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省港澳大眾文化與都市變遷
- 程美寶 黃素娟
- 2516字
- 2018-11-08 15:32:43
前言
近十年來,我把較多精力投入到華南粵語地區大眾文化研究,并逐步聚焦到以16~20世紀“省港澳”三個都會城市為中心的分析視角。十年來,我和我的學生們一起,圍繞這個主題展開研究,發表和編撰了好些文章和專著,完成了數篇相關的博士、碩士學位論文。我們的研究主要依托兩個研究項目來進行:2009~2012年由我主持的以“近代省港澳大眾文化與都市變遷”為題的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以及從2014年起由我主持的題為“全球史視野下的嶺南社會與文化”的廣東省高等學校高層次人才項目。借著這些項目的資助,我得以組織研討會,匯聚研究興趣相近的學者,集思廣益。2012年9月,在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的支持下,我組織了“省港澳大眾文化與都市變遷”學術研討會。會議以“省港澳”為名,參加者大多來自省(廣州)、港(香港)、澳(澳門),由于好些因緣的、歷史的原因,自然而然地也邀請到來自上海、美國和澳大利亞的學者——在本書的一些討論中,或多或少地反映了大凡論述“省港澳”,便不能忽略“滬”,而由兩座“金山”所象征的美洲和大洋洲,也是許多來自四鄉再經省港澳外出闖蕩的人的目的地。無獨有偶,該次會議在廣東省中山市三鄉鎮某賓館舉行,旁邊就是近代著名買辦鄭觀應的家鄉雍陌村。鄭氏生于雍陌,但大半生活躍于上海,又在澳門建置大宅寓居多時,這樣的經歷,也是許多中山人的寫照。我們身處這家現代化賓館的會議室和客房,很容易會忘記其實我們身在鄉村,但這個鄉村并沒有因為它是“農村”而與世界隔絕,因為它連通澳門,與香港也不過是一水之隔。我們要理解這些人及其時代,不應獨去他們的家鄉“尋根溯源”,而必須首先從省港澳出發,才能一窺他們的大世界。
該次會議后,我們得到部分與會者的首肯,征集了他們的文章,加上編者個人的幾篇相關論文,加以修訂,組合成眼前這本書的格局。我們從城市規劃和現代景觀講起,是因為不論是省城(廣州)、香港還是澳門,都是“都市”,自然也都經歷了一個城市建設和規劃的過程,到19世紀末,形成了某種十分類似的現代景觀。三地既是珠江三角洲的鐵三角,自遠古迄唐宋都是海上瀛洲,自明清乃至近現代要拓展商住范圍,都得靠填海(河涌)造地。省城的西關和長堤、澳門的下環、香港的西環,以至20世紀下半葉香港新界沙田海兩岸因填海工程而長出一條“城門河”,均是城市發展的結果(見“城市規劃與現代景觀”各文)。這些商住地區往往也是娛樂場所云集之處,而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期省港澳及四鄉最流行、最具商業價值的大眾文化,則莫過于戲曲和電影。清末廣州、澳門和香港的戲院便分別集中在西關、下環和西環。當我們把目光集中在投資者或經營者時就會明白,某企業或商號“位于”何處,不應輕易被定義或定性為“廣州的”、“澳門的”或“香港的”。何賢家族“二戰”后在香港經營的戲院便是一例(見“演出場所的建造經營”各文)。畢竟,不論是工商學紳、販夫走卒、歌伎名伶還是黨徒盜匪,其在省港澳間的流動聚散,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都不會因為三地分屬三個政權而有所限制。個人的去或留,往往是基于對擺在眼前的選擇的衡量,而非對意識形態取向的考慮(見“人群聚散與資源流動”各文)。
都市的變遷也反映在大眾文化的演化上。游泳健身并非都市獨有的活動,但在運動場按照游戲規則舉辦區域性或全國性競賽,在備有一定設施的場所游泳,并且要遵循一些公共規矩,則無疑是都市人的玩意兒。香港的南華會和上海以粵人為主的精武會,正是此種活動的積極推手。即便是“傳統”的武術,經過現代媒體(鉛印小說、電影、電視)的包裝,也能再造傳統、生產英雄,造就像“黃飛鴻”這類風靡省港澳以至海內外的形象(見“競技運動與身體政治”各文)。知識分子熱衷宣揚的民族意識,在20世紀往往表現為革命話語,通過在城市新興的博物館和展覽會向大眾傳播。有時候,對民國政局時弊的憤慨、對現代市政建設的不滿,無須通過國語新文學來表達,而可以像廖恩燾般,用粵語舊詩體來冷嘲熱諷(見“革命話語與民族精神”各文)。
當粵語書寫“還原”為口語,再經空中電波廣播,地域就更加不是區隔和分類的準繩了。本書大多數文章以省港兩地為主要研究對象,但正如前文所說的,要更確切地理解20世紀中期以前的省港澳,不能不關注大上海。19世紀中期開埠之后,滬上因為有大量的廣東人當買辦做生意,可以處處聽到“廣東聲音”,這種以“省城白話”為標準的“廣東聲音”,在各種音樂玩家的同樂會中流傳著,在戲園或戲院里逐步發展著,再依靠廣播技術的興起通過空中電波得以無遠弗屆地遠近共享。然而,隨著1949年中國政權的變易,港澳和廣州越走越遠,就連“廣東聲音”也變成有“大陸腔”和“香港腔”之別,粵劇發展也有兩地分途之勢。有趣的是,由上海和華南影人共同成就的香港電影事業,在20世紀80年代逐漸擺脫上海甚至華南的烙印逐漸樹立起“香港特色”,時至20世紀末,竟然是通過將“由滬而省而港”的《七十二家房客》,用借尸還魂的形式演化為《功夫》去表達,并且獲得票房上巨大的成功,最后片中更隱喻著香港電影借大上海做大中華夢,全面進軍內地市場(見“粵人之聲的擴散變易”各文)。
也許,“省港澳”中的“省”就是在香港的“大中華意象”中逐漸消失,而越來越被“粵”所取代的。一字之差,象征著一個多世紀里發生的種種政治社會變遷;這種變化,也體現在身處省港澳各地不同世代的每個個人的認知和表達上(見“導言”)。就好像這本書一樣,諸位作者遍布省港澳滬,老中青俱全,各人書寫的歷史,受其身處的現實所牽引;其感受的現實,又為其認識的歷史所形塑。讀者在閱讀本書時必定會發現,在相對于“港”的論述中,不同作者在“省”“粵”“中”,甚至“西”等字眼的采用上各有不同,在某些方面與“導言”隱含的主張頗有相左,我也曾為此感到糾結。不過,后來將全部文章讀完,不但感到從諸位作者的討論中獲益良多,更覺得這樣的差異,恰恰印證了我所指出的近百多年來發生了從“省港澳”到“粵港澳”種種事實與言辭之變化并非無的放矢。“風物長宜放眼量”,我們可以預計,這本集眾人之力結成的小書,也將成為日后研究這個地區曾經有過的論述的一個樣本。如此,則“省港澳”也好,“粵港澳”也罷,都沒有什么可揪心的了。
程美寶
識于九龍塘香港城市大學
2016年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