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舊石器技術:理論與實踐
- 李英華
- 17字
- 2019-01-04 19:06:32
第一章 研究史、擬解決的問題及方法論
第一節 中國舊石器考古學研究的簡單回顧
盡管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的奠基是以運用法國的理論方法研究周口店中國猿人遺址為標志,但隨后的研究卻展示出與歐洲舊石器考古學研究不同的發展道路。在過去的近一個世紀里,我國的史前學家們一直致力于揭示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史前石器工業的特征,并取得了矚目的成就。不過,對史前人類技術行為最重要的載體——石制品本身的分析在我們的研究中仍然顯得不夠,這也正是我們在方法論層面上需要解決的問題。那么,在展示石器技術分析的方法論及多個遺址石器工業技術分析的操作程序之前,我們有必要對我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的研究歷程做一個簡單的回顧。
關于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研究簡史,學界有過一定論述。比如,張森水曾將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研究史分為三個大的階段,即“草創期”(1920—1929),“以中國猿人石器研究為中心的時期”(1929—1949),“大發展時期”(1949年至今)(張森水,1987);張之恒等將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研究史分為1949年前的誕生期和1949年后的發展期(北京人遺址的繼續發掘和研究以及全國性的發掘和研究)(張之恒等,2003);王幼平曾將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史分為搖籃曲(20世紀20—40年代末),承前啟后期(50—60年代初期),走向全國期(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豐收的十年(80年代),繼續發展的新階段(90年代)(王幼平,2000);高星、王春雪將這一研究歷程分為3個時間段,即引入與探索期(1920—1937),材料積累與分類描述階段(1949—1979),與西方接軌的轉型期(1980年至今)(高星、王春雪,2010;高星,2002)。總體而言,各學者的分期方案在基本脈絡上大致相同,如1929年和1949年是比較公認的分界線,只是內部劃分的細致程度不同,所以本書以高星、王春雪的劃分方案為基礎,并結合其他學者的論述,將這一研究歷程劃分為4個階段:誕生期(1920—1929),初步發展期(1929—1949),繼續發展期(1949—1979),大發展期(80年代至今)。
一 誕生期(1920—1929)
這一階段是中國舊石器考古學的開端,它從一開始就與法國史前學者的關系密切。最早在我國發現石制品的是法國傳教士、古生物學家桑志華(émile LICENT),他于1920年在甘肅慶陽的黃土和黃土底礫層里發現了3件石器。1923年,另一位法國傳教士、古生物學家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和桑志華一起在內蒙古和寧夏地區開展野外調查,發現了3處舊石器時代遺址,其中一處就是著名的水洞溝遺址(Boule et al., 1928, pp.7-14;李英華、邢路達,2013)。
中國舊石器考古學作為一門科學的學科奠基,與周口店遺址的發掘和研究息息相關。該遺址由瑞典古生物學家安特生(J. ANDERSSON)于1918年首次發現,而后奧地利古生物學家斯坦斯基(O. ZDANSKY)和德日進先后參與并主持了發掘。1929年,裴文中首先發現一個直立人(Homo erectus)的頭蓋骨,即后來命名的“中國猿人”,遂引起轟動,并吸引了世界學術界的注意。20世紀30年代初,法國神父、當時的史前學泰斗步日耶(Henri BREUIL)訪問周口店,確認了于洞穴下窨發現的石制品的人工屬性(賈蘭坡、黃慰文,1984)。隨后的發掘發現了相當多的用火遺跡,大量的石制品及動物化石。就是在這個年代,裴文中赴法國留學并獲得博士學位。回國后,他重新主持周口店北京猿人遺址的發掘,并運用所學的方法研究發現的相關材料,從而使中國舊石器考古學作為獨立科學領域的地位得到確立。
從方法論上看,周口店北京猿人遺址的發掘工作使發掘方法和材料研究得到了發展。
-在該遺址的發掘過程中,最初運用的是古生物學的發掘方法,然后才是按水平層發掘、打格分方及對遺物細致記錄與編號的方法。
-石制品及遺址研究的方法也在裴文中的主持和倡導下獲得了進展。一方面,他們開展了有意識的打制實驗來驗證遺址所發現石制品的人工屬性。另一方面,學者們開始關注遺址的埋藏過程,并開始進行多學科如古人類學、古生物學、第四紀地質學和年代學綜合研究的嘗試。
