們搬過兩次家。第一次搬到一條歪曲鋪滿了石頭的街上。王媽也跟了來。房子有點兒舊,墻上滿是雨水的漬痕。只有一個窗子的屋里白天也是暗沉沉的。我童年的大部分的時間就在這黑暗屋里消磨過去。院子里每一塊土地都印著我的足跡。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起來屋頂上在秋風里顫抖的小草,墻角檐下掛著的蛛網。但倘若籠統想起來的話,就只剩一團蒼黑的印象了。

倘若我的記憶可靠的話,在我們搬到這蒼黑的房子里第二年的夏天,小小的院子里就有了夜來香。當時頗有一些在一起玩的小孩,往往在悶熱的黃昏時候聚在一塊兒,仰臥在席上數著天空里飛來飛去的蝙蝠。但是最引我們注意的卻是夜來香的黃花——最初只是一個長長的花苞,我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還不開,還不開,驀地一眨眼,再看時,長長的花苞已經開放成傘似的黃花了。在當時的心里,覺得這樣開的花是一個奇跡。這花又毫不吝惜地放著香氣。王媽也很高興。每天她總把所有開過的花都數一遍。當她數著的時候,隨時有新的花在一閃一閃地開放著。她眼花繚亂,數也數不清。我們看了她慌張而又用心的神情,不禁一哄笑起來。就這樣每一個黃昏都在奇跡和幽香里度過去。每一個夜跟著每一個黃昏走了來。在清涼的中夜里,當我從飄忽的夢境里轉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王媽的投在墻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著夜來香的影子晃動了。

就在這樣一個環境里,我第一次覺得我的眼前漸漸地亮起來。以前我看王媽只像一個影子。現在我才發現她也同我一樣的是一個活動的人。但是我仍然不明了她的身世。在小小的心靈里,我并想不到她這樣大的年紀出來傭工有什么苦衷;我只覺得她同我們住在一起,就是我們家里的一個人,她也應該同我們一樣地快活。童稚的心豈能知道世界上還有不快活的事情嗎?

在初秋的暴雨里,我看到她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在嚴冬大雪的早晨,我看到她點著燈起來生爐子。冷風把她手吹得紅蘿卜似的開了裂,露出鮮紅的肉來。我永遠忘不掉這兩只有著鮮紅裂口的手!她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脾氣,這些都充分表示出一個北方農民的固執與倔強。但我在黃昏的燈下卻常聽到她不時吐出的嘆息了。我從小就是孤獨的。在我小小的心里,一向感覺到缺少點兒什么。我雖然從沒嘆息過,但嘆息卻堆在我的心里。現在聽了她的嘆息,我的心仿佛得到被解脫的痛快。我愿意聽這樣的低咽的嘆息從這垂老的人的嘴里流出來。在她,不知因為什么,閑下來的時候,也總愛找著我說話。她告訴我,她的丈夫是她村里唯一的秀才,但沒能撈上一個舉人就死去了。她自己被家里的妯娌們排擠,不得已才出來傭工。有一個兒子,因為鄉里沒有飯吃,到關外做買賣去了。留下一個媳婦在這大城里,似乎也不大正經。她又告訴我,她年輕的時候,怎樣剛強,怎樣有本領,和許多別的美德;但誰又知道,在垂老的暮年又被迫著走出來謀生,只落得幾聲嘆息呢?

以后,這嘆息就時時可以聽到。她特別注意到我衣服寒暖。在冬天里,她替我暖,在夏夜里,她替我用大芭蕉扇趕蚊子。她仍然照常地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冬天早晨用開了鮮紅裂口的手生爐子。當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又可以看到她鄭重其事地數著花朵。但在不寐的中夜里,晚秋的黃昏里,卻連續聽到她的嘆息,這嘆息在沉寂里回蕩著,更顯得凄冷了。她仿佛時常有話要說。被追問的時候,卻什么也不說,臉上只浮起一片慘笑。有時候有意與無意之間,又說到她年輕時候的倔強,她的秀才丈夫。往往歸結說到她在關外做買賣的兒子。我們都可以看出來,這老人怎樣把暮年的希望和幻想放在她兒子身上。我也曾替她寫過幾封信給她的兒子,但終于也沒能得到答復。這老人心里的悲哀恐怕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了。

