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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從“省港澳”到“粵港澳”——歷史失憶與現實定位筆者近年發表了一些以廣州、澳門、香港以及上海粵籍群體為研究對象的文章,對省港澳三地的關系做過一些粗淺的思考。這些文章包括《近代地方文化的跨地域性——20世紀二三十年代粵劇、粵樂和粵曲在上海》(《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2期)、《清末粵商所建戲園與戲院管窺》(《史學月刊》2008年第6期)、《水上人引水——16~19世紀澳門船民的世界》(《學術研究》2010年第4期)、《Pidgin English研究方法之再思——以18~19世紀的廣州與澳門為中心》(《海洋史研究》2011年11月)、《澳門作為飛地的“危”與“機”——16~19世紀華洋交往中的小人物》[《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破墻而出:清末民初廣州西關地區景觀的延續與變遷》(載蘇基朗主編《中國近代城市文化的動態發展:人文空間的新視野》,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省港聲色味——從20世紀20年代兩地畫報所見》(載陳平原、陳國球、王德威主編《香港: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等。本章的主要觀點,乃綜合上述各文而成,并已在賀照田、高士明主編《人間思想》第一輯(金城出版社,2014)發表。個別課題的詳細討論,請參見相關文章。

程美寶

楔子:看不見,唱得出

1975年,瞽師杜煥(1910~1979)在香港上環富隆茶樓以粵語龍舟腔演唱《大鬧梅知府》,在開場白中說道:

 

咁呀,初初出身哩走江湖嗰陣時呀,就系唱龍舟。系哩四鄉島哩呀,咁呀唱龍舟嘅。后至喺河南哩嗰陣唱南音喇,咁所以轉咗南音。咁呀,在茶樓唱龍舟哩好耐噃各位,我曾經系同我地個行家盲華喺西環嗰間嘅建苑唱到過家下喇,喺茶居唱龍舟就。好喇……《〈玉葵寶扇〉之〈大鬧梅知府〉、〈碧蓉探監〉——瞽師杜煥演唱龍舟版本》光盤,榮鴻曾、吳瑞卿編輯、策劃,香港中文大學中國音樂資料館,2012。曲詞由榮、吳整理,見光盤所附小冊。開場白大意是:“我最初出身行走江湖時,就是唱龍舟的,是在四鄉唱的,后來到廣州的河南島就轉唱南音。我在茶樓唱南音已經很久了,曾與‘盲華’在香港西環建苑一起演唱,在茶居就唱龍舟。”其中,“四鄉島哩呀”的“島”字,應該是象聲詞,是“處”“哪里”的意思。

 

杜煥說起“四鄉”“河南”“西環”時,是何等的朗朗上口——四鄉是省城的腹地,與省城水陸相通;“河南”就是省城暨珠江以南的“河南島”,屬鄉郊地帶,長年是貨棧鹽倉之所,盡管靠北的部分也納入晚清的省城地圖,在民國時期屬廣州市管轄,但不能跟省城同日而語。對于今天的年輕人特別是香港人來說,“四鄉”“河南”甚至“省城”,都顯得很遙遠、陌生,但對于這位生于20世紀初、在襁褓中三個月大即失明的歌者來說,從四鄉到廣州河南,從廣州河南到香港西環——為了生計,他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這些地方于他來說,都屬于同一個世界。

這段開場白是杜煥對其個人經歷的回憶。有趣的是,杜煥不僅記得他實實在在的個人經歷,他的演唱更殘存著他自己沒有經歷過的時代的印記。他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香港妓院演唱的板眼《兩老契嗌交》(又名《爛大鼓》),后來在1975年再演唱錄制,其中便有這樣一段唱詞:

 

講到打官司唔似我咁地利

講出來就嚇死你喔

我認老竇哩,做知臺(另場唱:埋頭執嚇馬屎)

我阿叔哩,做布政(另場唱:持雞尾)

大伯父,喳喳地都系將軍噃(另場唱:衙門埋頭打更就和掃地)

我大佬呀,南海縣(另場唱:咁就拉板子呀)

細佬系河泊所,保住你喇啩!(另場唱:出入周時捧住嗰條叫做青龍旗)……

原來你系一個倔頭光棍認做行商唱詞據杜煥唱《板眼:兩老契嗌交》(收入《香港文化瑰寶系列之三》光盤,榮鴻曾、吳瑞卿編輯、策劃,香港中文大學音樂系中國音樂資料館,2011)所附小冊第16頁,原文“荷薄所”應為“河泊所”之誤。大意是:“談起打官司,你就不像我那么厲害了,我說出我的后臺來,一定會把你嚇壞。我的爸爸是知臺(按:‘知臺’并非正式官銜,據下文的官階順序,可能他想說的是‘撫臺’,即巡撫),我的叔叔是布政使,我的大伯父是廣州將軍,我的哥哥是南海知縣,弟弟是河泊所官,這還不能保住你?原來你也不過是個空心老倌而已,卻裝成是行商!”括號內的“另場唱”指唱者裝成第三者從旁插嘴諷刺兩個主角吹噓夸大。

 

這分明是清代人對廣州省城官衙的印象,而靠洋行貿易富甲天下的行商,在這段唱詞中也有一席之位。這首《兩老契嗌交》更直接的背景應該是廣州珠江河畔陳塘煙花之地。杜煥應該是在河南島或省城跟他的師傅學過,后來把這首曲子“帶”到香港的廟街演唱的。

