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是賺這么少的錢,我真不會一遍遍地懷疑你讀過經濟學,這些個學科對你現在的經濟狀況真是一個殘忍的諷刺。”
第二天的早餐時間,妻子再次把咒罵拌進了面包和湯里,陸樹不作聲,他早就習慣了它的味道。他在一流的大學念經濟學,妻子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嫁給他的。當年父親費了好大勁將他送進那個學校,可他從沒從事過相關的職業,因為他不喜歡。但最糟糕的是,他也不喜歡自己現在從事的職業。
東風吹來的時候,已經是午間了。從彩虹玻璃窗看出去,太陽像是把一顆顆金燦燦的鉆石拋在柏油馬路上任其舞蹈。大概從三星期前,中央廣場的噴泉處有一個戴著紅色禮帽的男人在那里吹薩克斯,身上的牛仔大衣破破爛爛,剛好能襯起他十足的傲氣。
大風一陣陣掀起他的禮帽,路上的行人把臉埋在衣領里,沒人留神去聽他的演奏,即便有人跟著旋律在心里哼唱也不會意識到這是一個屬于這個廣場的角色。他們習慣匆匆行走,偶爾停留也是因為人群擁堵而焦躁地駐足。大多數被表演吸引的都是小孩子和乞討者。陸樹心里是喜歡這個人的存在的,至少其沒有意外也毫無指望地每天在那里表演,使這個廣場維持著始終如一的平靜。他有時還會把自己剛巧握在手心里的一兩元錢塞進他的琴盒里。但他從不與紅帽子男對視,他有些害怕看這些賣藝人的眼睛。
陸樹從高處俯視著他,他想起來自己無數次從賣藝人身邊匆匆走過,但是沒有對他和他的演奏留下任何印象。就像天然的視聽屏障架在他們之間。而此時此刻,他忽然對窗外的音樂充滿了興趣。陽光越來越盛,他凝視著地面的璀璨,強烈地預感到自己生活中的某些變化。
距離五夜來信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周,陸樹沒有給五夜回信。要說什么呢?自己的生活有多糟糕嗎?有一個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妻子?有一個自己完全不了解,從不和自己親近,喜歡穿皺巴巴的衣服和褪色牛仔褲,考試永遠70分的兒子?一份在出版公司朝八晚十,勉強應付著妻子昂貴生活支出和全家人每年一次國外旅游費用的工作?20年過去了,陸樹清楚自己有多久沒有注意過陽光,也沒有注意過咖啡的味道。即便最平常的油鹽醬醋茶,他也不是總能消化得了。他生活得不差,但絕對不能說不錯。如果他給五夜回信,就要說這些嗎?當然不是,當然不行。如果要說的是這些,那我什么也寫不出來。陸樹暴躁地警告自己。
理智告訴他,他必須撒一個謊。
像上學時那樣,他拿起筆,在一張紙上試著寫字。
20年來每天早上我都在幸福中醒來。沒人像我這么幸運吧……
W現在是我的妻子了,很神奇吧?你突然寫信給我,也突然把我帶到了20年前……
小夜,最近這里經常下雨,下雨的季節適合與過去重逢,適合遇見故人……
他在草稿紙上又胡謅著,諾言自筆下流淌而出,仿佛一早它們就等在那里似的。因為沒有洗澡,他聞見自己身上汗涔涔的味道。
他一會兒躊躇滿面,一會兒灰心喪氣。他有時候覺得找到了表達自己的正確措辭,興奮得滿臉通紅,可沒過上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像泄了氣的氣球癱坐在椅子里。他想穩妥地在回信中描述一種現象:他的生活中時常出現新鮮感,而其不逾越生活本身的穩定。他必須清清淡淡地說一些人和事,但著重強化其中某些具體細節帶給他的震撼,這樣一來,他就是個有筋有骨,懂得怎樣對生活挑挑揀揀的聰明人,自信于生活怎樣都能相安無事地繼續下去。這樣一來,生活對他施加的某些重創,也顯得像是在成就他之前進行的小把戲罷了。
對,就是這樣。這是什么?陸樹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不是人到暮年的狂熱歡欣,不是一種岌岌可危的不可比擬的危險。而是一種有尊嚴的無恥。
但是在這之前,自己必須先成為某個人,另外一個人。無論是誰都好:一個憑他自己創造,憑他自己改變,或者說白了任由他“擺布”的人,他可以設計“他”的人生,給“他”安插美好的愛情或者高尚的人格,把凡事都和“他”牽扯上關系,讓“他”充滿意外富有創意地生活,“他”是經歷了社會艱難,不再慌亂的成功人士。反正任由他想象,只要那不是他自己。
他把自己寫的回信讀了一遍又一遍,改了又改。要知道,對于女人,萬萬不能小看她們如貓一般的知覺。尤其是如果對方是過去的戀人——當你打算回憶過去的事物時,你可以記得起公園里的木偶戲、冬天河上的抽陀螺、河邊的炸魚攤、學校門口的紅糖稀,以及當時你們共同為其著迷的電影明星。但是你一定不要說你記起初吻時對方口中的冰淇淋味兒是香草的還是巧克力的,不能談及你還記得自己為她做過些什么,不能記得她告訴你她要放棄你時,選擇看著你的眼睛還是看著你的腳面。
否則之前一切都白費了。他提醒自己,我沒有撒謊,我不是要撒謊,我只是想讓生活看起來好看一些。
小夜:
接到你的信,看著你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筆記,我恍惚地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很神奇的時空,說它是過去吧,它好像又和現實是并重的。我同時在過去和現實中待著,這真是很神奇。
我很好,雖然好得很平凡。我都忘記了為什么咱們突然就斷了聯系,但是我清楚地記得那些信的內容,和咱們的那些秘密——怎么可能會忘呢?我和W結了婚,我們有了兒子,生活對我們公平公正,所以我們既吵鬧也恩愛。我現在是一個主廚,在一家西餐廳工作。你知道的,我對生活的要求也就是如此了,所以我很幸福。這些年來發生的事太多了,我不知道從何說起,倒不如讓我慢慢想想,然后先聽聽你的故事?