不記得是哪一年,在夏天,又是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她兒子來了信。信里說的,卻并不像她想的那樣滿意,只告訴她,他在關外勤苦幾年掙的錢都給別人騙走了;他因為生氣,現在正病著,結尾說:“倘若母親還要兒子的話,就請匯錢給我回家。”這樣一封信給她怎樣的影響,我們大概都可以想象得出。連著嘆了幾口氣以后,她并沒說什么話,但臉色卻更陰沉了。這以后,沒有嘆氣,我們只看到眼淚。

我前面不是說,我漸漸從朦朧里走向光明里去么?現在我眼前似乎更亮了。我看透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在每個人嘴角常掛著的微笑后面有著怎樣的冷酷;我看出大部分的人們都給同樣黑暗的命運支配著。王媽就在這冷酷和黑暗的命運下呻吟著活下來。我看透了這老人的眼淚里有著無量的凄涼。我也了解了她的寂寞。

在這時候,我們又搬了一次家,只不過從這條鋪滿了石頭的街的中間移到南頭。王媽仍然跟了來。房子比以前好一點兒,再看不到四壁的雨痕和蜘蛛。每座屋子也都有了兩個以上的窗子,而且窗子上還有玻璃。尤其使我滿意的是西屋前面兩棵高過房檐的海棠。時候大概是春天,因為才搬進來的時候,樹上還開滿著一團團的花。就在這一年的夏天,大概因為院子大了一點兒吧,滿院里,除了一個大水缸養著子午蓮和幾十棵鳳仙花和其他雜花以外,便只看到一叢叢的夜來香。我現在已經不是孩子,有許多地方要擺出安詳的樣子來;但在夏天的黃昏時候,卻仍然做著孩子時候做的事情。我坐在院子里數著天上飛來飛去的蝙蝠。看著夜色慢慢織入夜來香叢里,一片朦朧的薄暗。一眨眼,眼前已經是一片黃黃的傘似的花了。跟著又有幽香流過來。夜里同蚊子打過了仗,好容易睡過去。各樣的夢做過了以后,從飄忽的夢境里轉來的時候,往往可以看到窗上有點兒白,聽到嗡嗡的紡車的聲音。走出去,就可以看到王媽的黑大的投在墻上的影子在合著夜來香的影子晃動了。

王媽更老了。但我仍然只看到她的眼淚。在她高興的時候,她又談到她的秀才丈夫,她的不大正經的兒媳婦,和她病倒在關外的兒子。她仍然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冬天老早起來生爐子,從她走路的樣子上看來,她真有點兒老了;雖然她自己在別人說她老的時候還在竭力否認著。她有顆簡單純樸的心。因了年紀更大的關系,這顆心似乎就更純樸簡單。往往因為少得了一點兒所應得的東西,我們就可以看到她的干癟了的嘴并攏在一起,腮鼓著。似乎要有什么話從里面流了出來。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下往往是沒有什么流出的。倘若有人意外地給了她點兒什么,我們也可以意外地看到這老人從心里流出來的快意的笑了。她不會做荒唐的夢,極小的得失可以支配她的感情。她有一顆簡單的心。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這寂寞的老人就在這寂寞里活下去。上天給了她一個爽直的性情,使她不會向別人買好,不會在應當轉圈的時候轉圈。因為這,在許多極瑣碎的事情上,她給了別人一點兒小小的不痛快,她自己卻得到一個更大的不痛快。這時候,我們就見她在把干癟了的嘴并攏以后,又在暗暗地流著眼淚了。我們都知道,這眼淚并不像以前想到她兒子時的那眼淚那樣有意義。這樣的眼淚流多了,頂多不過表示她在應當流的淚以外,還有多余的淚,給自己一點兒輕松。淚流過了不久,就可以看到她高興地在屋里來來往往地做著雜事了。她有一顆同孩子一樣的簡單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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