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說:我和你一樣,都討厭黑夜。我熱愛人類,因為他們是光明的信徒。我愛人類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在領悟與發現知識的道路上,他們永不倦怠。若真理之光照耀萬物,萬物都會投下影子——而我就是這樣的影子。
——弗里德里希·尼采[18]《漂泊者及其影子》
泰利斯[19]被公認為古希臘首位科學家。他提出了著名的“影子測量法”,這是一種間接測量物體高度和寬度的方法,用于估測難以直接進行測量的物體的大小。據說,泰利斯曾用這種方法測出過金字塔的大小。我利用“影子測量法”,不僅計算出了綁匪的身高和體寬,而且還由此得出了他的體重。
經過閣樓事件后,我已經有了充足的裝備,就算要把囚禁我的人殺上五回都行。因此,現在我只需要確認一些細節問題即可,就像在體育課上練習花樣跳長繩一樣,站在兩根甩動的長繩跟前,要計算出準確的時間,才能一鼓作氣、絕不失誤地跳進兩根長繩之間。現在還不是時候,但是快了,快了,用不了多久,時機就會到來,再等等,再等等……
我需要打磨武器,還要根據他的體重和步伐,一遍一遍地計算、驗證計劃的每個環節,并且在最終實施前進行多次演練。你也許會覺得奇怪,我為何只把有人來訪和獲得裝備的日子講了一下,對其他日子卻不怎么提及。那是因為其他的日子都千篇一律,我每天都做著幾乎完全一樣的事情。我用小字把這些日常瑣事密密麻麻地記錄在了幾張紙上,用作臨時的“實驗手冊”,平時就塞在褥子里,藏在棉花和羽絨之間。現在,我把其中的一部分內容摘錄如下。在記錄時,我用了一個符號來指代那個囚禁我的人:⊙——邪惡之眼[20]。在許多國家的文化中,人們普遍認為邪惡之眼將目光投向誰,就預示著誰會遭遇厄運。哈,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把惡毒的目光投向那個愚蠢笨重的綁匪。就連寫字時,我也不忘把邪惡之眼用上,一心盼著他會倒霉。
也許你會納悶兒,為何我要把邪惡之眼用在這樣一本科學實驗手冊中呢?這個符號難道不只是傳說和迷信而已嗎?也許吧。但是請允許我講個題外的故事,來解釋一下我之所以相信邪惡之眼的原因。
在我八歲那一年,有一天,我的厄瓜多爾籍保姆來學校接我回家,當時我正在參加課后話劇排練。她跟其他孩子的媽媽們一起,站在體育館門口等著,順便聽到了她們的談話。我們排練的話劇叫《我們的鎮子》,我在里面扮演一個大呼小叫的早熟兒童。有一幕,導演讓我從一個斜坡上跑下來,一邊跑一邊大喊臺詞。我也不知道為何要這么演,但是不管導演說什么,我都照做了,因為是兒童心理醫生建議我來參加話劇表演的。
醫生對媽媽說:“也許戲劇可以幫助她慢慢淡化遭受校園槍擊事件的殘酷記憶。”說起來,這都是因為我在媽媽面前不小心說漏了嘴,我告訴她,在過去的一個月中,我做了好幾次有機關槍的噩夢。但媽媽并不知道,這些夢的出現其實并非偶然。我之所以常常做這些夢,是我自己故意的。在六歲到八歲期間,我讀了許多關于人類大腦的文章,了解到人在睡眠時,大腦的運動不僅可以進行自我治愈,而且可以自我成長,變得更加強大。因此,幾乎每天晚上,我都強迫大腦在夢中回放突突掃射的槍聲,從而讓大腦施展編織的魔法,使杏仁核[21]中的神經元組合得更加緊密。我趁著去牙醫診所看牙的機會,順手在等候區拿了一些有關槍支和狩獵的雜志,平時把它們藏在我的內衣抽屜里,晚上睡覺前就拿出來翻閱,快速地將那些圖片寫入我的海馬體[22],那如饑似渴的樣子,就像青春期的男孩子抱著《閣樓》[23]目不轉睛地看。