盼你的回信。樹。
“樹,你好,我是小夜:
很高興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樣過得如此好,哦不,首先我更該感謝上天真的讓你收到了我的信呢!天哪,我簡直太高興了!
寫這封信之前我喝了三罐啤酒。
對,我開始喝酒了,其實很早之前就開始喝了,我想說甚至我沒敢告訴你其實很早之前我就偷偷喝過媽媽藏在布簾子后面的白酒。哈哈哈,那是我喝過的唯一一瓶好喝的白酒。
你與這生活很契合,該怎么說呢,你似乎沒有受到年華的傳染,你經歷的事情一次比一次新鮮,哪怕衰老也無法真的抵達你。
你居然成了廚師?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本以為你會是一個作家。因為你之前寫給我的信,比我之后讀過的很多文字都要美好百倍。你也說過你會是一個作家。如果不是天意弄人,就是上帝在給你打開一扇門的時候不小心也把窗戶打開了。(我得提醒一下你,你這樣完美簡直太可惡了)
在你說到你與W恩愛的婚姻時候我其實很失落,我的先生愛上了別的女人正打算與我離婚。天知道我是不是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回到淮恩城,其實你以為我愿意回憶起我那些和今遭相比過于美好的過去嗎?我的校服的顏色,我的作業本考試卷和麻花辮,我的男孩們,我的夢。你知道嗎?真是巧合,就在我翻到了過去我與你的這么多的通信的時候,我的先生從南太平洋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決定取消離婚協議。其實如果我沒有發現過去的這些信,如果我只是擰開這盞舊臺燈,在它面前自怨自艾的話,我先生的那通電話就會是昂貴的解藥,我會馬上同意的。但現在不同了,一切忽然不一樣了。我仿佛通過這些信察覺到一些新的東西。不要因為這個消息而抱歉,相信我。希望你如此這般美好地活著,以及更好。以及我們的通信不會再中斷了。
PS:你說的照片我還沒有挑到合適的寄給你,你知道,要是找到一張表現自己美麗的照片本也不是難事,但是能有一張你覺得合適地表達了你本來樣子的照片確不是容易的。
祝你健康!盼信歸。
五夜
如同馬爾克斯寫的那樣——暮年的歲月不是奔涌向前的激流,而是一個無底的地下水池。且這水池越來越深,從這里慢慢流走的并不是記憶,而是對記憶的廉恥心。
他躲在白天磕磕絆絆的所有閑暇時間里,午間的咖啡時間,以及晚飯后一個多小時的自由散步時間里,將這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到后來,幾乎每讀一遍他就會多一些崩潰。
有那么一會兒他的助理前來找他為一個項目的復審建議簽字,并建議就這個項目明天開一次會。
他說:“嗯,就照你說的辦。”
助理臉色蒼白地退出門去。
他開始陷入對過去大量而重復的思考之中,因為他無法確認自己的情緒,也沒有什么證據來幫助他。
他開始為自己的謊言感到可恥,仿佛在鏡子里看到自己齷齪的打扮。但他所能做到的,仍舊是在下一封信中繼續對五夜編那些謊話,向五夜描述灰塵在陽光里飛舞的完美人生,描述那種他已經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帶有種種苦痛煩擾,偶爾的煩惱看上去也是生活不痛不癢的挑釁。
那一刻,真實的憂愁從自己的身體里流淌而出,可他無法傾訴,尤其是不能對自己親愛的,自己曾經所依賴的筆友。如果他這樣做,那么自己好不容易重拾的機會就反而變成了孤苦無依的有力寫實。
有幾次他在后半夜回到妻子的床上,發現妻子為他留著一盞浴室的燈。他會忽然為自己的焦慮痛苦起來,他寧愿不要這閃爍其詞的光亮,因為它來自于一個不被歡迎的地方,代表著于它們自身無關的希望。他把錢包放在桌子上,又把手表卸了放在錢包旁邊,又把兩樣東西擺齊整。