杜煥,廣東肇慶人,1914年珠江西水泛濫,父親離世,家庭頓入困境,母親將他送到一位失明老師處學藝。未幾,杜煥在河南島南華西環珠橋附近機緣巧合認識了一名師傅,學唱南音。20世紀20年代,內戰頻仍,廣州市面混亂,杜煥與幾個師兄經中山石岐到澳門,1926年輾轉到香港,開始在油麻地、旺角等地賣唱。約從1955年開始,杜煥在香港電臺定期演唱南音,至1970年節目中斷,幸獲老顧客接濟。70年代以后,南音在香港被一些學者重新發掘,杜煥亦應邀在大會堂等正式表演場地演出。1975年,在美國匹茲堡大學榮鴻曾教授的安排下,杜煥以富隆茶樓為表演場地,錄制了一批南音、板眼和龍舟,這批作品近年陸續出版,使我們有幸聽到舊日的聲音。杜煥生平見《失明人杜煥憶往》光盤所附小冊,榮鴻曾制作,香港歷史博物館、香港特區政府康樂及文化事務署,2004。

在學者的努力下,杜煥的聲音被留住了,是當之無愧的“絕世遺音”“文化瑰寶”。不過,如果僅僅說它是“香港的”,則未免貶低了它的價值。事實上,杜煥的經歷跨越香港一隅。杜氏生于肇慶,在廣州(河南和省城)入行,經中山石岐、澳門抵港,最終長住香江并在此地終老,他的經歷,正是許多從鄉下到城市尋求生計的人,在省港澳三地間往來穿梭,最終因某些歷史原因而“定格”一地的寫照。杜煥的聲音,實際上也是“省港澳”這個曾幾何時的文化共同體的聲音。我們聽懂了,就能“聽到”更多過去的歷史。

“省港澳”這個用詞,大約是在杜煥出生前半個世紀開始通行的。如今,“港”“澳”二詞大抵不會引起什么誤解,但許多人已經不知道“省”指的是“省城”,也就是狹義的廣州,而誤以為是指廣東全省。把三個地名連作一詞的例子,較早很可能就是19世紀60年代成立的“省港澳輪船公司”。筆者一時未能找到更多直接與省港澳輪船公司有關的專著,暫據中國軍艦博物館網站(http://60.250.180.26/ss/6518.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3年10月15日)。該網站謂1849年英商在香港成立了“Hong Kong Canton Navigation Co. ”, 1854年香港半島東方汽船航運公司(The Peninsular and Oriental Steam Navigation Company)經營來往于澳門、香港、黃埔和廣州間的客運,1865年由英國與葡萄牙航商聯合組成的公司,則命名為“省港澳輪船公司”。至晚清,“省港澳”特別是“省港”一詞,不論在官方文獻、報刊,抑或是通俗小說,都觸目皆是,加上粵商在各城市以聯號分支的形式創辦企業、制造貨品、營銷服務,“馳名省港澳”更成為清末以來各種商業廣告常見的宣傳語句。事實上,在許多人事活動與場合中,“省港澳”都呈現出一種一體卻又分立的關系,這在經濟不景氣或政局動蕩時尤為明顯。為清楚起見,以下權且分而論之,但恰恰由于上述聯系,論述中不免分中有合,合中有分。

省城的行政地位與都會氣象

所謂廣州“省城”,指的是明清時期廣東全省的政治行政中心。由于圍繞官衙而建并發揮防衛作用的是四壁城墻,這樣的建置景觀順理成章地被稱為“省城”。“城”在這里應形象地理解為城墻及其所包圍的行政中心,而不是具備近現代意涵的“城市”,盡管省城連帶其附近的商業地帶往往會呈現出一種都會氣象。由此定義出發,廣州建城,從史籍文獻和考古材料推敲,最早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秦任囂、趙佗修建增筑的城池,其后歷朝屢有擴充。由于今中山五路的高地自宋以來便傳說是禺山,又認為番禺城是擇高地而建的,因而該處被視為地望所在,歷代建城大體皆以該地為中心。隨后重心稍向西移,至明初擴筑北城至越秀山,建五層樓,由北而南形成的中軸線更是明顯,至20世紀落成的公共建筑,包括民國時期建成的越秀公園、中山紀念堂、市府大樓、中央公園,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建的市人大常委會和省人民政府大樓,大體都坐落在這一中軸線上。換句話說,兩千年來廣州城的中軸線基本維持不變,這在中國甚至世界的城市當中實屬罕見。廣州省城的政治中心性在長時段的物質建置中得到充分的體現。

明清時期筑建的城墻范圍,基本上定義了此后人們心目中的“省城”的邊界。北城在明初洪武十三年(1380)擴建,北面城墻向東北伸筑至象崗腳,沿越秀山北到桂花崗南,沿山水井坑東南和越秀路接大東門,以五層樓為制高點,南至歸德門、正南門,即今天的大南路、文明路所在。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北城的南界再向南擴展,新城將北城外的繁華商業區包圍起來,新城南面的城門大抵位于今天的一德路至萬福路上。至清代,城池的東西南北四隅已無擴充余地,只能利用城南珠江北岸的灘地,順治初年在新城以南兩側加建翼城為護。有關廣東省城歷代建置參見曾昭璇《廣州歷史地理》,廣東人民出版社,1991,下篇第3章。套用今天的道路系統來理解,明清城池的范圍,就是北至越秀山,東至東濠涌高架橋,西至人民路,南臨珠江。人們所說的“省城”,狹義的定義指涉的只是這個范圍,在新中國成立前成長的本地人,今天不假思索地用到“廣州”一詞時,往往也是指舊“省城”這個范圍,換句話說,城外和河南的地方,不被認為是“廣州”。“歷史心性”或“歷史記憶”使人們對眼前世界的認知有異于當代行政的界定。當人們這樣界定“省城”或廣州時,實際上表達的是對這片地方作為行政中心遍布機關衙門所代表的政治秩序的認知。“赴省城辦事”,往往說的就是跟衙門機關打交道。

