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那個人回過信了嗎?”課間操結束后,W緊緊跟住陸樹。
“誰?”
“什么誰,漂流瓶里的那個女孩子!”
“我還沒有打開。”
“什么?”W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真的嗎?”
“真的。”
“為什么?”
“你沒叫我打開。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一個女孩,你怎么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她呵呵地笑起來,把手伸進陸樹的腋窩,“明天阿鳥咖啡館見,我們一起回信給她。”
阿鳥咖啡館里的音樂多半是熱熱鬧鬧的,但傍晚之后就會變成令人心怦怦亂跳的鄉村民謠。那些音樂使現在變得遙遠,召喚著一些有魔力的感覺,使好端端的人忽然慌亂起來。咖啡館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整體都漆成了棕灰色,連屋頂的塔尖也被涂上了哀婉的鐵灰色。窗子上的布紋是不合時宜的粗麻花布。對于那時候的陸樹,這里是離遠方最近的地方,這里是離W最近的地方。
走廊兩邊是很多閉合著的尖形拱門,地板由一堆廢棄的木板鋪就,被店主刷上了紅紅綠綠的油漆,雖然談不上整齊,但你也不能說它們是涂鴉。人走在上面會有很大的咯吱咯吱的聲響,像駕著一條會唱歌的彩虹。W的鞋子走在這彩虹上也有歌聲,有時候她穿球鞋,有時候會穿細跟的高跟鞋——她是學校里唯一一個穿高跟鞋的女生,她的身上洶涌著千萬種潛力,既放蕩又純潔。
她和其他人不一樣,陸樹確信這一點。對所有人冷漠是她慣常的神態。他沒見過其他姑娘像她那樣把裙子的裙擺穿得那樣安靜,不發出任何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沒見過哪個女孩敢做那些別的女孩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每次W邀請陸樹來阿鳥,陸樹都會站在咖啡館門口等候很久——他樂意這么做,雖然有時候等候的時長多過于他們待在一起的。他喜歡看著W先融入這條彩虹,接著她使這彩虹唱起歌,他喜歡她嚼著口香糖,對自己翻白眼,突然跳起來打他的后腦勺。他也喜歡她忽然沉默下來,然后忽然開口,說“你的作文寫得很好,你以后可以當作家”或者其他不著邊際的話。
可是如果她不聯系他,他就什么也不能做。哪怕就這樣過去一星期、半個月。他不知道W打算做什么,除了在阿鳥咖啡,她叫他給他買一杯咖啡,問他借10元錢。反復地說起她和薛亮一起做的事,他們接吻時她覺得痛,因為他有一顆牙齒上有一根刺,或者是其他。她說不出來是什么,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他建議處理那根刺。但她覺得那樣也是好的,如果甜蜜的時刻伴隨著痛感,那么甜蜜也顯得更加特別的。她說她不懂薛亮是不是打算娶她,她愿意嫁給他。他們做愛的時候她沒有快樂——沒有她想象過的那種快樂,但她還是覺得歡愉。他并不溫柔,常常粗暴地直接進入她的身體,甚至他也只管自己快活。但她喜歡那樣,對方也知道她是喜歡的。疼痛往往更能喚醒她的知覺。她喜歡他身上的味道,他的每一聲細微的喘息。她能感覺到薛亮的大臂和膝蓋如同媽媽吃的魚肝油那般光滑。
這就是她的愛情。W反復告訴陸樹,在愛情里,人會擁有一種變態的感受,就是深陷痛苦的同時卻無憂無慮,這種復雜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使她上癮,使她成長,使她成為她想要的自己。
陸樹并不是很明白她講的每一句話,他是一個幾乎連朋友都沒有一個的17歲男生,更別說是女朋友。W是他生命中出現的一枚氣球、一顆炸彈、一個太陽,給予他最新鮮而無比危險的誘惑。
“這場愛情,”W對陸樹說,“讓我隱約知道我將成為哪一種女人。”
陸樹喜歡聽W說這種他聽不明白的話。
說這句話的那天她第一次染了金色的頭發,在女廁所抽煙被教導主任抓個正著。學校責令W休學反省半個月,W的父母也將她軟禁在家里。薛亮沒來看過她。
W似乎并不傷心也不疑惑,只是請求陸樹帶給她薛亮的消息。陸樹至少有四五次瞧見薛亮挽著另一個班的班花的手走進臺球廳,就像之前挽著W那樣。他清楚自己應該保持沉默,反正這件事已經成為學校最炙手可熱的新聞。W一踏進學校的門那些冷冰冰的八卦是非就會摔在她的臉上。
周三下午不上課的時間,W的父母允許陸樹來看她。他在W父母的眼中是“和薛亮不一樣的正經人家的孩子”,因此他能得到特別的優待:和W一起吃水果,聽搖滾樂,看書。他喜歡讀書中自己喜歡的句子。喜歡W在那個時候格外地安靜,然后對他說“你作文這么好,你以后可以當一個作家”。
他在學校里幾乎連正視她一眼的機會也不多有,但是這兩星期的W幾乎全部歸陸樹所有。在W突然退學消失后的好幾年里,這兩星期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信上是怎么寫的?”W咬著筆管問。
“是來自淮恩城的信,她想交個筆友。”
“她叫什么?”
“五夜。信上是這么寫的。”
“我前幾天看了一個外國電影,里面的女主角說,當人長大,第一件事就是墜入情網。”W輕蔑地說,“這個女孩子就是想來一場戀愛,讓人為她牽腸掛肚,但她真虛偽,我不喜歡虛偽的女人。”
“她還是個女生啊,應該不會像女人那樣吧?而且即便是那樣她也沒有錯。”
“我來回信。”W一邊說著,一邊拿著兩根筷子,在咖啡杯上擺出一個十字,一會兒又換一下位置,拼出一個“11”,或者一個“X”。
第二天的晚上她把信遞給陸樹:“你可以看看,但你最好不要。”
從那時至很多年后,陸樹都沒有看過W寫給五夜的第一封信,那也是W與五夜之間的唯一一封信,它陰差陽錯地搭建起陸樹和五夜之間“陰差陽錯”的關系。什么叫作陰差陽錯呢?就是你抬頭望向天空時,日頭強烈地擊打你的臉,你不得不低下頭。但是你開始格外注意自己的影子,并且清楚它是你直視陽光的最佳方式。
那封信預示著幾個活生生的還沒有開始進行的人生,在W離開后的很多年里,在他持續和五夜通信的所有時間里,他時不時都會想到這封信——他要知道它的內容也是輕而易舉的,五夜會把它寄給他看,正因為如此,他不會這么做——對他而言,它是被晨光擦干凈的墻壁,長在頭頂上隨時能摘下的月亮,毫無畏懼的拳頭,田野上的薄霧,被汽燈點亮的黎明——既充滿意義又毫無意義。
現在,因為五夜的出現他忽然想起了它,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對它充滿好奇,而且愈演愈烈讓他心煩意亂。他點了一支煙,之后從手機里翻出一個電話號碼撥出去,或者找到音樂播放器隨便放一首最近聽過的歌。慢慢地,他的思想便轉到別的事情上面了,一向如此。可是彼時的他充滿沮喪,是的,其實他并不喜歡這樣:不得不求助于記憶的不全和易逝,而不是與它們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