妻子的背影極其安靜,安靜得不真實,月光紋絲不動地擱淺在她的枕邊。他知道她醒著,甚至連眼睛也沒閉著。被角滑落到她的胸口。整座房子里,隨處可見這種虛偽的安靜,以及為這種安靜所虛構的幸福。
他本想替她掩一掩被角,但他想了想,終究沒這么做——那樣一來,她就不得不“醒過來”。但不管怎樣,每個禮拜天他們一起回妻子家的時候他卻可以得到難得的短暫放松。妻子的家坐落在近郊的一個一百多公里外的鄉鎮,是那個鎮上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他的岳母馬不停蹄地在八年之內生了六個孩子,沒有一個孩子得到過特殊的照顧或偏愛,每一個孩子都有充分的自由,他們從小就被允許獨自出行甚至遠游,陸樹堅持認為這就是妻子性格冷漠的根源。作為家中排行老四的妻子好幾年不用回家去陪父母也不會招來什么譴責。陸樹很多次都懷疑是不是妻子的家里人已經不記得她的存在——如果她不是每年堅持在母親生日的時候寄去禮物。妻子回家探望親戚,也純粹是出于對美德的癖好。并且即便他們一同回家去,陸樹也悠悠閑閑地待在一個大房間里不用出去。全家吃飯的時間到了,沒人想起來他還在樓上,包括妻子。他從窗外望去,花園墻角的背陰面齊整地堆著一排自釀用的葡萄酒桶,因為經年累月地被曬著,大多數都裂開了大口子。有的桶上蓋了些艾草,有些則裸露地站立著杵在那里,絲毫不為自己的殘敗而羞愧。花園里養著一只叫阿圖的土狗,大概5周歲了。
有一次一個雨天的下午,妻子以及哥哥嫂子們正在準備晚餐,阿圖突然發起了瘋,沖出屋門去,瓢潑的雨似乎只叫它更加起勁。它沖破別墅的木柵欄,一路向河邊狂奔。家里的大多數人都一致認為阿圖是像以往一般那樣在鬧脾氣,在這種使它自己筋疲力盡的發瘋之后,只會使它更貪戀主人安撫它的肉骨頭。
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樣。
但是很遺憾,這次很特殊,阿圖沒有再回來。
晚飯的時候,一家人在飯桌上討論,最近鎮上有很多狗得了狂犬病,妻子的三弟憂心忡忡地表示很擔心這次阿圖的走失會和這有關系。他舉了一個例子,幾年前他出差去過的一個城鎮,鎮上正在流行狂犬病,鎮長下令殺掉所有幸存的狗,并把尸體帶到偏遠的曠野焚燒。唯一幸免的就是一只土狗,因為它太安靜,沒人想起它來。
當然對陸樹而言這是一個故事。
等他再次聽說阿圖的消息,已經是一個月之后。妻子接到了三弟媳的電話,告知妻子,他們在兩天前乘車去邊城買土特產的時候,聽河邊的漁夫們講起曾經打撈起一只土狗的尸體,而他們幾乎百分之百地確認那就是阿圖的尸體。即便他們這么確認,他們也沒最終去認領它的尸體,他們曾經視它為家人,給它做了精致的吊床,找裁縫給它定制了刻有它名字“阿圖”的印尼進口金絲絨被,吊床上還有一條一看就不屬于阿圖的土耳其地毯,它被左疊右折成一個狼狽的裝飾物堆在吊床的一角——一定是這屋里的某個人認為只有那里是這條毯子的用武之地。
阿圖消失了。但這個家庭里的感情依舊堅固,哀傷襲來的時候,人人都會在家庭聚會中討論災難的嚴重后果及其本身的恐怖性,必要的時候,女人們還要流下眼淚。這些事情似乎保證了家庭聚會的本身意義,每個人對它都會有一番展望性的看法,家庭成員之間通過在黑暗中探索來確保自身向往光明。但如果真的一旦有人深受其害,或者自身變成某件事的犧牲者,那就叫他們太吃驚了,他們不能忍受這樣的事情發生。也就是說,這個家庭里的人對待災難的態度都是虛偽的,他們努力使它們每一次置身于一個便于觀賞的角度,一旦它們真的靠近他們,這些災難就失去了它們一開始的平靜,而真的將他們置身于不幸。
他們無法容忍,就像他們無法容忍這些經歷成為另一個家庭的安全感和力量來源一樣。
“我真不敢相信,阿圖就這么走了,上星期的現在我還帶它去天湖游泳……阿圖走了,像是咱們這個家里少了一個誰一樣。差不多這幾天的每一天,我只要一洗澡就會想起它。”
“阿圖一定是上輩子欠了我們家的情,今生轉世成為我們的親人,佛祖會保佑它的來世。”
“我哭了一晚上,想到它的可憐樣子我就吃不下也喝不下……要不是我還有工作,真的想不顧一切地去找它。”
“唉……愿它一路走好。”