然而,“省城”的意義又溢出其行政意涵。“省城”二字散發出一種都會氣息,城外包括河南地區也發展出許多鄉村與聚落,但在人們的心目中,這些地方是郊外,始終不如省城。直到最近,仍然有“寧要河北一張床,不要河南一間房”的說法。這種都會氣息是由商業繁榮帶動的,而省城在清代所呈現的商業繁榮,是數百年來中外貿易的結果。同治《續修南海縣志》“墟市”篇謂:“十三行互市,天下大利也,而全粵賴之,中外之貨,坋集天下,四大鎮殆未如也。蠻樓轟起干云,油窗粉壁,青鎖碧欄,競街兼巷……乾嘉之間,其極盛者乎!”同治《續修南海縣志》卷五《建置略二·墟市》,第18~19頁。這個所謂“墟市”,主要是指西關。由于在城內發展有所局限,絕大部分商業皆集中在城外西面這塊水網交錯、交通方便,又能堆填成陸、建筑樓房的地帶。西關是十三行及夷館所在,橫街直巷布滿無數大大小小的批發店和雜貨店。1875年在香港出版的John Henry Gray所著的《漫步廣州》(Walks in the City of Canton)一書,對廣州省城各區的街巷做了非常具體的描述,更詳細地記錄了位于西關地區的商號及其售賣貨品的種類。我們由此可以知道,當年在西關大街小巷售賣的貨品不但有禽畜、貓狗肉、茶葉、生煙、衣布、繡巾、繩纜、燈籠、蠟燭、錫材、金魚、金銀紙扎、殯儀用品、日晷、羅盤、瓷器、洋瓷、銅器、漆器、玻璃、木雕、酸枝家具、玻璃畫、玻璃燈籠、珍珠貝母裝飾、燕窩鹿鞭等名貴中藥,更有來自海南及馬六甲的檳榔及椰子、孟買的棉布,甚至曼徹斯特的貨品和英國各地的五金器具。這里的玉石匠打造的玻璃手鈪是一種仿冒玉鈪,買家包括巴斯人(Parsee)和信奉伊斯蘭教的商人(Mohammedan),他們把這些廣州制造的產品,分別轉到孟買和加爾各答售賣給印度女顧客。這里除了有至今尚存的華林寺、西來初地和錦綸會館外,還有西禪寺、倉沮祖廟、徽州會館、乞兒頭會館和開設門診的愛育堂,也是“伍浩官”和“潘明呱”等行商大屋的所在。固定的商鋪似乎不足以滿足需求,這里還有一個清晨5點開始8點結束的舊貨墟和“天光墟”。在這種商業環境中,當然少不得銀鋪和典當業,外國人甚至把西關的一條街道比作倫敦大小銀行和放款店林立的“Lombard Street”。John Henry Gray, Walks in the City of Canton(Hong Kong: De Souza & Co. ,1875).

銷售業的繁榮自然帶動娛樂和房產生意,西關陳塘在清末民初是歌舞平康之地。晚清廣州較早的戲院在1889~1890年興建,位于多寶橋外。“戲班眷屬多住在黃沙、恩寧一帶”,恩寧路是今天八和會館的所在,附近一帶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仍然住有不少戲班中人,可見這種清末形成的格局的延續性。《南海新秋》,《申報》1896年9月9日。西關的寶華路一帶自同光年間已發展為住宅區,有街有市。至清末,泮塘、南岸附近一帶的沼澤地越來越多地被填為陸地,商人在其上發展房地產,很快便有人購買或租住,并沿用鄉村“約”的方式建立街區組織。《珠海近聞》,《申報》1897年1月24日。廣州籠統稱為“西關大屋”的各式民宅,就是在這時陸續發展起來的。今天年屆八旬的“老廣州”,談起“貴族住的地方”,還有“河南岐興里,河北寶華坊”的記憶。筆者與孔憲珠先生閑談,2010年8月28日,廣州。孔先生是廣東粵劇院演員,長居廣州,改革開放初期因出演電視連續劇《萬花筒》中的“勝伯”一角而家喻戶曉,1986年主演珠江電影公司制作的《絕響》更獲金雞獎“最佳男主角”獎提名,不論從其個人經歷還是扮演的角色看,孔先生均堪稱“老廣州”。在宣統《南海縣志》中列舉的西關地區街道便有1700多條,門牌4000多個,可見人口之密集。宣統《南海縣志》卷六《建置略》,第3~4頁。如此濃厚的商業和消費氛圍孕育出“西關大少”和“西關小姐”,也就不足為奇了。西關商人和文人階層所操的粵語,發音清晰細膩,舌齒音尤為明顯,以致成為人們不知不覺仿效的楷模,即所謂“西關話”, 在清代的中文文獻中,不大可能出現“標準粵語”的說法,只會有語音“清濁”的評價,但當外國人要學粵語時,則必須面臨一個口音選擇的問題。19世紀80年代在香港任職傳譯員的英國人James Dyer Ball便注意到,所謂“純正的粵語的正確發音”(“the correct pronunciation of pure Cantonese”),應以西關話(他翻譯為“West End speech”)為準,見James Dyer Ball, Cantonese Made Easy: A Book of Simple Sentences in the Cantonese Dialect, prefaced 1883, forth edition, revised and enlarged, by A. Dyer Ball(Hong Kong: Kelly and Walsh, Ltd. ,1924)。20世紀更成為粵語戲曲、廣播和有聲電影演員的發音標準。在這個意義上,“西關”不只是一個地區,還是一個人們向往的有助于爬上社會階梯的文化象征。這一點對于我們理解日后香港和澳門的華人精英階層的文化非常關鍵。