總的來說,這一階段舊石器研究的重心是野外發掘,目的就是收集人類活動遺存和動物化石,所以真正意義上的石制品研究還沒有開始。
二 初步發展期(1929—1949)
這一階段是以北京猿人石器研究為中心的時期(張森水,1987)。
1929年裴文中先生發現北京猿人第一個頭蓋骨后,周口店立刻引起了世界學術界的關注。1931年,周口店的發掘在裴文中先生的主持下繼續進行,發掘者在鴿子堂的幾個層次(以石英II層最多)發現了石英石片、水晶和砂巖石片、地面被燒硬的火堆遺跡及燒骨、燒石和灰燼等。對于石英片是否人類打制的石器,很多人持懷疑態度,裴文中先生做了大量打制實驗,證明石英片是由人工打擊制造出來的,并且指出了人工打擊的石器與自然碎石的不同。1931年,當時世界公認的舊石器文化研究權威步日耶訪問周口店,充分肯定了裴文中的研究成果,這樣周口店第一地點不僅是一個含豐富哺乳動物化石和人類化石的地點,而且是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址,是遠古人類文化的寶庫。1933年,裴文中又發掘了山頂洞遺址,發現了石器、骨器和大量裝飾品以及首次發現舊石器時代的墓葬。1935年,裴文中先生赴法深造,師從步日耶專攻舊石器考古學,就如何區分假石器和人工石器開展了打制實驗,撰寫了博士學位論文。周口店發掘工作由賈蘭坡先生主持。1936年冬,賈蘭坡先生在第25水平層先后發現了三具北京猿人頭蓋骨;1937年,在繼續發掘第一地點的第10和11層以及第四地點,發現了少量石器和人類化石。抗日戰爭爆發后,周口店發掘被迫中斷。同年,裴文中先生學成回國;從1938年到1941年底“珍珠港事變”爆發前,周口店發掘工作停止,發掘者和研究者主要在室內開展研究工作,發表了很多著作和論文。這些論著包括魏敦瑞《中國猿人與其他人種及高等猿類腦型之比較研究》(1936)、《中國猿人之牙齒》(1941)、《中國猿人之頭骨》(1943),裴文中《周口店洞穴堆積中國猿人層內石英器及他種石器之發現》(1932)、《周口店洞穴采掘記》(1934)、《中國猿人史要》(1933年合著)、德日進《中國早期人類》(1941)等。
從方法論的角度看,這一階段以周口店北京猿人遺址的發掘與研究為中心,除了古人類的研究外,舊石器考古以收集遺物、驗證石英制品的人工性為主。為了驗證石英制品的人工性,裴文中先生做了大量打制實驗,并赴法深造完成相關的博士論文,為中國舊石器考古學開創了實驗考古的先河。就石器研究本身而言,其方法仍然是法國舊石器考古學界創立并沿用和完善的類型學,這一時期的石器類型學研究為后來的石器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礎,很多器類名稱與術語對后來的類型學研究產生了直接影響。
三 繼續發展期(1949—1979)
這一階段的舊石器考古學工作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是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影響,我國舊石器考古學研究界與西方學術界之間的交流被迫中斷,幾乎是在封閉的狀態下緩慢前進的。與前一個階段相比,此時的工作主要表現為石器材料的大量積累。
在該階段的初期,周口店遺址的發掘與研究仍然是工作的重要內容。隨后,大量的舊石器遺址被發現和發掘。因為遺址數量眾多,不能一一列舉,我們選擇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如丁村(1953)(裴文中等,1958),藍田(1963)(馬醒華等,1978;安芷生等,1990;戴爾儉、計宏祥,1964;戴爾儉,1966;魏京武,1977),峙峪(1963)(賈蘭坡等,1972),石龍頭(1971)(李炎賢等,1974),觀音洞(1972, 1973)(李炎賢、文本亨,1986),許家窯(1973)(賈蘭坡、衛奇,1976;賈蘭坡等,1979),元謀(1973)(周國興、張興永,1984),金牛山(1974)(金牛山聯合發掘隊,1978;呂遵諤,1985),貓貓洞(1974)(曹澤田,1982),銅梁(1976)(李宣民等,1981),小長梁(1978)(尤玉柱,1983)和大荔(1978)(吳新智、尤玉柱,1979;張森水、周春茂,1984)。
不斷積累的材料為建立我國舊石器文化的時空框架提供了條件。地層時代與文化序列得以建立,中國北方兩大舊石器文化傳統被揭示出來并不斷接受檢驗與討論(賈蘭坡等,1972;王益人,2002)。
從方法論的角度看,此階段具有如下特征。
-發掘方法仍然與前一階段周口店北京猿人遺址的發掘工作類似,其主要目的仍是獲取石制品及其他文化遺物、動物化石。
-工作的中心是積累材料,相比之下,對石器工業本身的研究明顯滯后。在已有的研究中,類型學的研究方法發揮了主導作用,石制品主要根據其形態進行分類,石制品組合也主要根據事先確定的標準進行描述和對比。而且,為了揭示石器工業之間的多樣性和差異,“標準化石”的概念常被應用。因此,大部分研究結果都是定性的描述和主觀的分類。