但是他們沒有去認領阿圖的尸體,誰也不曾嘗試過。
還好,陸樹不在他們的生活之內,他從不需假設自己身在其中。
五夜的突然出現對于他而言,就是下班路上出現的棉花糖攤,是蛋糕里吃出的戒指,是沙塵暴后掛在天上的彩虹,是失眠的半夜3點在床邊踱來踱去的原因,是這一切價值的總和。
五夜:
抱歉隔了這么久給你回信,我最近有些事情要忙。
要忙些什么呢?想來想去什么也沒必要和你說出口。我的生活算是好的,別人不敢奢求的平穩生活我一早就得到了:W很好,她有些主婦們因為空虛而養成的固執,總是堅持早起給孩子做早餐,即便其實我和孩子在早上很方便地能在班車附近吃到干凈又美味的牛肉漢堡。
W堅決反對,她認為這樣無異于摧毀家庭。她這種聳人聽聞的說法我想大概就是從總臺的廣播上得來的,你想必也沒少聽。W堅持每天6點起床給我和孩子做營養粥和三鮮海帶絲、鹵煮牛肉卷和酸奶沙拉。無論如何,我總得心懷感激,現在這樣做的主婦并不常見。
她本沒有必要做一個全職主婦,她工作的能力不在我之下。生活沒有錯過她的高貴品行——你知道我必須時刻記得這一點。也正是我時刻都記得這一點,我沒有一刻不是不安的。
這種不安就像是……你能理解嗎?好比你閱讀了你喜愛的某種固定風格的文字。但是這種文字只是使你感到飽腹可不能使你覺得心滿意足。因為它們只是沿著別人替它們開辟的路徑走下去。而你走在別人的路上。
對于你的婚姻我很抱歉,但是大雨過后,小鳥們會在樹上唱歌,我們睜開眼睛,太陽依然會掛在天上。這不是雞湯,而是同樣身處婚姻中的我,與你分享的感受。
說到這兒,有件事突然想說給你聽:上個月的某一天,我經人介紹在一個小型的商業畫展做自助餐,然后遇到了一個人,她叫楊琦。說實話我當時并不記得這個名字了。她從一進門似乎就認出來了我,一直笑盈盈地在不遠處看著我。我在心里問自己,是誰?我不可能認識她。而她已經走過來,她直接開口說,你是陸樹吧?她只說了一句,她的聲音就把我推開了當下,我身處另一個空間,被過去的聲音和氣味反復纏繞,與其相關的那些我早就不記得了的影像,一下子全都回到腦海里。
說到這兒我想你也明白了,她曾經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是那種無法確定為什么重要但是你想起來就會手心發麻的人。
我們是在115路公交車上認識的——就在當年W消失后沒多久,嚴格意義上來說是我在公交車上發現了她。她一般從地壇廣場中心上車,然后坐在倒數第二排的走廊位置上,而我一般緊挨著她的位置站著。說實話我不記得她的長相。我眼里的是她粗亮的馬尾辮子,被一串用白珠子做的頭繩高高束在頭頂。
不知道哪一天,就在我看著這個辮子發呆的時候,她忽然抬起頭對我微笑。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后來我問她如何發現我的,她大笑著說,你總會站在我旁邊啊,就算旁邊有空位你也不坐呀。我們兩家住得不遠,她父母當時剛剛離婚。即便如此她也還是喜歡笑,卻很安靜。我在她面前變成了愛說話的人,我幾乎滔滔不絕,把和W在一起要說的話想說的話,最終什么也沒說的那些話說了個遍。
我們有時會相約去北山放風箏,她的爸爸是做風箏的能手,和她媽媽離婚之后就不去單位上班了,在家里做風箏賣錢,能賺不少錢。有一天在北山,就在風箏剛剛飄上空的那一瞬間,她用平常不過的語調說了一句話,她說,我爸爸想回老家了,他買了后天的火車票。如果你要我留下來,我就留下來。
就在她開始說這句話的同時,刮起一陣大風把風箏襲得遠了,我們一同朝風箏的方向跑去,她的話被淹沒在風里和草地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里,但我聽得一清二楚。我沒有回答,她也沒有再問。于是第三天,她就和她的父親離開了。我們自此再無相見。
記憶就是這樣奇怪,本來在遇見她之前,我不可能再想得起她,這個人隨著時間的消失將不復存在,可是當她一出現,過去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兒地涌現出來,就像是沖破一層透明紗布那樣。
