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織一條毛線毯,需要花費很長時間。比如我的第5號裝備,那條紅色毛線毯,看著它的紋路就知道制作時花了不少功夫。雖然現在我已經有了許多裝備,其中有些完全用不上,有些只會用它們的一部分,還有一些則是過渡性的工具,只在計劃的準備階段有用,到最后的實施階段就無關緊要了。不過,這條紅色毛線毯卻是個徹徹底底的寶貝,可以說每一根毛線都派上了用場。我把這件精美漂亮的藝術品拿在手上,紅色的紋路就像掌心里流淌的血管一樣重要而珍貴。無與倫比的紅色毛線毯啊,我贊美你,我的生命就托付給你了。我愛你!
被囚禁的第20天,我像往常一樣醒來,廚房里的人還有三天才會過來,冷血醫生和廢話夫婦也沒有要屈尊探望的意思。我放心地以為這一天會平淡地過去,不會來什么人了。但我想錯了。
開始的一切都跟平常一樣,綁匪在早上8點準時送來了早飯。不出所料,早飯還是廚房里的人提前做好的乳蛋餅,放在那個印著花紋的瓷碟子上。正如前面反復說過的,我對這個傻里傻氣的碟子有一種強烈的憎惡,揮之不去。
如今已經是第20天,那個碟子我連碰都不想碰一下。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乳蛋餅捏著拿起來,盡量不讓皮膚接觸到瓷碟子。我把餅放在電視機頂上,打算把機頂蓋當作我的新餐盤,然后,我用衣袖做手套,隔著衣服把碟子扔到了地板上。它只配在地上跟灰塵和老鼠屎為伍,等著那個惡棍來收走它。結果,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因為理智地講,這個瓷碟子其實非常無辜。不過,我需要轉移一下注意力,發泄心中的不滿,再說我也確實討厭這個碟子上面的圖案。
乳蛋餅放在電視機上,我在旁邊席地而坐,從這個角度看,我眼中的房間忽然變得不一樣了。雖然位置上只是略有差異,但加上吃飯方式和姿勢的改變,一切都顯得大不相同。或許是因為直起腰來吃飯,血液可以更直接地流進大腦,又或許是因為以前天天坐在床上吃飯,現在從一個不同的角度看到了床的全貌,不管怎樣,我忽然靈光一閃,有了答案。我終于知道要如何把零碎的裝備拼湊在一起,組成我的復仇藍圖了。說不定從我踏進這個房間、看到那三根裸露的房梁的那一刻開始,這個答案就已經潛伏在我的腦海中,只不過直到此時,它才跳了出來。我可以把那條毯子變成繩子,這樣就萬事俱備了。終于,在被囚禁的第20天,一切都變得明朗起來。我不禁對自己感到些微的失望,這么明顯的答案,我居然沒能早一些發現。
我覺得,即使那些不好的結果已經顯而易見,但我們還是會不自覺地逃避,拒絕接受事實,因為我們還沒有做好準備,所以思維才會在事實面前封閉起來。比如,我的母親明明生過孩子,熟悉產婦的表現,卻堅決不肯相信自己的女兒已經懷孕七個月了,直到婦產科醫生把檢查結果擺在她面前,才不得不接受。所以,思維之所以會阻止我們的計劃,讓我們無法把每個點連成線,是為了讓我們先做好心理準備,然后理智地面對困難、尋求改變。在被囚禁的第20天,我一定是做好心理準備了,因為我終于對整個計劃有了清晰的設想。之前,我的復仇拼圖上只拼湊了零星的幾塊,但現在,我已經能看到整個藍圖的全貌了。雖然我本來就堅信自己會成功,但直到這一刻,當我發現毛線毯也是一件武器時,才終于意識到,我一定能解救自己和孩子,一定能復仇。
