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曉瑟
- 十一eleven
- 3303字
- 2018-09-10 14:44:18
后花園。
周圍鬧哄哄的,是丫鬟們的嬉鬧之聲。只見一個個丫頭一手拿著一盒金粉,一手握著毛筆,正往綠葉和花朵上沿著脈絡細細描繪。
金粉的點綴,粼粼閃光,好一派富麗堂皇的景象。若是襯著月色朦朧,芝蘭玉樹,真讓人恍然置身于廣寒宮中,不知今夕何夕。
繞著清湖的游廊,每隔三步,便掛上玲瓏青紋宮燈,待到夜幕降臨,一片燈火輝煌,天地同輝。
后院子里的西北角,戲臺被重新修繕過,綠瓦紅檐,廊柱雕花。一群眉清目秀的小丫頭正在練聲、壓腿。
不遠處的一樹木槿花,開得極為燦爛。
街角角落的陰影里,隱藏著一個女子。她已經在此處流連了許久。
那女子穿一身紫紅素色對襟褙子,領口和袖口鑲滾著白玉蘭花紋樣,銀紅色長裙。烏發如墨梳成隨云髻,見不到其他的珠翠飾物,只一只赤金蝴蝶釵低低地壓在發髻上。身姿婀娜,容貌姣好,秀氣的瓜子臉,兩彎黛眉修得又細又長,精致的櫻唇不點而朱。
此刻,那女子的內心正在劇烈地矛盾與掙扎。
她叫出生于農家小戶,下面還有三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她不認識字,不會做女紅,自她懂事起的所有時間,都被挑水,喂豬,做飯,洗衣所填滿。粗重的活計,使得她的雙手長滿了厚厚的繭子,卻無法遮蓋她出落得越發水靈的姿容。
親爹將她賣給了一個小官吏為妾,小官吏給她起了一個新名字——如煙。還未來得及收房,如煙的美貌讓偶爾到小官吏家做客的馮子明大為傾倒,小官吏知情識趣,便將她轉送給馮子明。
馮子明并未將如煙帶回府里過了明路,不過租賃了一處小宅院,將如煙養了起來。
比起娘家,這種日子算是天堂了——兩個小丫頭伺候著,還有一個老媽子負責做飯洗涮;光亮的綾羅綢緞剪裁成衣裳;亮晶晶的珠寶首飾讓人眼花繚亂;還有一錠錠的銀子,她應該心滿意足了。
可是,她為馮子明生下了兒子。她理應得到更多。
馮府里貴人出門的場景,如煙見過,可真謂是綺羅珠履,衣香鬢影。她不由得自慚形穢,因為她身上的衣裙,竟然比不上主子身邊體面的大丫頭。更別提神清氣爽騎著高頭大馬的馮家少爺,遠不是她那小家子氣十足的兒子能夠比擬的。從那時起,或許連如煙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忿便在她心里生了根。
但讓如煙反抗,她卻不敢。萬一惹馮子明生氣,雞飛蛋打,連如今的生活都保不住。她是如煙,不是那個貧窮的農家女,習慣了吃精細糧,再也咽不下粗糠;習慣了十指不沾陽春水,再也下不去手洗刷油膩膩的碗碟……
今天如煙終于鼓起了勇氣,因為她聽說男人最薄情,永遠只愛年輕貌美,等到人老珠黃,又沒名沒分,說拋棄就被拋棄;她聽說馮家的修容娘娘將要回府省親,為了修容娘娘的臉面,只要豁出去,馮家定會承認她的身份,再不濟,至少也得是個妾;她還聽說她這種人,稱為外室,地位比通房丫頭更不如,生下的兒子得不到承認,將來死了,只能隨便點一塊地埋了……
為了兒子也好,為了名分也好,為了一輩子的錦衣玉食也好,如煙咬咬牙,下定決心,賭一把。
像是一只撲火的飛蛾,眾目睽睽之下,如煙跪倒在牌坊前。
“月宮仙子羞顏色……”一位文書相公正搖頭晃腦地吟詩作對,急促的敲門聲將他的靈感打斷。
老太爺偷的浮生半日閑,正合著雙眼,摸著胡子,愉悅地聽著清客相公們的一片奉承、贊美之聲,突兀地被打斷,不高興:“進來吧。”睜眼,見走進書房的是馮管家,便出言訓斥:“馮管家,你是府里的老人了,怎么還不懂得規矩?”