民國肇始,廣州的市政規劃逐步走向現代化,“拆城墻,建馬路”很快被提上議程。1918年10月,廣州市政公所成立,結束了廣州分屬番禺、南海的歷史,帝國時期的省城建置亦為現代的市政機制所取代,大規模的拆建工程由是展開。1922年,城墻基本全部拆清,城內城外連成一片。城墻拆毀后留下的空地也成為第一期新辟馬路的基礎。一方面,西關仍然是“本市最沖要之區,商場云集,交通頻繁”,有“亟應開辟馬路”的需要;另一方面,原來城內的街道很快發展成以今天的北京路為中心的商業街區,繁盛程度與西關相當。有關19世紀末至20世紀40年代廣州的城市建設更進一步的討論,可參見黃素娟《城市產權與都市發展:近代廣州市區規劃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中山大學歷史系,2013。

20世紀上半葉,帝國時期的城墻拆除了,民國初年的政局亦分崩離析,廣州先后被不同的政治勢力所控制,但自20年代開始,它粗具市政機制,以“省城”的歷史地位領銜,以精致的西關商人文化著稱。在許多方面,廣州儼如一個老大哥,連接港澳,形成一個盤踞珠江口的“鐵三角”。三個城市關系密切,是因為在16世紀以來中外貿易發展的長河中,廣州扮演了上承澳門、下啟香港的角色。可以說,清代廣州的外貿傳統是對明代中后期澳門機制的完善,而鴉片戰爭后香港初期的外貿發展則是廣州貿易的延續。在某種意義上,清代廣州的“前史”要由澳門講起,香港的“前史”則非從廣州開始不可。

澳門在全球貿易中的位置筆者與同人的一本專著對此課題有較詳盡的發揮,見程美寶、何文平、胡雪蓮、黃健敏、趙立彬合著《把世界帶進中國:從澳門出發的中國近代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澳門在“省港澳”中排名最后,在今天全球貿易中所扮演的角色亦微不足道,但從歐洲發現新大陸和新航道的世界史視角出發,澳門作為一個早期近代(early modern)世界商埠的歷史在三地中率先綻放光芒。自16世紀以來,隨著葡萄牙人和歐洲各國商人向東拓展,三面環海、直通大洋的澳門,是外國商人借以涉足中國的一塊洋面與陸地。在1553~1559年間,葡萄牙人從“借地晾曬”到“來則寮,去則卸”,以至“列廛市販”,逐步以澳門為貿易和定居基地;1559年,由于“倭寇”侵擾浙江、福建并蔓延至廣東,“始禁番商及夷人,毋得入廣州”,由是廣州在一段時間內禁止貿易,而原來從成化、弘治年間逐步建立的在珠江河口外的海澳灣泊貿易模式(即對進入廣州的番舶有所限制,安排它們在珠江河口兩岸的海口灣澳停泊,順勢將非朝貢貿易限制在海口沿岸灣澳進行),至嘉靖年間隨著葡萄牙人的東來、澳門貿易的加強,“諸澳俱廢”,轉為變相以澳門為唯一口岸的貿易模式。關于此時期貿易模式的轉變,參見鄭永常《來自海洋的挑戰:明代海貿政策演變研究》,臺北,稻鄉出版社,2008,第7章。

話雖如此,“澳門貿易”(Macau Trade)的運作,向來不能獨立于廣州。目下有關16~19世紀“澳門貿易”與“廣州貿易”及兩者關系的研究,以范岱克的最為詳盡深刻,見Paul Van Dyke, The Canton Trade: Life and Enterprise on the China Coast,1700-1845(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05),以下幾段有關澳門貿易的論述,主要借鑒范氏的見解。所謂的“澳門貿易”得以進行,必有賴于與內地生產商和供應商有緊密聯系的廣州商人來澳,方能成事。每當葡萄牙船只到達澳門,廣州商人便沿河而下到澳門洽商,他們會安排子弟或合伙人分工合作,一些負責澳門事務,另一些通過帆船貿易系統到東南亞或北上赴內陸地區采購貨物,還有一些留在廣州,專門管理洋船事務。在制度層面,康熙年間開海禁后,設立粵、閩、浙、江四海關,其中設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粵海關稅收較多,專設監督,權責較大。粵海關大關設在省城五仙門,“東起潮州,西盡廉,南盡瓊崖”,口岸以虎門最重,澳門次之;沿河海各處設正稅口或掛號口,在澳門設的是正稅總口,且設有大關監督行署。見梁廷枏總纂《粵海關志》卷五,廣東人民出版社,2002。可見清廷的海關體系層級鮮明,而澳門的地位亦因為它長年“雜處諸番,百貨流通”而與其他口岸不可同日而語。由葡萄牙人主導的澳門貿易、長期掌控東南亞和東亞的帆船貿易、16世紀加入南中國海的洋船貿易,以及生產茶葉、絲綢、瓷器等商品的中國內陸市場,既相對獨立,也互相牽連。這種流轉在涉及資本流動、商品供求、商人往來等方面尤為明顯。與此同時,“澳門貿易”的相對獨立性,也體現在澳門維持著一套與廣州不太相同的準繩——較低的稅率、較優的銀價兌換率、不同的稅則和度量衡制度,使澳門有著比較優勢,吸引廣州商人愿意付出交通的代價到澳門進行貿易;只是在清廷海關的眼中,澳門是粵海關的其中一個稅口,未必一定注意到歐洲人所謂“澳門貿易”的特性和中外商人如何從中得益。