總之,這一階段的工作仍然以發現遺址、收集材料為中心,類型學方法是石制品研究的主導性方法。
四 大發展期(80年代至今)
在這一階段,我國舊石器考古學研究出現了明顯的轉變,主要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高星,2002)。
第一,石器材料繼續以可觀的速度積累,繼上一階段以來,又有眾多遺址被發現,其中有代表性的包括東谷坨(1981)(衛奇,1985;侯亞梅,2008),閻家崗(1982)(黑龍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1987),白巖腳洞(1984)(李炎賢、蔡回陽,1986a, 1986b),龍骨坡(1985)(黃萬波等,1991),岑家灣(1985)(謝飛、李珺,1993),百色盆地(Hou et al., 2000; Wang et al., 2008),盤縣大洞(1990)(黃慰文、侯亞梅,1997),雞公山(1992)(劉德銀、王幼平,2001),王府井東方廣場(1996)(李超榮等,2000),人字洞(1998)(張森水,2000)。某些集中的發現使我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研究出現了幾個中心區域,如泥河灣盆地、三峽地區、長江中下游-淮河流域(高星,2002)、漢水流域(Li et al., 2014)和百色盆地(Wang et al., 2014c)。
第二,學者們開始有意識地關注并揭示人類的行為,如對閻家崗古營地遺址的研究(黑龍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1987)。而且,為了探索史前人類的生計模式、復原其生存的環境,多學科的研究得到了開展。
第三,研究的主題和內容也發生了轉變,越到晚近時期越呈現出豐富多樣的面貌。兩個主題一度成為關注的重點。一是以時空框架的復原為基礎,對我國舊石器文化體系進行區分,結果概括為南、北主工業的二元結構及若干區域性的文化變體(張森水,1999)。二是對東西方文化關系的探討,其爭論的焦點在于“莫維斯線”(Movius,1948)的存在與否。百色手斧發現以后,有學者認為阿舍利文化曾經發展到了亞洲,因為這里工具的形態、文化及認知特征顯示出了與莫維斯線另一邊的相似性(侯亞梅等,2000),但也有學者認為中國不存在真正的阿舍利文化的遺存(林圣龍,1994;高星,2012)。
第四,田野發掘的方法有了進步。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新的發掘方法被運用到了泥河灣盆地遺址的發掘中(Schick et al., 1991;Keates,2000)。與前面的階段相比,發掘過程變得更加細致。所有出土的遺物都給予記錄和編號,其三維坐標也被進行了測量和記錄,借助更先進的儀器,遺址地形數據的采集、遺物坐標的確定有了更高的精度。所有的土樣都經過篩洗和浮選,埋藏過程也得到了很高的重視。
第五,研究方法得到了改進。在對北京猿人出土石制品的研究中,量化分析的方法被采用(裴文中、張森水,1985),為科學形象地展示、對比石器工業的特征奠定了基礎。在一定程度上對類型學研究的術語進行了規范。為了了解打制的工藝、認識影響打制過程的力學因素、探索遺址形成的埋藏過程、對比實物標本的相關特征,科學的打制實驗有意識地開展起來。此外,動物考古學、微痕、拼合、“動態類型學”、古環境的分析都得到了運用并在不斷進步。
總之,中國舊石器考古學研究在20世紀80年代出現了很大的轉變和進步。不過,就史前人類行為的直接載體——石制品本身而言,其研究方法始終以類型學方法為主導。“動態類型學”被提出和嘗試后沒有得到大范圍的運用。“操作鏈”的概念雖然已經被引入我國的舊石器考古學研究中(陳淳,2001),但沒有被真正系統地運用到我國的石器材料中來。由法國學者開創的石器技術研究的理論與方法體系及其最新進展也被介紹到了國內(李英華等,2008, 2009, 2011),但它們需要在今后的研究中被廣泛運用以驗證其可行性和有效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書對多個遺址石器工業的技術分析是我國舊石器技術研究的首次系統嘗試,并將為今后的技術研究奠定基礎和提供參考。
誠然,眾多的研究方式與途徑,諸如打制實驗、拼合、微痕、動物考古學、環境考古學都在史前研究中發揮著各自的作用,并有助于揭示影響石器工業特征的不同動因。但在石制品本身的研究中,技術研究是別的研究方式無法取代的,因為它的目的就在于最大限度地從石制品上提取有關史前人類認知特征與技術行為的信息,并用層次分明的理論框架來解釋這些信息。因此,我們期望本書能為促進中國舊石器考古學理論的多元化發展做出貢獻,同時為今后我國石器技術研究的實踐提供借鑒。