在我認出她之后,我沒有著急回應她,只是看著她微笑,在心里感受自己的驚訝。驚訝于這次的偶遇,驚訝于她的美貌,以及那美貌之上歲月賜給她的炯炯有神的,叫作幸福的東西。
這幸福也并不是孤零零的幸福,而是被某些事件打得粉碎,經過拼貼和重組后的幸福。
我說,你好,好久不見。
看到這里你可能會奇怪,我為什么會使用這么多這樣矯情浮夸的言辭來形容妻子之外的女人——并不是我對她存有欲念,而是我要告訴你:這次的相逢,使我一夜未眠。因為我無法形容地清楚自己當時的羞愧和震驚:我忘記的正是這個我無意邂逅的女人,我忘記的是一個無論如何都算是對自己非常重要的人。
我曾日夜輾轉被那麻花辮困住,曾日夜后悔為什么沒有留住她,為什么沒有送別?所有被我一遍遍反復在心里放大的關于那條麻花辮的光亮和纏住我心魄的力量,它們逐漸堵住了我那時年輕的心口,使得我無法呼吸,使我在凌晨時分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
我還曾經試圖把那條辮子畫下來。
我不是要成為一個畫家,我也沒有使用色彩的能力,我只想把它記錄下來,使它不要在半夜時分一遍遍折磨我。諷刺的是,后來我把它畫出來了,我便真的很快就忘記了它。如果不是我如今遇見了它的主人,我一輩子也不可能記得起它了。我無法分析得清楚這其中所揭示的意義,你看看,這就是我為什么沒成為一個作家的原因啊。
我爸一直反對我當廚師,這也不奇怪,他對他兒子的天賦方面的判斷是準確的。據他說,小時候抓周的時候,我可什么都抓不起來。他的反對一直保持緘默的姿態,直到他去世。對,他在前年突然心臟病發去世了,那一年好像死了很多人,身邊的人,電視上的人,好像死亡會傳染,一個人的死會帶動另一個人的死,而這些死亡的信息提示了他們的存在。活著的時候他們常常缺席,死亡卻像是一種儀式,一個party,紀念他們與這世界曾經如此歡實親密,死亡將他們重新拉回這世界之中。
看了你的詩我就在想,有沒有可能你的婚姻失敗了,大概不能完全怪他?因為你們的痛苦不一致,你們一定是這樣。親愛的伙伴兒,這么說大概會傷害到你,男人們如果離開一個完美的妻子,多半是因為這完美將他本身扼殺了,將他嚴格地監禁在一個不流通的地獄里。
你離婚的事令我惴惴不安,但我也只能說這么多。我想這是我現今唯一無法幫助你的事了。
我最喜歡的作家毛姆寫過:
“世界是無情的、殘酷的,我們生到人世間沒有人知道是為了什么,我們死后沒有人知道到何處去,我們必須自甘卑屈,我們必須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在生活中我們一定不要出風頭,露頭角,惹起命運對我們注目,讓我們去尋求那些淳樸、敦厚的人的愛情吧。他們的愚昧遠比我們的知識更為可貴,讓我們保持沉默,滿足于自己小小的天地,像他們一樣平易溫順吧,這就是生活的智慧。”
與主角“斯特里格蘭德[1]”相比,這是一個緊緊追趕生活的渺小的人物的告白,在整部小說里他悲哀得不值一提。但我想毛姆塑造這個人物的目的并不只是傳遞悲哀。我恰恰就是這樣的人,哪怕是悲哀呢?悲哀至少不是空洞。
老朋友,我突然更加認識到你的珍貴,沒有你,我便沒有機會說出這些話,寫下這些字。謝謝你。
盼回信,說些什么都好。如果你有什么生活上的困難,我可以盡我所能。PS:謝謝你的詩。
你的樹
四周的天空在一小時之內變幻了好幾次色調,從葡萄柚色變成了寶石藍色,一會兒又變成了蜜瓜色。
陸樹覺得什么東西在自己頭上罩著,使得自己的意識像一縷縷煙霧,接著有液體從左邊的太陽穴倏地滑下來,他用手背抹了一下,是黑色的血,緊接著,大量的黑色的血疾馳而下。他的臉上甚至不覺有一絲微風掠過,他沒有疼痛也沒有恐懼。
有一只鳥擦著自己的頭頂順著綿延的白色沙灘向雁塔山的方向飛去,他抬起頭看著。
薛亮和杉山、虎子、雅子幾個男孩子將自己圍成一個圓,木棍子在雅子的手指尖垂著。
“他醒了。”
“亮,現在咋辦?”