不過,也恰恰因為澳門“率先”被葡萄牙人拉進東西貿易體系,位于珠江口上游的廣州得以獨享閩、浙、江三個海關所缺乏的外貿優勢和所需的知識,與此同時,由于廣州“省城”的政治與經濟地位以及控制和防御的需要,澳門在晚明至清初海禁期間一度扮演的唯一的中外貿易港口的角色,始終要讓位于廣州。研究者認為,早在17世紀90年代左右,廣州已形成某些貿易常規,提供了一個十分靈活的機制讓外國商人樂于到此交易,同時又讓清廷放心,就連戶部也處處要求其他海關要按“粵例”辦事。因此,一般以為廣州“獨口通商”的地位要從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廷頒布諭令開始算起,但實際上粵海關早已在四個海關中鶴立雞群,乾隆的上諭只是把既成事實加以規范化而已,外國人所言的“廣州貿易”(Canton Trade)時期,由是至遲應由1700年前后算起,以1842年鴉片戰爭結束告終。

澳門所扮演的角色,造就了廣州的“勝出”,廣州在貿易地位上最終凌駕澳門,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兩地唇齒相依。一些中國官員曾希望干脆把貿易中心設在澳門,但許多因素和考量使澳門始終無法勝任——用舢板載貨行走于省城和澳門之間是不切實際的,澳葡當局也不希望澳門常駐一大批其他歐洲人,尤其是他們許多人并非天主教徒。從清廷管理和控制的角度看,洋船停泊在澳門意味著要動用更多人力、物力沿河巡邏,以防走私。廣州既是海港,亦是一大內河港口,因而也更容易得到內陸各種商品和貿易物資諸如包裝和造船材料的供應。澳門所發揮的緩沖和過濾作用——洋船進入十字門時先由澳門引水人領航并向官府提供情報,洋商在非貿易的月份必須移駐澳門——有助廣州監控洋人且又與之保持一定距離。但這種“距離”并不等于澳門在行政體系上獨立于廣州,從乾隆九年(1744)在前山寨設的“澳門海防軍民同知”屬廣州知府的副手這個事實看來,廣州府與澳門的行政層級關系非常明顯。據吳志良、湯開建、金國平主編《澳門編年史》第2卷,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第936頁。

鴉片戰爭后,條約港時代開始,標志著“廣州貿易”時期結束,葡萄牙政府也仿效英國政府取得香港的做法,逐步把澳門納入其正式管治。1845年,葡萄牙單方面宣布澳門為“自由港”; 1887年中葡雙方簽訂條約,葡萄牙對澳門的管治才算有正式的條約可依。據吳志良、湯開建、金國平主編《澳門編年史》第4卷,第1612、1969頁。相關條約見南京圖書館古籍部編《澳門問題史料集》下冊,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8,第1005~1008頁。廣州和澳門過去數百年間在中外貿易上分工合作的關系告一段落,而廣州長年在華洋貿易中的獨占地位,亦為其他條約港所分享。自18世紀在廣州貿易中獨占鰲頭的英國商人,在香港被納入英國的殖民統治后,迅速將陣地移往香港,配合其在上海及其他通商口岸逐步建立的勢力,全面打入中國市場。19世紀60年代后,廣州配合澳門原來連接中國內陸、華南地區、東南亞地區以及歐洲的經濟體系的角色越來越多由香港代替,故香港開埠初期可說是“廣州貿易”制度一時的延續。

不過,差不多就是在廣州貿易體系退場的時候,歐洲人特別是英國人已經可以自己種植茶葉、制造優質的瓷器和絲綢,無須仰賴中國供應,并且走進工業時代最輝煌的時期,積極把工業產品向外傾銷,中國在中外貿易體系中,逐步由生產者轉為消費者。香港在國際貿易中扮演的角色,很快便脫離了“廣州體系”的陰影。香港航運業和轉口貿易的迅速發展,使外國來華貿易的遠洋輪船將其視為對華貿易的第一中繼港,由此再轉運到包括廣州在內的各通商口岸。在殖民統治下,香港和澳門也逐漸建立起自身的法律和政治制度,具備了廣州所沒有的一些特性。19世紀末以來省港澳既一體又分立、共存共生的格局,也就呈現出愈加復雜的態勢。我們也許可以這樣比喻:澳門和廣州更像一對孿生姊妹,經過多年的共處,被迫要拆伙;香港是廣州的“女兒”,長大成人,亭亭玉立,加上成長環境不一樣,很快便走出自己的道路;但恰恰是因為這種姊妹、母女的親緣關系,使三個城市總是血濃于水。

省港澳的一體與分立

盡管香港是后起之秀,但其與廣州的關系,比起澳門與廣州的關系,更見密切。我們會頻繁地用到“省港”的說法,卻較少提起“省澳”一詞。一個也許能夠說明這個差別的語言現象是:許多長年居住在市區特別是港島的“老香港”所講的粵語,總的來說更接近廣州的西關口音,而在許多長年居住在澳門市區(主要是本島)的“老澳門”當中,西關口音亦隨處可聞,但總有些人是帶有中山口音的。廣州與澳門之間沿珠江口上下往來的航行路線由來已久,廣州與港島之間倒是遠隔大洋,且至香港開埠后才真正變得交通頻繁,但“省港”的口音遠比“省澳”接近,理由何在?澳門的情況不難理解,澳門本屬香山縣,自成為葡萄牙人的貿易基地以來,來澳門尋求工作機會的通事、買辦、工匠等,大多是中山人,與此同時,盡管也有商人是來自廣州的,但澳門本島面積有限,居住區域按階級分層的情況不如香港明顯。我們不妨這樣問:香港本屬新安縣,新安縣乃從東莞縣析出,新界地區的居民和水上居民也有自身的口音,為何香港的“城市之音”不是東莞口音或后來稱為“原居民”的口音?換句話說,香港和澳門的“城市之音”為何會出現兩種不同的情況?要知道,九龍和新界地區,分別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和20世紀70年代才更大規模地被整合到城市發展之中的,英國人在香港開埠后的前半個世紀里,著力發展的是港島北面面向維多利亞港沿岸至山頂一帶。到香港尋求謀生機會的,有來自珠江三角洲各地甚或潮州地區的人,口音也自不相同,但陸續到香港的華商,追循的仍舊是廣州西關商人的談吐舉止。這批華商的經濟實力也很快與英商分庭抗禮,自19世紀80年代開始,“中上環半山區”逐漸成為上層華人聚居的地段,這一情況至今沒有多大改變。與此同時,香港具備有利于遠洋輪船運輸的天然深水港的地理優勢,加上英國統治者與英商的刻意經營,香港很快便超越同屬“自由港”的澳門,更進一步吸引實力雄厚的華商到香港拓展生意。