記住,你被綁架了。他們要搶走你的孩子,把他賣給惡魔,然后再把你丟到礦井去。沒有人知道你在哪兒,你必須要自救。事實就是如此殘酷,接受吧。你唯一能使用的工具就是這個房間里的東西。想清楚,行動吧。
我帶著勝利的微笑,得意揚揚地把乳蛋餅吃得一干二凈,電視機頂上一點兒碎屑也沒有留下。
編織一條毛線毯,需要花費很長時間。拆開一條毛線毯,花的時間還要更長。不知為什么,我本能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想趕緊著手干這個活。但我沒有貿然行動,而是一直耐心地等著,等綁匪收回早飯托盤,并且領我去洗手間。等這些全部完成后,他離開了房間,此時,我估計在午飯前還有三個半小時可以用來拆毛線毯。于是,我把鐵桶的提手卸下來,開始工作。
那天早上的天空泛著淡淡的鵝黃色,這憂郁的色彩莫名讓人覺得有些許傷感和寂寞。陽光并不刺眼,跟天空一樣,顯得十分平靜和安寧。這一切都讓人產生了一種錯覺,誤以為這一天將毫無波瀾,只不過是又一個平淡無奇、沒有希望的日子。但這一點我也想錯了。
我忙著跟毛線毯的一角做斗爭,這個結編得非常緊,于是,我先把鐵桶提手插進結的中心,努力撐大,然后用小拇指的指甲摳纏著的那股線,接著又用整個小拇指去挖,終于把它拆成了一截五英寸長、彎彎曲曲的毛線。光拆這第一個結,就花了我1小時5分鐘零3秒。照這樣下去,我的計劃只能推遲了。在重新制訂計劃之前,我覺得自己最好先拆上一天,計算出我拆毛線毯的平均速度,然后再做打算。我從那個印著兩匹馬的粉色筆袋里拿出一支鉛筆,畫了一個表格來記錄我拆毛線毯的速度。
畫好表格后,我開始拆第一排結。第16號裝備舊收音機中正放著普契尼的歌劇《波西米亞人》。當然,我選擇聽的是古典音樂頻道,因為我需要熱烈的起承轉合與永恒的深切渴望——就是那種非死不足以平息的情感——來作為我干活兒的動力。這種時候,輕松的流行歌曲也許會讓我的心情過于放松,失去奮斗的激情和仇恨的棱角。但是,在過去了十七年之后,現在的我更喜歡“德瑞博士”[9]和“加賴之子”[10]的碎石說唱樂[11],這些音樂如今倒是可以跟曾經的那些歌劇一樣,成為我的動力。如今,已經成年的我每天都聽著這種黑幫說唱,像海軍新兵一樣鍛煉身體。我雇了一名退役的海軍中士來幫我制訂訓練計劃,他成天沖我怒吼,罵我是“一攤爛泥”。不過,多虧了有這些節奏和內容都頗為尖銳的音樂相伴,我現在已經能夠連續完成15公里全速跑和999個仰臥起坐,那位退役軍官也對我露出了不加掩飾的贊許笑容。經過每天的魔鬼訓練,我已經變得非常強大,現在,誰也沒法再把我擄走了。
有時候,在艱苦的訓練過程中,我也會在這位老軍官的腳邊吐一口帶血的唾沫。我這么做并非輕蔑之舉,而是滿懷敬意的,這就像一只貓把咬斷脖子的老鼠放在主人家的門廊里,然后大叫一聲:喵。
好了,現在的事兒就先不說了,我們還是接著談過去吧。
在第20天開始干活的第2個小時,一只黑蝴蝶用翅膀從外面拍打著高高的三角窗,然后趴在了玻璃上,翅膀張開著。它是不是來提醒我有危險呢?你是不是在警告我什么?宇宙中有許多未解之謎,萬物之間又有某種無形的聯系,說不定它當時真的是來提醒我的。
我出神地看了它一會兒,然后把紅色的毛線毯放在床上,踮起腳尖靠近窗戶,更近地觀察著它。但它的位置實在太高了,要想看清它,得有屋子的一半高才行。你是來看我的嗎?美麗的小天使,快去找人幫忙,告訴他們我在這兒啊!
