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一輯 這些人,那些事(7)
- 一花一世界:跟季羨林品味生活禪
- 季羨林
- 2848字
- 2017-12-11 11:32:08
她的家庭看來是非常和睦的,丈夫忠厚老實,一個獨生子不在家,老夫婦倆對兒子愛如掌上明珠。我記得,有一段時間,老頭兒月月購買哥廷根的面包和香腸,打起包裹,送到郵局,寄給在達姆施塔特(Darmstadt)高工念書的兒子。老頭兒腿有點兒毛病,走路一瘸一拐,很不靈便;雖然拿著手杖,仍然非常吃力??伤晦o辛勞,月月如此。后來老夫婦倆出去度假,順便去看兒子。到兒子的住處大學生宿舍里去,一瞥間,他們看到老頭兒千辛萬苦寄來的面包和香腸,卻發了霉,干癟癟地躺在桌子下面。老頭兒怎樣想,不得而知。老太太回家后,在晚上向我“匯報”時,絮絮叨叨地講到這件事,說她大為吃驚。但是,奇怪的是,老頭兒還是照樣拖著兩條沉重的腿,把面包和香腸寄走。我不禁想到,“可憐天下父母心”,古今中外之所同。然而兒女對待父母的態度,東西方卻大不相同了。章太太的男房東可以為證。我并不提倡愚忠愚孝。但是,即使把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化為一般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像房東兒子的做法不也是有點兒過分了嗎?
女房東心里也是有不平的。
兒子結了婚,住在外城,生了一個小孫女。有一次,全家回家來探望父母。兒媳長得非常漂亮,衣著也十分摩登。但是,女房東對她好像并不熱情,對小孫女也并不寵愛。兒媳是年輕人,對好多事情有點馬大哈,從中也可以看出德國兩代人之間的“代溝”。有一天,兒媳使用手紙過多,把馬桶給堵塞了。老太太非常不滿意,拉著我到衛生間指給我看。臉上露出了許多怪相,有憤怒,有輕蔑,有不滿,有憎怨。此事她當然不能對兒子講,連丈夫大概也沒有敢講,茫茫宇宙間她只有對我一個人訴說不平了。
女房東也是有偏見的。
關于戴帽子的偏見,我在上面已經談過了,這里不再重復。她的偏見不只限于這一點,而且最突出的也不是這一件事。最突出的是宗教偏見。她自己信奉的是耶穌教,對天主教懷有莫名其妙的刻骨仇恨。世界各地區各民族都毫無例外的有宗教偏見,這種偏見比任何其他偏見都更偏見。歐洲耶穌基督教新舊兩派之間的偏見,也是異常突出的。我的女房東沒有很高的文化,她的偏見也因而更固執。但她偏偏碰到一個天主教的好人。女房東每個月要雇人洗一次衣服、床單,等等。承擔這項工作的是一個天主教的老處女,年紀比女房東還要大,總有六十多歲了。她沒有財產,沒有職業,就靠幫人洗衣服為生。人非常老實,一天說不了幾句話。卻是一個十分虔誠的信徒,每月的收入,除了維持極其簡樸的生活以外,全都交給教堂。她大概希望百年之后能夠在虛無縹緲的天堂里占一個角落吧。女房東經常對我說:“特雷莎(Therese)忠誠得像黃金一樣?!碧乩咨撬拿帧5?,忠誠歸忠誠,一提到宗教,女房東就憤憤不平,晚上向我“匯報”時,對她也時有微詞,具體的例子卻從來沒有聽說過。
我的女房東就是這樣一個有不平、有偏見、有自己的與宇宙大局世界大局和國家大局無關的小憂愁小煩惱,這樣那樣的特點的平平常常的人;卻是一個心地善良、厚道,不會玩弄任何花招的平常人。
她的一生也是頗為坎坷的,走的并非都是陽關大道。據她自己說,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德國人家里普遍都有金子,她家里也一樣。大戰一結束,德國發了瘋似的通貨膨脹,把她的一點點黃金都膨脹光了,成了無金階級。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她只是靠工資過日子。她對政治不感興趣,她從來不贊揚希特勒,當然更不懂去反對他。由于種族偏見,猶太人她是反對的,但也說不上是“積極分子”,只是隨大流而已。她在鄉下沒有關系戶,食品同我一樣短缺。在大戰中間,她丈夫餓得從一個大胖子變成一個瘦子,終于離開了人世。老兩口兒一生和睦相處,我從來沒有聽到他們倆拌過嘴,吵過架。老頭兒一死,只剩下她孤零一人。兒子極少回來,屋子里空蕩蕩的。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從表面上看,她只能同我這一個異邦的青年相依為命了。