澳門這個古老的商埠在19世紀末的國際貿易舞臺上黯然失色,但廣州長期的政治與文化中心的地位卻難以動搖,并非一時可以由香港取代。更重要的是,華人特別是華商的流動性使三地的華人社區(甚至是省外和海外的粵人社區)逐漸發展出一些共同的都市景觀和社會機構。香港中上環的華人社區幾乎就是廣州西關“立體化”的呈現。西關的華洋分居最初體現在洋行地帶(其后是沙面)與本地居民的居住分離,華人社區則由不同階層的居所混合相間,既有大屋豪宅,也有平房和貧民窟;在黃沙一帶特別是靠近碼頭處有各種批發店,在上下九一帶衍生了各種飲食、娛樂、消費場所如酒家和戲院,又有各種社會機構如善堂及醫院等。相映成趣的是,港島的華洋和貧富地段是沿山而“下”的,山頂是洋人,半山區后來容許上層華人建房定居,山腳則很早便是以華人為主的平民和貧民聚落。而山下中、上、西環的格局,儼然是西關的復制:兩處銷售著種類相同的以華洋顧客為對象的批發零售貨品;西關有蓮香樓、陶陶居,中環亦有蓮香樓、陸羽茶室、鏞記酒家;西關有廣慶、平安等戲院,上環有高升、太平戲院;西關是方便醫院和愛育善堂的所在,上環也陸續建立了以東華醫院為代表的慈善醫療組織,俱由實力雄厚的商人領導;西關平康之地在陳塘,港島風月之場在石塘咀。同樣的,澳門也有鏡湖醫院和同善堂,福隆新街也匯聚了各色飲食娛樂場所,如清平戲院、煙館和妓寨。

省港澳三地不只在景觀文化上類同,更在人情網絡上相通。華商因為生意的需要,在各地開設聯號,家分幾頭的情況比比皆是。他們不忘故里,在鄉下筑廬建舍,以便他日告老還鄉,但實際上他們在廣州、香港、澳門,甚至上海、天津以至海外,都設有居所、分號、辦事處或聯絡處,以便坐賈行商。有關華商家分幾頭的現象,可參見黃健敏關于近代香山買辦徐潤和鄭觀應在上海、澳門、香山皆置建家業的討論,見程美寶、何文平、胡雪蓮、黃健敏、趙立彬合著《把世界帶進中國:從澳門出發的中國近代史》,第173~188頁。香港開埠不久,廣州及鄰近地區的行商和富戶便紛紛赴港設棧經營,19世紀末,使用機械化生產的總部在廣州的企業也相繼在香港建立起分局或分行。至20世紀初,內地出現設廠高潮,許多廣州和廣東各地的企業、商號將業務擴及香港。同樣的,始設于香港的企業亦有在廣州及珠三角其他城鎮、上海和海外開設分號的。由于內地和香港在市場、關稅、政府政策等方面都有很大差異,聯號企業在經營上有明確的分工,一般是國內部分主要負責內地市場的產銷,香港部分則分擔聯系海外的業務。今天我們熟悉的陳李濟、王老吉等中藥企業,都采用了這種模式。大型百貨商店如永安、先施等,需要較廣的聯系面和雄厚的資金,亦需聯號支持。這種經營方式一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時才由盛轉衰,至國共內戰結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推行新的經濟制度后才全面停歇。相關討論可參見張曉輝的研究,如《中國近代華資聯號企業釋義》(《廣東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及《清末香港與內地的華資聯號企業》[《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

商人為運輸物資和旅客建立的交通網絡也方便了其他社會文化事業的發展。港澳二地因為身處殖民統治之下,長年以來華人并不能在正式的議政場所中占有重要席位,因此東華醫院和同善堂等由商人主導的慈善組織便擔負起處理華人事務的角色,并且與廣州的九大善堂、方便醫院,上海的廣肇公所等聯系密切,特別是在處理涉及“活人和死人的流動”的問題上——將被拐賣的婦女和兒童送返原籍,將客死異鄉的尸首運回故里——無不依賴這些能夠調度龐大的交通網絡和資源的社會組織處理,這也正好填補了三地政府機構力所不逮的真空。相關研究可參見Elizabeth Sinn, Power and Charity: A Chinese Merchant Elite in Colonial Hong Kong(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03);葉漢明編著《東華義莊與環球慈善網絡:檔案文獻資料的印證與啟示》,香港三聯書店,2009。商家有聯號,老牌名校亦然。真光、嶺南、培正、培英等在清末或民國成立的中小學,或同時或先后在省港澳三地都有辦學,幾所學校之間的聯系,更使“真光豬,嶺南牛,培正馬騮頭,培英女子溫柔柔”這句口頭禪在三地新老校友中傳誦至今。這些名校的中學生,當年在華南地區升學的選擇自然也離不開香港大學、嶺南大學和中山大學。