我踉蹌著走近了一些,撫摸著肚子,撫摸著我的孩子。我站在窗子下面,使勁向前靠,直到我的臉貼在了冰冷的墻上。但由于肚子很大,只能彎著腰。我閉上眼睛,試圖感受從上方傳來的蝴蝶的心跳。這就是孤獨吧?我孤獨嗎?請用你的翅膀搖一搖這面墻,告訴我你能聽到我說話。小蝴蝶,好朋友,求你了。隨便跟我說點兒什么都可以啊。求求你,救救我,幫幫我,搖一搖這面墻吧。
這時,我不再壓抑情感,輕輕地啜泣起來。我想起了媽媽,想起了爸爸,想起了我的男朋友,他還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父親呢。我多想再見他們一面,讓他們親切地拍拍我的背,或者溫柔地親親我的臉頰。
但是,我沒有在悲傷中沉浸太久,仿佛自己走到了道路的拐角處,在淚流滿面中,這一天的計劃、我的全部計劃,乃至我的整個未來,都迎來了一個突如其來的轉折。當時,我因為難耐的憂郁和孤獨而垂著肩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房間外的樓梯忽然響起了重重的腳步聲。來人走得很著急。那只蝴蝶倏忽之間便飛走了,我迅速沖到床邊,疊起毛線毯,并把畫了圖表的筆記本塞進褥子——之前,我曾在褥子靠近墻壁的一面開了一道六英寸長的口子——還剩最后一秒鐘,我把鐵桶的提手擱在鐵桶上,讓它看上去仿佛沒有被卸下來一樣。下一秒,他就闖了進來。
“關掉收音機。跟我來,快,別出聲!”
我聽出了你的害怕,嗅到了你的恐懼,這是怎么了,親愛的看守大人?我故意憤憤地用袖子擦去眼淚,仿佛是在激烈的街頭打斗中擦去臉上的鮮血,然后昂起頭,繼續挑釁地看著對手。來啊,膽小鬼!
我拖拖拉拉地走向收音機,慢吞吞地把它關上了,像個偏執的小孩兒一樣無精打采、死氣沉沉,絲毫不管他在旁邊已經快急瘋了。
“你他媽的倒是快點兒啊!要是再這么磨蹭,我就把你從樓梯上一腳踹下去!”
逗你玩兒呢,蠢貨,耍你實在太容易了。
于是,我又開始演戲,變回了那個普通、順從的被囚女孩兒。我低著頭,用顫抖的聲音像往常一樣回答:“好的,先生。”
“走!”
你的心思真是太好猜了,沒腦子的畜生。把我踹下去?你敢!要是那樣,你這賺錢的買賣就做不成了。
他抓著我的小臂,使勁拽著我往外走,我一時失去平衡,差點兒一頭栽倒在鐵桶上。雖然我勉強穩住了身子,但糟糕的是,我的腳蹭到了鐵桶,在接下來驚心動魄的三秒鐘內,我死死地盯著鐵桶的提手,它正在鐵桶的邊緣來回地搖晃。如果它掉下來,他一定會走過來查看。那樣一來,他就可能發現我的秘密了,就算他想不到我是在密謀逃脫,他也會另外拿一個桶來,到時候就不一定有金屬的提手了。別掉,我需要你!別掉,別、別、別!別掉,千萬別掉!它還在搖晃。我被拽到門口,頭還扭著向后看,我看到那個神賜的提手竟然克服了重力的誘惑,如我所愿地留在了鐵桶邊上。一定是黑蝴蝶保佑了我。它沒掉,它沒掉,它沒掉!
他在樓梯口停下了。周圍的墻上貼著棕色和暗紅色的印花壁紙,濕冷的空氣和昏暗的燈光讓我判斷出,這應該是一棟很老的鄉下房子。
他死死地抓著我,我的手腕都快被擰斷了。他沿著樓梯的欄桿向下看,然后又朝著窄窄的臺階向上看。他的目光在這兩個方向之間游移徘徊,似乎難以抉擇。一個敲門聲打破了凝滯的空氣,我估計應該是有什么不速之客來到了樓下的廚房門外。他瞬間僵住了。仿佛一只掉入獵人陷阱的野兔子。
他的樣子就像是一只蜥蜴知道自己的偽裝已經暴露了。他用沙啞的聲音低低地說道:“你如果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音,我就用鈍刀子把你父母的心臟一點兒一點兒挖出來。”
“好的,先生。”
我們兩個就像是在高高的草叢中匍匐前進的逃兵,他用胳膊肘向前指了指,招呼我道:“輕輕地走。去樓上,就現在。快、快、快!”