陸樹看著薛亮,薛亮看著陸樹。
四周一片靜謐。
“走吧。”薛亮說。說完他轉過身走了。
過了十幾秒鐘,雅子把棍子扔在陸樹的腿邊。
其他人也跟著他轉身離開。
陸樹看著地上的棍子,摸了摸自己的頭,是哪兒在疼呢?
“我要補償你。”W說,試著吐一個煙圈。
“因為我被你男友打了?你從哪里弄來的煙?”
“我爸給我的。”
“瞎說。這個煙得100元一包。”
“是真的,他說我在外面搞到的煙對身體不好,不如抽他的煙好。”W從書包里取出一盒煙,扔在桌子上。“這個給你,這個煙我家多的是。”
坐在對面的一男一女忽然停止了說話,女人看著W,既吃驚又厭惡的表情,W也望向她。停止說話的舉動本身就過于喧鬧了。
“我不要。”陸樹把煙扔回W面前。
W扔回去,陸樹又扔回來。
W沉默了幾秒,煙蒂上的光亮猛烈地閃爍著。
“你有沒有想要的?比如要我?”
“什么?”陸樹說。
“你聽見了,你可真□。”W叫道。說這話的同時她用腳踹了一下陸樹的凳子。對面的女人再一次蹙起眉頭看她一眼。
陸樹在心里噓了口氣,他感到難堪,感到興奮,但更加惴惴不安。他知道自己渴望W說的事情,但是他也很清楚,雖然是同一件事,他想要的,和W能給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他下意識地要抓住的東西使他心里陣陣唏噓,欲望和小小的尊嚴彼此之間敲著竹杠。他剛剛下定決心。W忽然站起身——“上星期我的鋼筆壞了,怎么樣也不出水,后來媽媽給我換了個新的。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想明白了,我需要一支寫不出水的筆,用來寫那些永遠也不用寫出來的字。”說完之后在桌子上扔了一書本,然后把那包煙扔到陸樹身上,向門口跑去。
路過對面的桌子,W把手里的煙蒂按滅在對面女人手邊的桌子上。
女人馬上開始在W的背影中罵咧起來,叫嚷著要見這家餐廳的店長,叫囂著要他管理一下有這種無恥行為的客人,她覺得餐廳應該提高辨識度,將客人合理歸類,安置在不同層次和級別的位置上,她甚至很快提供了一些策略,用來“辨識”那些貧窮的、不要臉面的年輕人。
“如果你看著有年紀不足20歲的一男一女勾肩搭背地走進餐廳,你應該想方設法地將他們趕出,他們會影響這里的發展。他們甚至花不了20元錢,但是會給你造成超過200元的損失。”前來處理事端的經理對她頻頻點頭。“他們是過來早戀的,太可笑了,你們的餐廳沒有義務給他們提供這樣的場所。”
在W把大門推開的一瞬間,午間的陽光顯然像是早就守在門那邊鏘鏘作響,它倏地一下鉆進門里,將里面的人都嚇了一跳。也叫醒了陸樹的回憶。
可是,W當時扔給自己的那本書,是什么呢?寫了什么?自己有看過么?意識沉入海底,不知所蹤就像高聳的船桅被海風卷得不知去向。
陸樹被自己劇烈的咳嗽驚醒,他用被子捂住嘴,把咳嗽生生咽了回去。這場夢境經歷了新的彎路和倒退,帶著憂郁的微笑,使他心跳得厲害。他輕輕地翻轉身體,妻子的臉朝向自己,微微地打著鼾。
他想著自己為什么鬼使神差地要對五夜撒這種謊言——自己是一個廚師。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一個謊言說得那么在所難免,它就是必要的。
自己是一個廚師了,在五夜的記憶里,自己還很有可能成為一個作家——一切全靠他愿不愿意!這個謊言有多令他羞愧就有多令他心安。盡管此刻它令自己慌亂得睡不著覺,他還是很高興五夜的出現使得這個如魔怔一般的臆想終于有了一個幾乎是完美的歸宿。不僅如此,更因為它還可以被自己編排得有骨有肉,走得更遠——在這之前,這個蠢蠢欲動的想法像是一個隱形人只是一道道微弱的閃電。
我是一個廚師,我是一個廚師。
他輕輕下床,拉下百葉窗,打開收音機,里面正在放著芬蘭一支搖滾樂隊的成名曲,主播慷慨陳詞地推薦它在上周的排行榜上多么風光。這是一首頌揚愛情與自由的奏鳴曲,它的賣點在于它的創作者在寫下它的第三天就自殺了。旋律正盛處時妻子的鼻腔里發出沉悶的巨大呼氣。他很害怕她就這樣醒來。他也不知道他是該立刻關了收音機還是繼續開著來保證妻子不被吵醒,天空漆黑一片,沒有一絲星光,還下著蒙蒙細雨。
樹,你好:
這三周我在忙著搬家,我搬到了一個好地方,離之前的公寓也不太遠,綠化非常好,很安靜,隨信見公寓照片。
我一直想著,當我和你談論男人和女人關系的時候,你會站在你的角度還是站在我的角度發言?而你的觀點又是什么?就像我們過去無數次爭執的那樣——誰該在什么時間做些什么,而誰錯過誰做過的什么是否可以被原諒——無非是這些。