馮管家有口難言卻又不得不言,他彎著腰:“請老太爺安,請大老爺安。是奴才冒失了。只是……”他看了一圈簇擁在老太爺身邊的清客相公們,又將話吞了回去,腰彎的更低了。
大老爺不耐煩,他正需要些佳句,好謄寫在府里各處的景觀上。揮揮手:“馮管家,有話快說,沒見這里正忙著呢么。”
馮管家唯唯諾諾:“這……奴才……這……”
“什么這啊,那啊的,往日怎么不見你有口吃的毛病?說。”老太爺擰緊眉頭,說道。
馮管家心下一橫:“回老太爺,街口牌坊那處跪了一個女子,她說她叫如煙,是大老爺的……女人。”說著,馮管家不動聲色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大老爺,只見他的臉色登時就變了。
清客相公們面面相覲,知趣地噤聲不言。
老太爺也瞧見了大老爺蒼白的臉色,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這個大兒子在官場世故上頭不善鉆營也就罷了,老老實實熬資歷,總有升上去的一天。三天之后便是修容娘娘省親的日子,萬眾矚目的時刻,竟鬧出這等丑事,壓制不住那個上不了臺面的女人,讓她大張旗鼓地露面,還不知要被同僚怎樣笑話呢,實在是讓人惱火。
雖說男人好色是人之常情,收房幾個女人也沒什么大不了。但大兒媳婦是原配嫡妻,修容娘娘的生母,對府里還是有功的。如今這樣,不正戳著她的心窩子么?連帶著修容娘娘也沒了臉面。
老太爺面無表情,臉黑的像鍋底:“老大,你惹出來的麻煩,自己去收拾。”
大老爺額角冒出幾滴汗珠,連忙躬身應著:“是,父親。”
如煙直挺挺地跪著,只覺得雙腿漸漸麻木。她遠遠地看見大老爺朝她走來,心中一喜,以為大功告成,大老爺是來接她進府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使勁兒逼出點點淚花閃閃,越發顯得楚楚動人,嬌聲喚道:“老爺……”
可惜迎接她的并不是大老爺的笑臉,而是一巴掌猛烈的耳光。
如煙伏在地上,頭有些暈眩,臉上火辣辣地疼。
還未等她清醒過來弄清楚狀況,就聽見大老爺惡狠狠地說道:“賤人,誰讓你出來丟人現眼,還不趕快給我滾回去。”
如煙這才猛地記起自己到此而來的目的,大老爺猙獰扭曲的面孔,讓她心驚膽寒,她本能地想退縮,但,想想兒子,想想自己,未來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開弓沒有回頭箭,豁出去了。
如煙顧不得臉上的疼痛,縱身一躍而起,抱住了大老爺的大腿,抬頭望著他,哀哀切切:“老爺,我是如煙吶,老爺,您看看清楚,我是您的心肝寶貝兒如煙吶。老爺,我知道,您是心疼我的,您打我是迫不得已。您說過,府里的太太霸道,不賢惠,這么多年,您的身邊就只有兩個年紀不輕的妾伺候,您多瞅哪個丫鬟一眼她都不高興,您怕我委屈,不敢把我帶回家。您說過,要不是修容娘娘,您根本不想多忍耐。您還說等她死了要把我扶正……老爺,我不怕,就算太太要把我打死,我也不怕。為了能跟老爺您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我……”
這番話活靈活現地替大太太勾勒出了一個母老虎的形象。
周圍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而如煙聲音婉轉,如泣如訴,讓眾人唏噓不已。
大老爺暴跳如雷,恨不能撕了她的嘴:“你這個賤人,你給我閉嘴,給臉不要臉。”說著一抬腿將如煙踢開。
如煙衣裳上沾滿了塵土,但她不死心,跪行著又想上前。
“老爺,您果真如此狠心,不念咱們素日的恩愛么……”
“去死。”
大老爺毫不腿軟,朝著如煙的心窩就是一腳,可憐如煙柔弱的身子哪里經受得住,“噗”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圍觀的人群中有膽小的女人,掩住眼睛,不忍再看:
“那女人吐血了,別是給踢成內傷吧。”
“這是馮家的大老爺吧,平時看著人模人樣的,怎么這樣心狠啊。”
“就是,好歹是自己的女人吶。”
……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讓大老爺愈加怒火中燒。
“來人,把這女人給我有多遠扔多遠。”
小廝們還未來得及上前應答,只聽見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娘……”
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一個小男孩,約莫三四歲的樣子,胖乎乎的,跑得急,身子搖搖晃晃的。
他停在如煙身邊,瞪大眼睛,望著大老爺:“爹,你干嘛要打我娘?”
圍觀人群“轟”地炸開了:
“哎喲,這女人還給他生了兒子吶,馮家也太不是人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兒子算什么,肯定是玩膩了,想蹬了唄。富貴人家的老爺,你懂得,嘿嘿。”
……
大老爺再沒料到會在這里見著這個私生兒子,氣得直哆嗦,伸手指著孩子,問:“是誰?誰帶你過來的?”
男孩以為大老爺要打他,害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娘,娘……”
兒子是如煙的心頭肉,她平了平胸口翻滾的氣息,勉強地支起身子:“寶兒不哭了,娘在這里呢……”
“娘,爹兇,我討厭他。”
男孩撲進如煙的懷里。
如煙摸著他的頭:“他是你爹,疼你還來不及,怎么會兇你呢?”
如煙顫抖著唇對大老爺道:“老爺,寶兒也是您的兒子,您忍心讓他就這么不明不白地養在外頭,一輩子都不得拜祭祖宗么?”
男孩依舊哭泣不止,如煙也按捺不住,母子抱頭痛哭。
相處幾年,大老爺到底對如煙母子有兩分真心,才剛是急火攻心,又被如煙不知死活的話語逼得失去了理智,如今被母子倆的眼淚一激,稍微冷靜下來,他傻了眼,束手無策。
躲得遠遠的馮管家見到這一幕,無奈地搖了搖頭,身影閃了幾閃,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