好的,長官。
我按照他說的上了樓,他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后,頭都快碰到我的屁股了。我很想說一句,把你的豬頭挪開,但是我沒有說,我忍住了。他推著我的脊梁骨,讓我走得再快一些。
“快點兒!”他用沙啞的聲音嘶嘶地說道。
上完最后一級臺階,我來到了一個狹長的閣樓。一眼望去,閣樓有四分之三個足球場那么長,我這才意識到這棟房子很大。兩側還有四個向外凸出的地方,是四個側翼房間,其中一間的正下方就是我被關押的房間。
“一直走到頭,那兒有個衣柜。快!”
他使勁推著我,我簡直就是在蹦著走。他瘋狂地低聲重復著“快點兒”。我一邊走一邊抓緊時間打量周圍,可惜這一路上都沒見著什么東西,也許這里先前放了些什么,但顯然都被搬走了,地板也打掃得一干二凈,連個老鼠夾都沒剩下。
最后,我們來到一個獨立的雙門衣柜前,它的頂部有通風口。他把我塞進衣柜里,關上門,從外面給門把手上了鎖。他瞪著眼睛,眼皮像沙皮狗一樣耷拉著,兇狠地透過門縫朝里看著我。
“你哪怕是放個屁,我都會殺了你的父母。明白嗎?”
“明白,先生。”
他走了。
我只能聽見他從閣樓下到一樓的腳步聲。然后,我似乎聽到了輕微的說話聲,應該是他打開門跟敲門的人打招呼吧,但我離得實在太遠了,說不定這說話聲只是我想象出來的。接著,周圍一片死寂,姑姑去世的時候,我們家里就是這樣。一切都靜止了,聽不到任何聲音。不知道我的那只黑蝴蝶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樓下是誰來了。懷著一絲希望,我想象出一位多疑的偵探,他絕對不會信任門口那個蠢貨是清白無辜的。我思索著,是不是應該尖聲大叫、用力跺腳,拼命地搖晃這個衣柜做的新籠子。最后,我決定還是不要冒險,事實證明,多虧我沒那么干。
于是,我不再面朝櫥門,而是轉過身子,靠著衣柜側壁滑坐下來,身體兩旁只有一根手指的距離可以供我稍微挪動一下。我的瞳孔花了三十到四十秒才適應衣柜內昏暗的光線,然后,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在黑暗中,我看到有一樣東西掛在衣柜一角的鉤子上,仿佛一枚鉆戒在樹枝上閃閃發光:那是一條一英寸寬、三英尺長的白色松緊帶,以前奶奶自己做尼龍褲時,就把這種松緊帶縫進褲腰。對吧,奶奶。我一把抓過那條松緊帶,塞進我的內褲藏起來。這是我的第28號裝備,松緊帶。
衣柜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貓尿味,讓我有些想吐,同時卻又想起了媽媽。
凡是媽媽言之鑿鑿下的結論,從沒有錯過。有一回她說:“這房子里有貓。”
爸爸笑著回答:“咱們家沒養貓。”
爸爸說肯定是媽媽的鼻子聞錯了,家里一整個冬天都沒有通風,難免有陳腐的味道。但媽媽卻說:“這房子里有貓,就跟我是這孩子的母親一樣,千真萬確。”她一邊激動地說著,一邊用手指著我,就好像我是重要的呈堂證供似的;她的另一只手叉在腰上,背挺得筆直,高昂著頭。她把我跟爸爸當作法官,然后發表了開庭陳述:“這房子里有貓,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
爸爸就怕她干這種事兒,所以早早地把手電筒藏在了工具箱里,結果還是被她搶走了。她一直找到凌晨三點,把柜子、閣樓、地下室裂縫和各種邊邊角角都翻了個底兒朝天;她還把車庫的空隙和院子里的樹洞都上上下下地搜查了一遍。她翻箱倒柜的時候,手電筒的燈泡從白色變成黃色,從黃色變成橘黃色,然后變成棕色、灰色,最后徹底黑了,不亮了。
雖然她連一根貓的胡須都沒發現,但是每過一小時,她就會對我和我爸——兩位無精打采的法官宣稱一遍:“這房子里有貓,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到了半夜,爸爸實在撐不住去睡覺了,就只剩下我聽她重復這番話了。第二天,爸爸作為家里唯一有資格指責媽媽的人,終于阻止她繼續忙活了:“我不管你是要證明自己飛得比光快,還是要證明家里有一只實際上并不存在的貓,都不許干了,停手!”