只是對于那些時候的我們,一切都是預先被原諒的,一切都提前被允許了,所以我們的探討才肆無忌憚,所以我們才有了分別。
我們也終究不那么年輕了,當我在商城購物的時候,導購小姐不會再積極地引領我去new arrived。意外發生了,我也不用假裝平靜,不用下意識地教導自己不許在陌生人面前東張西望,當我看見事情的真相也不會恐慌地躲避起來。但你知道,所有這些都是徒勞,因為終究還是我自己觀察到了它們的存在,我還在自言自語喋喋不休,和很多人很多事較真。上個月我發現自己嘴角長了一條新的皺紋,我用橄欖油使勁地擦呀擦,用手指去平整它,不敢輕易為哪個笑話咧開嘴巴,可它仍舊不痛不癢地待在那里,沒有進一步也沒有退一步。我想,它會在我終究淡忘它的時候才進一步,女人們都是這樣老去的吧。
當我想和你談論“愛”的時候,我會忽然喪失立場,就像是我馬上要參加一個酒會而完全不知道自己該穿什么一樣。愛被太多盛大的思想包裹著,也像是一個自由散漫的神靈。誰也別指望年紀越大就會越接近它,很可能你會在13歲遇見它,或者在40年之后與它擦身而過,無論你們相處得怎樣,它也沒有駐足在你生活里的義務,婚姻生活中大多不快樂就源于此。人們普遍認為使人感到痛苦的東西都是罪惡的,但真相恰恰相反,甚至這真相本身都是無法確定的。
我想我們只能說,愛具有生命力,它使得人們變得有吸引力,大多數都沉迷在那些吸引力中無法自拔,執念于因這吸引力而許下的諾言。當問題發生了,人們又會回過頭最先去責怪愛。
難道不是嗎?不過是人們一開始就找錯了寄托對象。
看到這里你會不會這樣問我——我既然如此清楚,又為何不懂經營自己的婚姻?說實話,如果問出這句話的人是你,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我本來也就是在他們之中從未離開過。和所有身處婚姻中的人一樣,我沒法眼睜睜地看見事情以它自己的軌跡發生發展,我總不能容忍當初迷惑住我的東西明目張膽地毀滅掉,當初自己預料的所有糟糕事情一件不漏地發生了。
我做不到,我肯定要爭取,但是樹,我沒有沉浸在婚姻中不能自拔,我沒有這么蠢。我只是想改變一些事物,在它們身上留下我自己的痕跡。僅此而已。當我在早餐的時候,我就坐在我先生的對面,而他永遠不會記得我在那頓早餐中吃過什么。我也曾試圖在他看起來空閑的時候給他講一個我以為很像樣的笑話,或者告訴他我最近看過的電影有哪些對話讓我想發笑或者流淚。在我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復雜,他笑得意味深長。我本以為這應該是他對談話內容很感興趣的表現,直到我發現,他在聽他最愛的巴洛克音樂,特別是小提琴協奏曲和管風琴曲的時候,他在品嘗他最愛的意大利風味卷和日式煎餃的時候,他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書房讀他最愛的東野圭吾或保羅的小說的時候,他都是平靜的——我的意思是,他看起來充滿了平靜。我從這枯燥的表象下看見一個澎湃的靈魂帶領他蜿蜒前行。
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善于消化自己情緒的人,他不善于或者說不習慣將其表露出來。也就是說,他對我的“熱情”都是他的表演,都是他要求自己做的事!他是個騙子!雖然他無意欺騙我,只是擅用這一套方法罷了。畢竟,有太多的人害怕真正的自由而寧愿選擇幻覺。但我無法忍受,我夜夜失眠!在夜里盯著自己的痛苦,快使我發瘋了。半年前我開始看心理醫生,我的醫生姓柯,這和我在淮恩城上中學時我的語文老師一個姓。這個姓氏將我溫和地推入痛苦中。而我知道其實這份痛苦是我遲早要會面的東西,就像波德萊爾說的那樣,時間是個貪婪的賭徒,從不作弊,每賭必贏。
經過她的幫助,我開始越發地記起過去的夢境。
第一個夢是這樣的:我又回到了淮恩城,回到了小時候的房子里(這肯定不是第一次,說實話當我身處那個環境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在夢里了,在我第一次回去的時候。夢里的那些秘密幾乎割斷了我與之前與過去之間的聯系),坐在了那張黑色絨面的沙發椅上。但沙發變成了黑森林蛋糕做成的,我貪婪地拿著勺子舀出一口來,再舀出一口來,被我吃掉的缺口會馬上自動填滿。只要我回到這個夢境中,我就能毫無顧忌地享用黑森林。沒人知道這個秘密,我也不可能與任何人分享它。但是我也有一個相當恐怖的預感,雖然不知道它何時真正到來——某一勺舀下去,沙發忽然停止自動生長,那個缺口就那樣長在那里——我就無處可藏了。