戰爭到了接近尾聲的時候,日子越來越難過。不但食品短缺,連燃料也無法弄到。哥廷根市政府俯順民情,決定讓居民到山上去砍伐樹木。在這里也可以看到德國人辦事之細致、之有條不紊、之遵守法紀。政府工作人員在茫茫的林海中劃出了一個可以砍伐的地區,把區內的樹逐一檢查,可以砍伐者畫上紅圈??撤]有紅圈的樹,要受到處罰。女房東家里沒有勞動力,我當然當仁不讓,陪她上山,砍了一天樹,運下山來,運到一個木匠家里,用機器截成短段,然后運回家來,儲存在地下室里,供取暖之用。由于那一個木匠態度非常壞,我看不下去,同他吵了一架。他過后到我家來,表示歉意。我覺得,這不過是小事一端,一笑置之而已。
我的女房東是一個平常人,當然不能免俗。當年德國社會中非常重視學銜,說話必須稱呼對方的頭銜。對方是教授,必須呼之為“教授先生”;對方是博士,必須呼之為“博士先生”。不這樣,就顯得有點兒不禮貌。女房東當然不會是例外。我通過了博士口試以后,當天晚上“匯報”時,她突然笑著問說:“我從今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博士先生’?”我真是大吃一驚,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我連忙說:“完全沒有必要!”她也不再堅持,仍然照舊叫我“季先生”,我稱她為“歐樸爾太太”,相安無事。
一想到我的母親般的女房東,我就回憶聯翩。在漫長的十年中,我們晨夕相處,從來沒有任何矛盾。值得回憶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即使回憶困難時期的情景,這回憶也仍然是甜蜜的。這些回憶一時是寫不完的,因此我也就不再寫下去了。
離開德國以后,在瑞士停留期間,我曾給女房東寫過幾次信?;貒院?,在北平,我費了千辛萬苦,弄到了一罐美國咖啡,大喜若狂。我知道,她同許多德國人一樣,嗜咖啡若命。我連忙跑到郵局,把郵包寄走,期望它能越過千山萬水,送到老太太手中,讓她在孤苦伶仃的生活中獲得一點兒喜悅。我不記得收到了她的回信。到了五十年代,“海外關系”成了十分危險的東西。我再也不敢寫信給她,從此便云天渺茫,互不相聞。正如杜甫所說的“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绷?。
1983年,在離開哥廷根將近四十年之后,我又回到了我的第二故鄉。我特意擠出時間,到我的故居去看了看。房子整潔如故,四十年漫長歲月的痕跡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我走上三樓,我的住房門外的銅牌上已經換了名字。我也無從打聽女房東的下落,她恐怕早已離開了人世,同她丈夫一起,靜臥在公墓的一個角落里。我回首前塵,百感交集。人生本來就是這樣,我有什么辦法呢?我只有虔心禱祝她那在天之靈——如果有的話——永遠安息。
1994年2月25日
三個小女孩
我生平有一樁往事:一些孩子無緣無故地喜歡我,愛我;我也無緣無故地喜歡這些孩子,愛這些孩子。如果我以糖果餅餌相誘,引得小孩子喜歡我,那是司空見慣,平平常常,根本算不上什么“怪事”。但是,對我來說,情況卻絕對不是這樣。我同這些孩子都是邂逅相遇,都是第一次見面,我語不驚人,貌不壓眾,不過是普普通通,不修邊幅,常常被人誤認為是學校的老工人。這樣一個人而能引起天真無邪、毫無功利目的、二三歲以至十一二歲的孩子的歡心,其中道理,我解釋不通,我相信,也沒有別人能解釋通,包括贊天地之化育的哲學家們在內。
我說這是一樁“怪事”,不是恰如其分嗎?不說它是“怪事”,又能說它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