我當然是一次都沒有質疑過媽媽的話,因為,我知道家里確實有貓,而且我知道那只貓在哪兒。
趁著爸爸正在勸說媽媽別再找了,我偷偷地溜出門,跑到屋后白樺林中的一片空地上。黃色的蒲公英像地毯一樣鋪滿了這片圓形的開闊土地,這個隱蔽的小基地就像一座小屋,黃色的蒲公英是地板,筆挺的白樺林是墻壁,藍藍的天空是天花板。我把貓藏在了這里。
他們不知道我跑到哪兒去了。
我趕快又回去了。
我什么都沒說。
媽媽仍不放棄,堅稱房子里有貓。
那股貓尿味兒在接下來的一周都沒有散去。
我還是什么都沒說。
隨著那股氣味淡去,媽媽也漸漸喪失了對那只貓的興趣。到了下一個周日,貓的味道已經蕩然無存了。這天,在書房里,媽媽坐在德古拉[12]寶座般的皮椅上,正在用銀色的高仕[13]筆修改即決判決[14]動議。
“媽媽。”我站在門口叫她。
她抬起頭,角質架的眼鏡搭在鼻梁上,手中還拿著案件訴訟概要。在她工作的時候,這就已經是最積極的傾聽態度了。我懷里抱著一只臟兮兮的老貓。
“這是我的貓,”我說道,“我用醋酸、小蘇打、洗潔精和雙氧水的混合物除去了它不小心撒的尿,最后還在地上蓋了一層炭粉。自從它在家里尿尿之后,我就把它和籠子一起放到了咱們家屋后白樺林中的空地上,但是它不能一直待在外面。”
媽媽動作夸張地把訴訟概要“啪”的一聲扔在了茶幾上。有一回,她帶我去看了一場由她擔任辯護律師的聯邦審判,當她的最后陳述講到高潮時,她也有過類似的動作。“真是……我都跟你爸說了,我明明聞到貓味兒了。”
“是的。”我表示完全同意,態度嚴肅,仿佛是在對女王的指令表示贊同。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想先自己解決問題,再帶它來見你。”在她面前,我沒有表露出任何柔弱的情感,我覺得那樣沒有必要。
“好吧。”她避開了我的目光。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能讓她放下“武裝”的人,但是恐怕,我也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會讓她感到不安的人。我就像是一簇瘋長的帶刺灌木,而她只能隔著十英尺遠的距離為我修枝剪葉。不過,我從沒想讓她感到為難,我只是想把事實都對她和盤托出。
“它是一只母貓。我正在研究一種聲吶項圈,寵物戴上之后,就不會長虱子和跳蚤了。我是在學校的垃圾箱旁邊撿到它的,當時它沒有戴項圈。不過,它并不兇猛,肯定是只家養貓,只不過被拋棄了或走丟了。它對人非常親近。而且,它只在地下室的臺階上尿了一次,那是因為我剛把它帶回來,還沒來得及給它準備上廁所用的貓砂盆。現在我已經找好貓砂盆了,就放在我的實驗室里,在消毒柜后面、氫氣室的旁邊。”
大多數孩子也許會問能不能養這只貓,但我沒有。我覺得,它不僅是我的寵物,而且還是聲吶項圈實驗項目的一部分。考慮到后一條原因,我就無須征求媽媽的許可了。
“它叫什么名字?”