如果那樣的話,一切都完了,我沒法繼續活著了。
另一個夢是:
我在去挪威出差的行程中遇見了我的小學同學,那是我父親出生的那個村莊上的后代,一些和我一起在淮恩城上學的農民的兒子一路站在我經過的所有街道。我低著頭從他們身邊走過,假裝不認識他們。我不想和他們攀談那些我并不熟悉的話題,那些河道,那些傳說,我沒有辦法通過交談加入他們,我既想被他們接受又不允許自己成為他們的一部分。我懷著復雜的心思路過時,沒有人對我指手畫腳,每個人用眼睛看著我。一個孩子自言自語地說:“他是我們村的,他的父親是……”我羞愧地加快著腳步,但無論我向前邁出去多少步,他都站在距離我前方不到20米的位置,像是對著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重復著那句話,“他是我們村的,他的父親是……”
我想不必我多講,你也能料想得到我的困境。我開始混沌于真實與謊言之間,我會被哪一方所傾覆,夢境所給予我的答案往往超出了我的問題。
我出身于農村,這有什么好丟人?這不代表我出身貧窮,我想不出什么理由值得我覺得自卑,但是我就是無法坦誠,就好比在我的自身還有一扇大門尚未被打開,我只知其存在而并不知通向其的途徑。我無比清醒的時候都能看見它的存在,它長著一副該死的傲慢模樣。其他時候它就像一頂舊帽子,那么反常,那么陌生,就連我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了。
這個話題今天就在這里停止吧——除了我這倒霉的事情之外,我忽然想起一件讓我開心的事情,我聽說這個月的20日有日食!我好高興!還記得嗎?以前我們決定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是相約一起看日食,結果我們卻陰差陽錯約錯了時間。然后就居然一直再沒相見。
氣象預報說日食在午時三刻發生,你那里也能看見。我太高興了!自私地說,我愿意與你分享所有我的秘密,你知道的,一個純粹私人的秘密具有破壞性的作用,它就像是一個犯罪感的重擔。與其說我信任作為讀者的你,不如說我信任作為秘密保有者的自己,選擇了你。
親愛的樹,你認為我們能超越哀傷嗎?它能夠終結嗎?如果它終結了,我們還需要愛情、信仰和觀念嗎?
明天在發給你這封信之前我一定會好好檢查一下錯別字或我的這些瘋狂的辭藻——我不羞怯于自己揭露自己,只擔心在你面前。
哈哈。
那個時候,我們都喜歡讀克里希那穆提[2]的書,因為你喜歡的老師喜歡他,而那時的我們還沒來得及認識自己。“寂寞是什么呢?為了要了解它,你不能給它一個名字,正因為命名,帶來其他相關記憶的思想,加強了寂寞的感覺。你可以試試看,你就會明白。當你停止逃避的時候,直到你了解寂寞是什么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你所做的事,無非是逃避的另外一種形式。只有經由了解寂寞,你才能超越它。孤獨的問題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從不孤獨,我們總是與人在一起,也許除了當我們單獨散步的時候。我們是經濟、社會、氣候和其他環境的影響下所產生的結果。而且只要我們受到影響,我們就不孤獨。只要有累積和經驗的過程,就不會孤獨。”這段話是從當年你寫給我的信里找到的。那時我們才多大啊,怎么可能懂得孤獨?但我想可以確定的是,正是我們那么喜歡這些文字,才使當時的我們那么孤獨。當時的我們,是比其他孤獨的孩子更孤獨的。
晚安了,我又喝了不少。我最近愛上了一款白葡萄酒——它的名字叫巴斯克卡本妮蘇維翁,不過你不用記得它的名字,反正一個月以后我肯定會有新歡。期待有機會與你痛飲。我還是會失眠,夜晚一次次把我帶回過去的時間,我覺得是它的良心在作祟,但很可惜那不是我的良心。過去的事情一到白天就隱藏起來,一到晚上就現形。
祝我們有好夢,有好的明天。
祝你一切順利,盼信歸。
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