雖然商家宣傳的口號經常是“馳名省港澳”,但由于澳門到了19世紀末之后在經濟和交通方面所能起的作用不大,市場容量亦相當有限,加上自1911年通車的廣九鐵路,更大大促進了省港兩地的聯系,而廣州澳門之間的鐵路,卻仍屬紙上談兵。因此,真正旗鼓相當的兩個城市是廣州和香港,實際的經營運作也主要是依賴“省港”這個杠桿。可能因為如此,“省港”比比皆是,“省澳”則甚少聽聞。20世紀20年代,牽涉省港兩地最著名的事件莫如“省港大罷工”。20世紀20年代興起的工聯主義,聯結了廣州和香港的工人共同行動,對港府施加壓力,是省港關系一衣帶水的又一歷史明證。另一個常見的“省港”標簽是粵劇戲班中的“省港班”。“省港班”是指從20世紀初至三四十年代,以在廣州、香港、澳門等城市演出為主,名角比較集中,規模較大的戲班。為了適應大城市和國內外觀眾的需求,應對電影的激烈競爭,求存和發展,省港班從組織到演出劇目、音樂唱腔、表演、舞臺美術等都做了許多變革,刻意與“落鄉班”劃清界限。有關“省港班”較近期的研究,可參見Wing Chung Ng, The Rise of Cantonese Opera,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5, ch. 2。值得注意的是,使三地以至海外各埠頭氣息相通的是各種報刊。民國年間在粵語群體中流通的報刊,編輯印刷要么在香港,要么在廣州,而通訊和銷售網絡都遍及省港澳及海內外其他有粵人社區的埠頭。這類例子數不勝數,下文提到的20世紀20年代出版的《香花畫報》和《非非畫報》等,即為其中例子。《香花畫報》在廣州印刷,在香港擺花街和廣州豐寧路同時設有通訊處,代理處省港兩地俱有;《非非畫報》在港島、九龍各有一發行處,估計印刷地也在香港,代售處則包括香港、廣州、廈門各大書坊,其刊載文章往往以“本港”的口吻敘述,編輯人員實際上是活躍于省港兩地的著名文人畫家。

三地人民之所以往來流動,也在于三地具備共同的文化環境之時,各自的政治情勢和制度又不相同,發揮互助互補的作用。太平天國時期,大批廣州和珠三角的商人挾資移往香港;港澳既是反清革命分子的溫床,也是不愿服膺民國的晚清遺老可以繼續執教經史之地。民國年間廣州政局不穩,軍事活動頻仍,港澳是廣州居民尤其是商人可以安身的地方;1925~1926年省港大罷工期間,不少人從香港回廣州,工潮結束后才返港。兩地人才、工資、物價的差異,往往也是勞工選擇流向的主要因素。20年代末的香港酒家往往以聘得廣州名廚為標榜,上環水坑口的樂仙酒家、皇后大道的武昌酒家、油麻地上海街的大總統酒家便是這樣宣傳的。見《香花畫報》第2期(1928年9月)第20頁、《非非畫報》第5期(1928年11月)封底及第10期(1929年11月)第30頁的廣告。不過,廣州雖然有好廚子,卻由于政府禁止酒樓聘用“女招待”而沒有漂亮“茶花”,茶客要看“茶花”,便要到香港了。哈哈子:《香港的女招待》,《海珠星期畫報》1928年第6期,第19頁。同一位校書(妓女)的芳蹤,時在廣州陳塘,時在香港石塘咀,她們或因兩地行業規管的制度不同,或因廣州政局動亂,或因市場競爭,或因個人理由,游移于省港兩地之間。時人以“鶯燕南來北往”比喻粵籍校書流連于省、港、滬之間的情況,見春山《妓女與鶯燕之比》,《海珠星期畫報》1928年第8期,第11頁。其他例子可見《天趣畫報》第3期(1928年2月)第9頁及第4期(1928年3月)第1頁等。總之,她們跟許多游走于兩地的市民一樣,在兩地都有人脈,對兩地都足夠熟悉,可以隨時遷移,改名換姓,北返南歸。以曲藝為業的女伶,在省港大罷工期間因廣州歌壇一度受到打擊,香港茶居老板以女伶聲色為招徠計刺激生意,她們便陸續到香港謀生,到1928年廣州市面秩序恢復,歌壇復蘇,部分茶樓又禮聘著名女伶從港回省獻藝。見妙諦《香江顧曲談》,《海珠星期畫報》1928年第8期,第10頁。報道時在香港謀生的女伶燕燕、月兒、湘文等受廣州茶樓聘請回省獻藝的消息。也是在1928年,梅蘭芳到廣州和香港兩地演出,對省港班造成威脅,結果要采取“梅在省則來港,梅在港則上省”的策略。愛楳(寄自廣州):《廣州人之迎梅忙》,《非非畫報》第5期,1928年11月,第30頁。女伶白燕仔曾移巢香江,與港四巨頭爭一席地,但僧多粥少,深感“港地無可戀,而濠鏡又非所欲”,結果選擇到上海發展,因為“粵僑旅此眾多,且粵商所開之茶酒樓,皆染廣州化”。周修花:《白燕仔赴滬確訊》,《海珠星期畫報》1928年第5期,第8~9頁。總之,省和港,是彼此的緩沖區,凡遇上要“逃之”“避之”的場合,上省落港,總是最自然、最便捷的選擇,如果省港都沒有可留戀之處,則要考慮到上海闖世界了。