“杰克遜·布朗[15]。”
“可你不是說它是一只母貓嗎?”
“我想借此向你喜歡的音樂家致敬。”
“好吧,我怎么可能拒絕杰克遜·布朗呢?”
我沒有征求她的許可,她是自己表示同意的,這兩者是不同的。
后來,心理醫生說,正是因為媽媽同意了我選擇先獨立解決貓尿問題,然后再告訴她貓的存在,才導致了我對她隱瞞懷孕一事,并試圖獨立解決。我想,心理醫生的分析也許是對的。但其實,我在隱瞞懷孕的七個月里,唯一解決的問題就是給孩子起名字,我打算叫他迪倫[16],那是媽媽喜歡的另一個音樂家。不過,這個打算從未付諸實踐,因為在被囚期間,我給孩子起了別的名字。
是的,在第20天,我被關在閣樓上的衣柜里,隨著時間的流逝,空氣越來越稀薄,我開始重新考慮孩子的名字,想給他起一個更有意義的名字。
這個衣柜就像在濃濃的貓尿里泡過似的。現在正值溫暖的春天,隨著中午臨近,閣樓上越來越熱,衣柜的通風卻很差,我開始冒汗了,大口大口地喘氣。如果說我以前覺得樓下的房間是個單人監獄的話,那么這個衣柜就像是在空曠的宇宙中獨自翻滾的飛船。這是我的空間艙。那是我的星球。我失去了重力,危險地飄浮在眾星之上。
他會把我丟在這兒一整天嗎?甚至不止一天?
我覺得一小時過去了。
我中暑暈了過去。
直到他打開衣柜,我才恢復了知覺,我從衣柜中軟綿綿地倒出來,癱在地上,一頭撞上了他的靴子。
“真他媽……”他破口大罵,把腳從我的頭下面抽出來,仿佛我是一只惡心的死老鼠。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就像一條在碼頭上脫了水的魚。
“唉,呸,”他一邊跺腳一邊抱怨,“呸呸呸,真他媽見鬼!”
他輕輕地踢了踢我的肋骨,把這當作檢查我的脈搏,他都懶得彎個腰扶我一把。他用靴子的鐵皮頭像鳥啄似的一下下踢著我的胸口,我努力跟垮掉的肺部做斗爭,不停地喘氣、咳嗽、干嘔,最后漸漸平息下來,恢復正常的呼吸節奏。在整個掙扎的過程中,我沒有睜開眼睛看他,他也沒有彎腰來幫我。
等終于調節好呼吸時,我正彎著腰,面朝左側躺在地上,我用力睜開右眼向上望去。不幸的是,我正好對上了他那雙冒火的眼睛,剎那間,對彼此的厭惡讓我們一動不動,周圍散發著危險的氣息,時間仿佛停滯了。
最后,是他先動了。
他迅速地彎下腰,用右手一把抓住了我散落在地上的頭發。他猛地一抬胳膊,我的頭被拽起來,身體也被迫坐直了,然后他就這樣抓著我的頭發把我倒著向外拖,我的尾椎骨一下一下地撞在木地板上。
我來描述一下那到底有多疼。想象一下,把十瓶膠水都倒在一頂帽子里,然后戴上那頂帽子,讓帽子內部的每一寸都跟頭皮緊緊黏在一起。等到膠水干了之后,找一根恰巧比自己高一點兒的樹枝,把帽子的頂端鉤在樹枝上。然后就站在那兒。頭皮剛好被拽著,但帽子卻掉不下來,撕裂般的疼痛一直持續,仿佛永無止境。拉扯、拉扯、拉扯,不停地拉扯,一陣又一陣火燒火燎般的疼痛。
他拖著我,我拼命地掙扎,用手去抓他的小臂,想抬高身體,緩解一下頭皮的疼痛。我還想用腳支撐著身體站起來,但卻一次次地失敗了。我的頭皮就像著了火,在燃燒、在爆裂,頭上燒起了一團大火。在他用力的拖拽下,我根本找不到一個立足點支撐自己的身體。
我的身體來回扭動著,就像一條離開大海的金槍魚,憤怒地拍打著魚鰭,不停地拼命掙扎。