不過,為了讓媽媽安心,我還是來參加《我們的小鎮》的話劇排練了。
于是,這一天我在體育館里,按照導演的吩咐,一邊從舞臺的斜坡上跑下來,一邊大喊著臺詞,那群本來就愛嘰嘰喳喳的媽媽們自然不放過這個機會,在一旁像蜜蜂一樣嗡嗡地議論起來。有一個媽媽低聲說:“快叫她閉嘴,吵死了。”另一個答道:“她就是那個女孩兒。學校里發生槍擊事件的時候,就是那個怪胎去拉的警報。”聽了這話,我的小個子保姆轉過臉去,看著她們。其中有一個衣著考究的女人,她的金發剪得非常整齊,就像一頂頭盔扣在頭上似的,她瞇著眼睛,沖我投來了惡毒的目光。這位頭盔女王傲慢地說:“我絕對不會讓我們家薩拉跟她一起玩。要我說,他們就應該把她塞上船,運到專門收留怪胎的學校去。”
我的保姆倒抽了一口冷氣,那群女人立馬就閉嘴了。她們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道歉,那位受我爸媽之托負責照看我的保姆就馬上朝我走了過來,那嚴肅的樣子就像一位要向總統匯報戰況的將軍,她走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胳膊,拉著我快步離開了體育館。
保姆開車帶我回家,一路上什么話都沒跟我說,只是獨自用西班牙語喃喃地講著禱文,只聽她不停地念叨著:“主啊,萬能的主。”到家后,她讓我站在冰箱旁邊,然后取出一個雞蛋,用雞蛋在我的胳膊、腿、身體和臉上來回摩擦。正當她忙著做這件奇怪的事情時,媽媽正好進來了。看見這個場面,她嚇了一跳,鱷魚皮手袋都掉在了廚房的地板上。
“西爾瑪,你這是在干什么?”她大喊道。
西爾瑪沒有停下來,也沒有說話。
“西爾瑪!你究竟在干什么?”
“夫人,您別攔著我。有個金發太太給這個孩子下了邪惡之眼的詛咒,雞蛋是唯一的破解之物。”
通常,媽媽是絕對不會相信這些的,她對各種迷信都嗤之以鼻。但西爾瑪的態度非常認真,面對如此虔誠的信仰,尤其這種信仰還來自一位勇敢堅忍的金瞳異域女人時,媽媽一反常態地表示了尊重。
“別擔心,交給我吧。現在我就對那個金發惡魔來個以眼還眼,況且她還不知道雞蛋能破解詛咒呢。”媽媽聽著眨了眨眼睛,仿佛對西爾瑪口中的古老傳說堅信不疑。
我并不介意西爾瑪把一個雞蛋貼在我身上滾來滾去,不過我覺得這應該起不了什么作用。為什么要相信難以捉摸的詛咒呢?為什么不干脆采取一些措施,做一些更實際的事情呢?
一周后,到了《我們的鎮子》的首演之夜。在開場前,我來到觀眾席找到爸爸媽媽坐的位置。西爾瑪的座位在爸爸媽媽的后面一排,我沒想到她會來,看到她我就笑了,非常開心。西爾瑪點了點頭,示意我們看向過道的另一邊。我們照她指示的方向看了過去,媽媽大吃一驚,不禁用雙手捂住了嘴。西爾瑪眨了眨眼,用口型說道:“邪惡之眼。她可沒有雞蛋哦!”
引起我們注意的正是那個金發女人,不過這一回,她那修剪完美的頭發不知為何被彎彎曲曲地剃了長長的一道,從后腦勺底部一直延伸到原本濃密卷曲的劉海兒。她那像頭盔一樣的發型依然沒變,只不過中間露出了一條鋸齒狀的頭皮小路。她貌似淡定地頂著那頭糟糕的金毛,但顫抖、緊握的雙拳卻顯示出她內心的狼狽和不安。我實在不理解,她為什么不像個有自尊心的正常女人一樣,拿條圍巾把頭上那道疤痕蓋住呢?