至于澳門,則總是“最后的選擇”。日軍侵華期間,上海(1937年11月)、廣州(1938年10月)、香港(1941年12月)相繼淪陷,澳門卻因葡萄牙政府保持“中立”而在戰爭期間成為省港人士的逃身之所或輾轉逃回內地之中轉站,各種政治、文化和戲曲活動一時云集澳門。不過,澳門這種短暫的繁榮隨著抗戰勝利便告銷聲匿跡,各種活動的重心很快又轉回省港兩地,澳門重歸往日的寧靜。難怪在抗日期間,有報紙社評認為,“樂善與安分”是澳門社會的特征。作者說:

 

澳門一地,開辟較早,為珠江入口之重鎮,□粵鼎足而立,世稱省港澳三埠,然久居港粵者,雖仰慕乎巨大都市之繁榮,而莫不感覺紛擾奔競,精神緊張,不似澳門之寧靜安樂。……世變亟矣,星火燎原,烽煙四起,而澳門以世外桃源見稱,豈偶然哉!具“樂善”與“安分”二種美德,有以使之然也,記者不敏,亦澳門市民一份子,敢不追隨三十萬市民之后,爭相勉勵,以保持此“樂善”與“安分”之特征乎!《市民日報》1944年8月17日,第1版。

余音:聽不出?看不見?

16、17世紀的澳門,是英國人和荷蘭人極希望從葡萄牙人手中爭奪的東方好望角;18~19世紀初的廣州,是歐美冒險家為了從事中國貿易一朝發跡引頸以待的中國海港;20世紀的香港,是國際銀行家投資者認為最有效率的世界都會。顧名思義,“澳”者,海邊彎曲可以停船的地方,大澳、淇澳是也;“門”者,是指夾在兩片陸地之間可讓船舶通過的海峽,屯門、虎門是也;“省”者,省會、省城是也;“港”者,海港是也。由名而實,“省—港—澳”表達的是由歷史時序衍生成的空間關系。然而,省港澳的聯系,至20世紀50年代隨著中國政治進入一個全新局面而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1949年前,中國內地和香港之間基本上沒有正式設立出入境機關,市民可以自由進出或定居。50年代開始,港英政府陸續頒布各種有關出入境和居民身份的法例,甚至一度限制由澳門去香港的華民數量,而內地對于國民的出境限制也越加收緊。香港政府歷年的出入境政策可參見鄭宏泰、黃紹倫《香港身份證透視》,香港三聯書店,2004。1949年10月開始,直通車客運服務中斷,一直到1979年才恢復通車。見九廣鐵路官方網站,http://www.kcrc.com/tc/about/history2.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3年10月15日。“文革”十年期間,兩地關系由于內地政治動蕩顯得更加隔閡,1966年和1967年香港爆發暴動,后者更與“文革”直接相關。70年代開始,香港工業和金融業有了長足的發展,經濟起飛,政府有足夠的資金投入到社會建設上,如此種種,皆強化了“香港人”的身份和自豪感,要與內地這個“窮親戚”劃清界限。這短短二三十年間的歷史發展,使許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因為許多偶然因素臨時分居省港的同一家庭成員,居然從此分別變成“廣州人”和“香港人”,甚而產生難以逾越的隔閡,對于在香港出生成長的一代而言,感覺尤其疏遠。

1979年,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先后在深圳、珠海、廈門、汕頭等地設立經濟特區,吸引外資,港澳商人陸續到廣東各鄉鎮投資設廠。廣州不是特區,對很多香港人來說,又不是“故鄉”,省港的關系,并沒有因為內地開放而得到明顯的恢復,雙方文化、教育、藝術和大眾娛樂方面的交流,謹慎而有限地進行。更令人費解的是,香港在1997年回歸之后,港府和工商各界積極與北京、上海等城市交流,針對華南地區,則大談粵港合作,“省港”一詞,自90年代至千禧年交替之際,幾乎全面被“粵港”取代。“省城”二字既塵封已久,就是“廣州”此地對很多香港人來說也相當陌生。有些香港年輕人不知道自己講的實際上是“廣州話”(CANTONese),也不知道廣州人“會”講廣州話,甚至驚訝地“發現”廣州人“也”吃叉燒包。對于來去自由的許多香港人來說,“廣州”竟是莫名其妙的遙遠。相形之下,包括廣州在內的珠江三角洲居民自改革開放以來看了30多年的香港電視,從各種渠道閱讀到香港報刊,香港媒體多年來對珠江三角洲發揮的影響,實不可小覷。近年來由于“自由行”政策的推行,對于許多廣州人來說,“香港”是一個隨時可去的十分親切的地方。不少廣州人對香港的認識,比許多香港人對廣州的認識為多。廣州《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刊登了一篇題為《愛廣州的60個理由》的文章,所列舉的第一個理由是“離香港近,有事沒事都可以去透透氣”。《愛廣州的60個理由》,《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第40期,第78頁。可見香港在許多廣州人心目中的位置,也可見香港能夠給廣州市民提供一些本地社會所沒有的元素。

由“省港澳”變成“粵港澳”,“港澳”身影依舊,“省城”卻在指謂廣東全省的“粵”之中隱沒了。半個世紀急速的歷史變遷,不但影響著現在與將來,也足以改變過去——改變了人們對過去的認識,使人們每每用今人的詞匯來敘述前人的經驗——瞽師杜煥聽慣的應該是“省港澳”這種說法,要他吐出“粵港澳”這種用詞來,實在難以想象。一字之差,反映了三個城市現實關系的變化,這種變化局限了后人對前人的空間感的拿捏與想象,由是看不到許多歷史面相,也聽不出散布在四鄉、省城、港灣、埠澳的同氣與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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