在如此激烈的反抗下,那件無價的新裝備——松緊帶——從我的內褲中滑出來,露出了一截,在大肚子底下的褲腰處來回擺動。這個位置太危險了,隨時都有可能掉出來,如果我還繼續試圖用腳尋找立足點,那么碰撞和震蕩很可能會讓這件寶貴的走私品徹底掉落在地板上。我必須得二選一:要么繼續與疼痛做斗爭,要么保住松緊帶。當然是松緊帶重要。我把腿放平,任憑他扯著我的頭發,而我就像小偷一樣,悄悄地把手伸進衣服,死死地抓住松緊帶,不讓它滑落。
他一門心思想用粗暴的動作傷害著我,根本沒有發現我的小動作。等我們來到樓梯口時,他終于松手了。我的屁股肯定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腰上的皮膚應該也擦傷了,尾椎骨說不定都斷裂了,但是我的決心更加堅定了。此時此刻,我的仇恨比山還高,比繁星都多,我的決心比上帝、比天使、比魔鬼都強大,我的毅力比數萬名思念孩子的母親要強烈得多。我暗暗地對自己說,要讓他在痛苦中死去。
“起來,臭婊子。”
我護著傷口,忍著疼痛,緩緩地站了起來,把握緊的拳頭藏在背后。
我們面對面地站著,又陷入了僵局。我想讓他在我前面先下樓,這樣我就可以趁機把松緊帶藏好。
“走啊,蠢貨。”他說道。
你?蔑視我的智商?我沒聽錯吧?
我站著沒動。一秒,兩秒。嘀,嗒。他惡狠狠地磨了磨牙齒,掄起了胳膊,作勢要打我。
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了電話鈴聲。我都不知道這兒居然還有一部電話。
“噢,真見鬼!”他邊說邊沖下樓梯去接電話,“如果你三秒內不下來,我就扯著你的頭發拽下來。”
“好的,先生。”好的,蠢貨先生。
我把戰利品塞進褲腰,得意地微微一笑。
我一瘸一拐地下樓,豎起耳朵偷聽他講電話。雖然我聽不到電話那頭的聲音,但能聽到他在這頭說什么已經足夠了。
“我跟你說過,這個地方不夠隱蔽。該死的,今天兩個女童子軍[17]跟她們的媽媽來敲門。那個女人他媽的賴著就不肯走了。你叫我別引起其他人的疑心,叫我低調行事、安分守己。可結果呢?人家自己找上門來,還說:‘哎喲,這不是那個照料老父老母的小伙子嗎?噢,真是可愛的人,為了爸媽把老房子都翻新了!’布拉德,這都是你出的餿主意!非讓我演什么孝子!害得我還得給那兩個臭不要臉的丫頭片子泡茶。這種掩人耳目的主意真是爛透了!我真他媽的……他媽的……閉嘴,布拉德。我告訴你……廢話,如果這個臭婊子敢吱一聲,我早就開槍把她們全都打死了。”
說著,他沖我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說,沒錯,我會開槍把你們都打死,我才不在乎你的死活。我在心里默默地回應道:別沖我擠眉弄眼的。等我有機會,一定要挖出你的眼珠子,泡在松香里,做成鑰匙鏈。
回到被囚禁的房間里,我只能側著身子躺下休息,因為腰和屁股都在地板上磨傷了。我躺在白色的床單上,想起了那只精靈般的黑蝴蝶,想起了我一件件的裝備……第28號,松緊帶,我要制作一張弓,用它來做弓弦。謝謝你,黑色的小天使,謝謝你來提醒我,謝謝你給我帶來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