一個打扮保守、身著藍色毛衣的女人注意到了我媽媽的視線,于是便湊到她身邊,小聲說:“那個女人喝醉了酒躺在睡椅上,結果她五歲的孩子趁她睡著了,用她丈夫的電動剃須刀給她剃了那么一道。”
媽媽對說話的那個女人露出了貓一樣狡黠的微笑,然后對西爾瑪會心地眨了眨眼。西爾瑪,她是一個最忠誠的保姆,是一個用雞蛋幫我破解邪惡之眼的守護騎士。
總之,在這個時候,我是寧愿相信邪惡之眼的。以下就是從我那本監獄實驗手冊中摘錄出來的內容:
第8天:早上8:00,早飯。⊙把托盤放在了門外的地上,嘩啦啦地掏出鑰匙串。⊙花了2.2秒從左向右拉開門閂、打開門鎖。⊙用右手打開門,右腳跨過門檻,彎腰把地上的托盤端起來。當⊙站直時,身高與門框上的5英尺9英寸的標記齊平——我事先借助那把十二英寸長的尺子在門框上做了標記。⊙的兩只手都端著托盤,⊙用右肩把門又頂開了一些,然后先邁左腳。從開門閂到邁左腳,用時4.1秒。⊙沒有停下來看我;第一步踩上了第3塊地板;從門口到床邊有8.2英尺,他走了4步,共花費3秒;順序是左、右、左、右,最后將左腳并上來。今天的陽光照在⊙身上,投下了影子,影子在墻上的部分比床頭板高出3英尺3英寸,在地上的部分向門口方向傾斜,最遠處距離床邊有3英尺1英寸——先前,還是借助那把十二英寸的尺子,我已經在地板上鑿上了細細的凹痕做標記,此刻只需看一眼標記點便知道距離是多少。⊙問要不要再來點兒水。⊙去客廳的洗手間接水。從他提問到他回來的這段時間是38秒。
8:01,⊙離開。
8:02—8:15,吃早飯:肉桂烤餅、香蕉、火腿片和牛奶。
8:15,測量影子輪廓,記錄身高,推算體寬為:腰寬40英寸;將我的身高和體寬跟他的影子標記對比,隨著懷孕時日增加,我的體重比上次去診所時應該重了5到8磅,也就是135到143磅了,由此推算⊙的體重為182磅。這個結果跟最初的估算和先前的測量一致。
8:20—8:30,等待⊙回來收托盤。
8:30,⊙來了。鑰匙聲。從左向右拉開門閂、打開門鎖,用時2.1秒。⊙用右手打開門,右腳跨過門檻,右肩把門完全頂開,先邁左腳。從開門閂到邁左腳,用時4.1秒——發現⊙不管是否手拿食物,行動速度都一樣。⊙沒有停下來看我;第一步踩上了第3塊地板;⊙從門口到床邊走了3步,用時4秒,距離8.2英尺——跟之前的結果一致。陽光照在⊙身上,投下的影子比床頭板高3英尺2英寸,距離床邊3英尺,依然朝門口方向傾斜。
8:30—8:35,⊙問我要不要用洗手間。上廁所,用洗手臺上的毛巾來擦臉、擦身體、擦牙,從水龍頭里喝水。
8:35,⊙離開。
8:36,根據記憶,詳細標記和測量今天影子的位置。數據始終為:身高5英尺9英寸,腰寬40英寸,體重182磅。接下來的日子里要繼續測量,以便獲得毫無誤差的數據,同時留意⊙體形變化帶來的差異。
8:40—12:00,冥想,練太極,演練裝備布局,評估裝備清單。
12:00,⊙來了。做了跟早上一樣的觀察,各項數據一致。午后的陽光照在他身上,在他腳邊投下了半徑約為6英寸的影子。我發現他的靴子是橡膠底的,不過這也救不了他。
12:01,⊙給了我一個塑料杯,讓我在去洗手間時自己接水。我從水龍頭里喝了水,然后接了7盎司[24]的水回來。⊙鎖上門離開。
12:02—12:20,吃午飯:培根乳蛋餅、自制面包、牛奶。
12:20,測量影子,記錄數據:5英尺9英寸,40英寸,182磅。結果一致,繼續觀測。
12:20—12:45,等待⊙回來收托盤。
12:45,⊙來了。鑰匙聲……
監獄手冊上的記錄差不多都是這樣的。他的行為模式具有一貫性,時間點準確,可預測性強。他的各項數據也都保持一致,就像一個克隆的士兵,又像是個機器人。我想到曾在海豹突擊隊服役的爸爸,他做事就始終保持著軍隊嚴格的紀律性,我不禁猜測這個囚禁我的人說不定以前也在部隊里待過。到了第25天,我終于知道了原因,雖然他并沒有在部隊上待過,但應該也差不多。不過,奇怪的是,雖然他在行為上干凈利落、頗為守時,但他的外表卻顯得邋里邋遢、拖泥帶水。
從上面的筆記摘錄可以看出,我每天都做著重復的測量工作。我要確保計劃在最終實施時是毫無差池的。不過,我很快就發現,把一切事情都完整記錄下來的做法,效率未免太低了,因此我把筆記大部分改成了圖表,用來記錄沒有發生特殊變化的測量和計算的數據,完整的記錄則只應用于新出現的事物。這樣,實驗手冊的大部分內容也就都變成了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